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陽最先迴神,顧不得多想為什麽他會在這裏,踉蹌兩步趕忙躲在少年的身後。


    少年緩緩抽出腰間的軟劍,修長的手指凝在冰冷的劍柄上優雅地抽動,仿佛舞蹈一般輕柔曼妙。


    劍輕吟一聲,滑落在地麵上,接著似漫不經心般地從地上劃起,磨出刺耳的嗞啦聲,在驚醒眾人的同時也叫人心驚膽寒。


    “離開這裏。”


    少年的聲音清澈而冰冷,麵上沒有絲毫表情,不辨喜怒。


    “大哥,這……”


    “怕什麽?我們三個大老爺們還怕兩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孩子嗎?快點上!若是能把那個拿劍的小鬼抓住,我們就發了!!”


    此話一出,原本瞪著少年眼睛發直的三個大漢都磨拳擦掌,向著慕陽和少年的方向靠進。


    慕陽不由握緊匕首,暗自盤算究竟是該留下偷襲,還是幹脆拉著少年逃跑。


    少年對大漢的話充而不聞,隻淡淡抬起霧氣氤氳的眸,猶在眾人失神之際,軟劍已然出手。


    慕陽隻覺眼前一花,靈活的軟劍已如蛟蛇般從三個大漢的頂上旋過。


    軟劍迴手的那一刻,方見三縷長發從空中打著旋飄落。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放慢。


    三個大漢木然的看著自己頂上的頭發落下,捂著頭,張大了嘴,之後連奔帶跑的消失在了夜色裏。


    寂靜的郊外,此刻隻剩下兩個孤零零的身影。


    少年將軟劍插迴腰間。


    和順的細風吹動他的衣帶,未束起的長發在夜空中舞出零亂而優美的弧度。


    他微眨著眼,任瞳孔中久久積蓄的白霧蒸騰,淺褐色的瞳仁定睛看著慕陽的傷口,指尖輕觸血珠,微皺眉,輕柔而綿長的聲音道:“跟我走。”


    慕陽順從地點點頭,整理了一下倉皇奔跑之下變得狼狽不堪的衣衫和發絲,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跟在少年的身後,同他一道進入石洞,向著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大約真的是有人陪伴的緣故,慕陽意外覺得心中安然而平靜。


    出了石洞,穿過深深竹林後暗沉的矮坡,凹陷處一汪清若明鏡的湖水正靜靜倒映著鬥大的月盤和滿天星子。


    湖畔柳梢蛇舞般搖擺,層層魚鱗似的波浪也帶著惑人的節奏起伏,湖底奇異的石子在夜間散發出淡淡的光華,瑩滿了整湖的水。


    微光映射,柔和清泠,各種遊魚細石在湖中清晰的揮毫畢現,湖水此刻漸漸已恍若透明。


    慕陽坐下,深深吸了口氣,肺腑間充滿了醉人的芳香。


    逆著光的少年自竹屋中信步而來,手裏握著一個瓷白的錦瓶。


    待走到她的身前,方才頓住腳步,半蹲下身,手指微沾著碧瑩瑩的藥膏,輕柔的向慕陽頰上的傷處塗去。


    沒有躲避,慕陽任由少年替她上藥,絲絲微涼的觸感在她的臉上暈開,帶走熱辣的疼痛。


    太過安謐的環境讓慕陽有些不適,隨口問:“你怎麽出穀了?”


    “你很危險。”少年低下頭,將藥瓶收好,額前的碎發滑下,看不清表情,“三個月零九天了,你說會來的。”


    “抱歉,因為瘟疫城門緊閉,我出不來。”


    “你以後……”他沒再說下去,而是安然坐在了慕陽的身側,波瀾不興的眸子靜靜的望著湖麵,視線似已穿透湖水。


    慕陽側過臉,從懷中掏出買來的幾冊話本遞給少年,她微微點頭:“嗯,我以後可能就不會來了。”


    她以為少年會質問,未料少年隻是“哦”了一聲,便再沒說話。


    一時間,安靜的隻能聽見風聲輕嘯,水麵波紋散開。


    隔了很久,未聽見少年翻動書頁的聲音,慕陽略詫異的側眸,哪次她帶話本來少年不是急不可耐的翻閱,直到看完也不肯鬆手?


    聽到她的問話,少年靜靜笑,笑容裏摻雜了幾乎掩飾不住的孤寂:“書可以明日在看,可是以後還是隻有我一個人了。”


    心口微微悶漲,慕陽突然道:“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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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


    “天下之大,哪裏不能去?”


