馬車顛簸著離開了葉良城,慕陽一言不發坐在馬車一角,另一邊占據了馬車大半位置的季昀承挑眉一笑:“怎麽,不開心我陪你去麽?”


    慕陽側眸看了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


    那一眼淺淺淡淡,卻讓季昀承莫名一凜。


    拳頭打進棉花裏,季昀承也不想自討沒趣,再不理慕陽,改為逗起了自己的新侍女久離。


    耳邊聽著女子的嬌嗔聲,慕陽半掀開簾子朝外看。


    越是離開葉良城,越能看見沿途路邊逃瘟疫而來的老百姓,因為無法入城,隻能風餐露宿,狼狽不堪,攜家帶口,具是乞兒模樣。


    “小侯爺,我看他們好可憐呢。”


    “嗯?”季昀承拖長了音調。


    “我們可不可以給他們一些幹糧啊,不,要不我們帶他們一起進城吧,我看他們也不像染了瘟疫的樣子。”


    聽見這段對話,慕陽撤迴身,朝季昀承看去。


    季昀承並沒有應了久離的要求,隻是笑容淡淡俯視著坐在自己下首的少女:“你要把你的幹糧分給他們麽?或者把自己進城的機會讓給他們?”


    久離一怔,她的原意是為了想在季昀承麵前露出自己善良的一麵,卻並沒有想過反而弄巧成拙,搖搖頭剛想補救,又聽見季昀承的聲音:“好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的,出去罷。”


    這時,季昀承已經沒了方才調笑時的笑意。


    久離行了個禮,不甘不願退了出去。


    慕陽抽身事外,未料下一刻,季昀承的視線已投向了她。


    “你有沒有覺得我很殘忍?很喜怒無常?”


    想了想,慕陽搖頭微笑:“沒有,我很欣慰。”


    “欣慰?”


    “那是當然。您現在是我的靠山,我自然不希望您出事,自持原則不妄動惻隱之心,總好過毫無原則盲目同情。”


    季昀承大笑,指節敲擊在案台上:“我發現我有點欣賞你了。”


    “多謝小侯爺賞識。”


    不論是二十多歲的玄慕陽還是現在的慕陽都算不上什麽良善之輩,天性裏的薄涼是掩藏不住的,她隻在乎與她有關的人或事,其他的再是如何,又與她何幹?


    想來,會為了慕晴趟上季昀承這條渾水也無非是因為……即便表麵排斥,心裏不知不覺間卻已經將慕晴當做自己要保護的人了。


    大約三日後,馬車終於到了安陽城。


    慕陽記得,此時離鬧出起義的日子已經沒多久了,距離瘟疫源頭車玉城不遠的安陽城外早已圍滿了百姓,他們一部分是不願遠離家園,還有一部分是老幼拖累,隻得在城外搭了些簡易的帳子,因為人數眾多,老遠便能聞到濁臭難聞氣味,隱隱有蠅蟲繚繞。


    他們到時,正聽見城外傳來一聲一聲幹澀的嚎哭。


    幾個大漢將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拋進挖好的坑洞裏,就地掩埋。


    慕陽大概能猜到大約是當中哪個人染了瘟疫病重,為了防止瘟疫蔓延,就直接將人生埋,她之前也曾聽說過,但此時親眼見到也不免覺得心頭寒涼。


    季昀承小侯爺的招牌擺在哪裏都是橫行無阻,他們自然不會住在城外,城門守衛一看見慕陽手中的令牌,當即城門洞開,不明所以的百姓看見城門洞開幾乎群情激奮想要湧進城中,但還未接近城門又迅速合上。


    隔著厚實的城門,慕陽仍能聽見城外哭喊擂門求救的聲音,守衛顯然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聲音,麵無表情站迴自己的位置。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要來安陽城的原因麽?你打算用什麽來讓我滿意?”季昀承半勾唇笑。


    慕陽合了合眸,語氣鎮靜道:“小侯爺,你想揚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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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所圖不過錢權名,季昀承前兩者具不缺,那麽要給也隻有第三者。


    這個名,一定要在最切實的時候才能真正謀得。


    入夜,慕陽換了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衫,臉上胳膊上和脖子上都抹了灰土,在守衛的默許下用繩索攀下城樓,貼著城樓走了一段才朝著紮帳的地方跑去,剛一混進人群中就差點被彌漫的氣味熏出。


    好在,已經入了深秋,天氣漸寒,人潮圍擠總算不致過於炎熱。


    但是隱患也有,再冷一點,露宿郊外的話夜裏必然會受涼……一旦發熱情況未必會比染了瘟疫好。


    想著,慕陽四處看著,到處是陰慘景象,根本沒人留意到多了一個她,她瞧見不遠處帳子正中有一口大鍋,大鍋煮出的薄粥盛在裂了口子的碗中,分盛給其他人。


    “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唉,城門再不開,連這點薄粥隻怕都喝不上了。”


    “老劉,別說了……”


    “為什麽不說!那大官可以直接進城,偏生就是我們……這裏連個藥都沒有,若是病了還不是生生等死!”


    “那有什麽辦法,不是硬闖過一次麽?城門衛直接放箭!他們根本不把我們當人!”


    “唉,他們是官我們是民,本來就是不能比的……要是我是官……”


    “噓,說什麽呢!”