    慕陽思忖道,她原本以為少年是不能離開這片山穀的,如今看來竟不是如此。


    少年揚起嘴角,眉眼彎彎:“謝謝,不過……我不能離開,族叔說了及冠之前我都隻能呆在這裏。”


    聞言,慕陽隻是略略失落。


    她其實並不知道少年的身份,少年也從未對她說過,方才不過一時興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自己的責任,強求不得,如今能相識一場也算緣分。


    如此想來,倒也釋然。


    “那,以後有緣再見罷。”


    濃密的睫羽微顫,少年垂下的頭忽然抬起,道:“我教你練劍吧!以後就不會……”


    慕陽一愣,笑:“還剩幾個時辰了。”


    少年揚了揚眉,顯出幾分雀躍之色:“不難的,師傅當初也隻教了我一遍,學會了,反複練就可以了。”


    迴想起少年精妙的劍術,慕陽也心中微動,即使學不會,反正也沒壞處,隨即頷首。


    大約真的是憋壞了,少年見狀,喜色瞬間浮上麵頰。


    “那我先舞三遍給你看。”


    話音一落,他已站起身。


    提劍,腕部輕轉,衣袂隨風而動,一套凜烈的劍法便行雲流水般展現在了慕陽的麵前。


    猶如蛟龍般靈動,又如蒼鷹般雄健。


    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都好似錘煉過千百次,多一分則盛,少一分則淺。


    少年整個人都好似已融如穀中的夜色,卻又像整個穀中所有帶著光澤的事物都已成為了他的陪襯,再鮮亮的顏色在他麵前也會被他暈染出一片清冷而渺遠的意境,繼而同這滄月冷湖一般化作不再鮮明卻美麗依舊的背景。


    思緒跳轉間,他已舞完了一遍。柱劍喘息,片刻後身形再次飛揚,軟劍更加靈活,仿佛已是他身體的一個部分。


    這一遍慕陽不再走神,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少年的每一個動作,不時用手臂隨著他的動作劃動。


    少年舞第三遍時,慕陽已經立在他身側,用矮小的身子略顯笨拙地嚐試著舞動劍招,但隻一會她就有些跟不上了,同少年連貫流暢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舞完三遍,少年徑直將劍收迴腰間,低喘幾口氣後,依舊用輕柔而綿長的聲音道:“你能舞嗎?”


    雖是並無惡意的話語,可聽入慕陽的耳中或多或少還是挑起了她曾屬於玄家人的那點驕傲。


    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樹枝,慕陽盡量有樣學樣的試著舞動臂膀。


    畢竟是隻有十一歲的身體,柔軟度是不成問題的,真正的問題隻在靈活、流暢和力度三個方麵。


    光憑瞬間記憶,漏了大約五六個招式,但總算她還是有模有樣的舞完了,隻不過完全無法同少年相提並論就是了。


    說來也有些丟人,雖是舞完但她到底還是有些忐忑,攥著樹枝,竟是略顯緊張地等待著少年的反應。


    少年霧蒙蒙的雙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樹枝,良久到讓慕陽幾乎以為他不會迴應時,他的唇邊突然綻開一個微揚的弧度,驚豔得仿佛萬千花朵競相開放。


    然後,慕陽清楚的聽見他慢慢道:“很好,比我第一次好。”


    月色融融,竹影搖晃間傳來帶著節奏的浮動聲,碧波裏一尾小魚躍出水麵,濺起幾點調皮的水珠,如同幾顆皎夜明珠。


    慕陽的心頭竟也在這一刻泛起了久違的純粹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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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慕陽望見東方既白,胭脂色的紅光徐徐染上晨間的霧靄,如同散開的墨跡,一點點沿著天際暈染出一種散漫的豔麗。


    看天光,現下約摸是卯時四刻,城門應該已經快開了。


    側身,看見碧青的草地上少年還在沉沉睡著。


    慕陽不自覺微笑,練了半晚的劍,見她記住了所有的招式,少年才像鬆了一口氣,和她一同癱坐在地上。


    累的坐不起身竟就這麽席地幕天仰麵睡倒。


    想來真是……很好笑。


    摸了摸身上的令牌,慕陽漸漸斂了笑意,迴城取過包袱季昀承來送她的馬車也差不多該到了。


    本想叫醒少年道個別,想想,還是作罷。


    解開發帶理好再重新係上,又掬了一捧湖水,洗淨臉頰,少年抹的不知是什麽藥,隻過了一夜,傷痕就好似淡了許多。


    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美得幾乎同凡塵脫節的地方,慕陽抬腿準備離開。


    “你要走了麽?”聲音清澈低啞。


    慕陽沒有迴頭,隻平靜說了一字:“嗯。”


    走了一段,才又聽見少年的聲音:“我的名字叫重夜,你呢?”


    “我叫……慕陽。”


    取過行李,果然已經有輛馬車停在慕宅外。


    慕陽看了一眼那輛奢華的馬車,正待上車,忽然那半垂在暗金色細織紗帳外的銀絲流蘇被驟然掀開,馬車頂鑲嵌著的耀眼寶石下露出季昀承那張囂張美麗的臉,他似乎心情很好道:


    “上車罷。”


    抬起的腿這麽刹住,慕陽忽然不想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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