    隱隱約約的抱怨聲混合著些許女子的抽泣一片愁雲慘淡。


    當時起義的領頭人名字慕陽依稀記得帶一個“武”字,姓卻是記不清楚,畢竟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的自己現在應該還在帝都裏霸道橫行吧……


    一念閃過,慕陽再不去想,隻是小心仔細的打量著這裏每一張臉,尤其是那些帶頭的人,在這裏呆了兩日,慕陽總算找到了那個名叫詹武的人。


    又過了幾日,城郊外的隊伍人越來越大,可鍋裏已經連薄粥也幾乎沒有,清清朗朗的粥水裏一粒米也再難尋,抱怨聲變成了謾罵聲,女子的抽泣已經越漸微弱。


    雪上加霜的是,冬天終於到了,安陽城外下起了雪。


    雪不大,可是已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陸續有人咳嗽發熱,連挖坑掩埋都已來不及,開始有流言說再這樣下去隻怕要生食人肉了,不少經過瘟疫災害的老人似乎想起了曾經的慘狀,那些聳人聽聞的傳言終於擊潰了所有人的心裏防線……


    起義爆發了。


    慕陽混在隊伍裏,看著那個詹武果然按捺不住,在城外的山丘上說了一串激昂振奮的陳詞,立時便有成千上百的大漢抄著農具跟在了詹武身後氣勢洶洶的衝向安陽城城門。


    漫天的細雪飄散而落,滿鋪簷宇。


    安陽城雖不大,但守城工械尚算完備,第一輪衝鋒很快流民們就敗下陣來,死傷慘重,但是多少有人攀上了城樓,為了生存流民一波一波不怕死般的向上衝……


    整整兩個時辰,不斷的攻城,不斷有屍體落下,不斷有人衝上。


    就在酣戰正濃,雙方均是傷亡慘重僵持時,一陣馬蹄聲忽然響起。


    雙方均是一怔。


    那一隊人馬來得極快,也極整齊,為首的是一個少年,一身深紫近黑的大麾在冰天雪地裏格外引人矚目。


    在兩方人都未預料之際,他高高騎在馬上,眉宇間一派浩然正氣,見狀皺眉朗聲道:“在下南安侯小侯爺季昀承,不知此地發生了何事?”


    慕陽遠遠站在一處山丘後,遙望著季昀承,心道:演得還真像。


    安陽城守衛自然高聲唿喊:“小侯爺,這群人想要造反!”


    這一喊,正在攻城的百姓們不覺也一停,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若說真造反卻也忍不住心中發怵,當下就有人不住嚷嚷:“我們沒有造反,是他們逼的!”


    “就是就是,都下雪了還不讓我們進城!想活活凍死餓死我們!”


    “我們隻是為了活命!”


    季昀承策馬向前,昂首道:“為何不讓他們進城?”


    城樓上守衛麵露為難之色:“小侯爺,這是上頭下來的旨意,我們也不敢違背,怕這群流民萬一有人身上帶了瘟疫,隻怕城中百姓也要……”


    不等他說完,那個詹武忽然大聲叫起:“他們是百姓我們就不是百姓了嗎?就算不讓我們進去,至少也要分給我們一點食物和藥材!大家說,是不是!!”


    這一聲後,方才稍有些安穩下來的人群再一次鬧嚷了起來,因為季昀承的到來停滯下來的攻城也再度展開。


    慕陽察覺季昀承淺灰色的眼瞳裏迅速的閃過了一絲不悅,快走了兩步想提醒季昀承千萬不能在此時發火,卻見季昀承很快斂了神色,翻身下馬抱拳,一臉肅穆道:“守衛,開城放糧放藥!”


    “小侯爺!!”


    “我今日便是為瘟疫而來。若有任何後果,我一力承擔!”


    詹武似乎還想說什麽,忽然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疾步跑來:“阿武,阿武,你娘子醒了!”


    “真的?!”詹武聞言瞬間喜上眉梢。


    “是啊,就是剛才有個少年送了服藥,說是什麽小侯爺要他送來了,你娘子喝了沒多久就醒了……”


    詹武臉上的喜色一僵,轉頭神色複雜看了季昀承一眼,道:“多謝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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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季昀承擔待,安陽城到底還是開了城門,還特撥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子安置老弱婦孺,壯年男子則仍舊駐紮在城外,畢竟城中位置有限,流民們也無怨言。


    每家每戶在主簿處登記身份,而後每戶領取一份食物與簡單的藥材。


    一切井然有序。


    登記處不遠的茶肆。


    “那個詹武怎麽這麽容易就聽話了?”


    “他鼓動流民造反原本就是為了他娘子。”


    “嗯?”


    “他娘子前日染了瘟疫,奄奄一息,所以他才會鋌而走險,抱著事敗便同他娘子一起死的念頭,如今他娘子既然已經有了好轉,當然不會再想造反。”


    慕陽低低呷了一口茶,垂眸,為什麽會獨獨記得這件事,是因為當初詹武的事跡曾流傳到帝都,引起一片唏噓,前一世原本詹武是會攻城勝利的,他抱著娘子衝進城中的醫館,跪在地上求大夫用最好的藥救他娘子,然而瘟疫在當時還是無治之症,又怎麽能救活,失去自己娘子的詹武瘋了一般帶著流民借安陽城中工械又接連奪下兩城,才引起了朝廷注意最終被硬生生斬於馬下,據說死時奇慘無比。


    說起來,慕陽也算是救了詹武一命。


    季昀承轉動著茶杯,忽笑道:“這就是你說的揚名?”


    “此地有能醫治瘟疫的藥,不多時各地的流民都會湧來安陽城,小侯爺你的功績自然會傳遍整個玄王朝。”


    拖長語調,季昀承問道:“那如果我不來呢?”


    慕陽也笑:“你不來就我做,不過是打著你的招牌罷了,殊途同歸。”


    他們隻是坐在茶肆裏,就已經不斷有流民向季昀承投來感激的目光,仿佛眼前人是活佛菩薩一般,季昀承看得有趣,淺淺勾唇:


    “慕陽……你真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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