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海楓沒等來迴家的多布,禦前侍衛倒找上了門。


    “四公主吉祥。臣等奉皇上口諭,前來迎五公主迴宮。”


    “哦,那可好,本宮正愁怎麽辦呢。”


    和禦前侍衛一起進府的,還有跟多布進宮打探消息的張順,站在人群後頭,一個勁兒使眼色。


    海楓借口要去叫五公主,隨即走開了,張順會意,立馬跟在後頭。


    到了僻靜的地方,海楓開口仔細盤問。


    “汗阿瑪怎麽說?”


    “奴才沒有進南書房的體麵,連師傅都進不去呢。不過師傅既然當得了禦前總管,他總有辦法。皇上起初對主子騙舜安顏的事情,老大不高興。還是佟國舅幫著講情,說主子也是為妹妹著急,皇上才說,那便算了吧。”


    “算了?這車裏要坐的是五公主......”


    “不不,怪奴才口齒不伶俐。不是那個算了。皇上是不計較您幫五公主和舜安顏,安排見麵的事。佟國舅說,未免外頭議論,是不是把婚期提前些。皇上沒說話,但師傅說,皇上這是應了。至於捉拿兇手,九門提督連乾清宮都沒進去,看這意思,皇上不打算叫他,負責追查。”


    以張順和梁九功的身份,都隻能打聽到這些,看來事態嚴重。


    “去歇著吧,晚上說不定,還得折騰。這兩天辛苦,得你們多擔待。”


    “哎喲,主子說這話,叫奴才們可怎麽迴。”


    張順走後,海楓左思右想,最後派舒泰把鍾濟海請來了。


    “我就不說那些客套話了。你願不願意,陪五妹妹進宮住幾天?”


    鍾濟海倒無所謂,隻是覺得,海楓過於杞人憂天。


    “她住在宮裏,你還怕有人算計?”


    “對。我就是怕。”


    海楓每次想起那件事,都心有餘悸。


    也是這件事,令她對康熙,不再抱有哪怕一絲幻想。


    “我本來,還有個妹妹,和五公主一樣,都是德妃娘娘生的,隻活到十一歲。她雖然沒有五公主那麽聰明漂亮,但在皇女裏頭,也算不錯的。三年前,汗阿瑪去準噶爾......”


    鍾濟海臉上明顯有點不自在,海楓於是換了個說法。


    “他當時不在京城。我那個妹妹的乳母,不知給她吃了什麽腐壞的東西,腹瀉了兩天,她就走了。”


    “你難道懷疑,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沒有證據,誰都不能懷疑。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給汗阿瑪上密折,請求徹查。他卻不準,隻把乳母一家入罪了事。”


    “為什麽?他不是你們的阿瑪嗎?難道女兒死了,他不傷心?”


    海楓沒有迴答。


    鍾濟海懂得了。


    那個住在紫禁城裏的皇上,真的不傷心。


    她的阿布噶爾丹病死了,清國皇帝大獲全勝,盡得漠北之地,哪裏有時間,為一個女兒掃興。


    當年在乎她是否吃飽穿暖的,也隻有額吉一個人。


    阿布,隻想著怎麽把她盡快嫁出去,換取一塊遊牧地。


    要是她一不小心死了,阿布,恐怕一滴眼淚都不會掉。


    不是不能查,隻是不在乎。


    “我去收拾行李,進宮陪五公主。”


    鍾濟海走後,海楓被複雜的情緒包裹著,跌坐在床上,久久不能恢複平靜。


    如果說前世她的死,還有些自己方麵的原因,這個小公主,可是個完全無辜的被害者。


    康熙的漠然,導致整個紫禁城,都對她的死,噤若寒蟬。


    德妃,真的聰明絕頂。


    在海楓從前看過的那些宮鬥電視劇裏,作為後妃的母親,一旦失去子女,就會變得心灰意冷,對皇上愛答不理,然後被失寵後的冷遇狠狠打臉,又跑去皇上麵前,想辦法複寵。


    深謀遠慮如德妃,則把這些波折直接跳過。


    她打落牙齒往肚裏咽,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該笑就笑,該打扮就打扮。康熙從準噶爾得勝歸來,看見的是德妃的笑臉,反而感到有些愧疚,時常翻她的牌子,召來侍寢安慰。


    德妃失去女兒固然痛苦,但她還有五公主和十四阿哥兩個孩子要照看,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失去帝王的喜愛,必須在後宮中,屹立不倒。


    隻有在海楓麵前,她才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過一次。


    哭完了,就過去了。


    這份心性,配得上太後的身份。


    “想什麽呢?我進來,你都不搭理。”


    海楓被猛然拉迴現實,睜眼一看,原來是多布迴來了。


    “對不住,我想事情想得出神。哎呀,我得去,送送五妹妹。”


    多布伸手把海楓拽迴來,按在床上,躺下休息。


    “五妹妹要進來,我看你神色不對,把她和鍾濟海送出去了。打起精神。聽聽我在乾清宮的收獲。”


    “好。”


    “汗阿瑪的意思是,查,一定要的,卻不能鬧出太大動靜。你還不知道吧,咱倆出去時,架勢太大,京城如今都傳遍了。說五公主偷跑出來,私會舜安顏,如何如何。這要是再大張旗鼓地查案,更坐實了。”


    “主使,你懷疑誰?”


    “咱倆一起說。”


    多布和海楓心有靈犀,同時伸出自己右手大拇指,暗指大阿哥。


    李光地的直隸巡撫,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海楓想讓他當,因為有陳夢雷這個把柄捏在手裏,不怕他兩麵三刀。把李光地從太子陣營裏拉出來,能夠極大地削弱太子黨的力量。


    這裏麵,佟國維出了力的。


    大阿哥如果借此看出了佟家的異變,想進行報複,倒是說得通。


    可他為什麽不對舜安顏出手,卻箭指五公主呢?


    夫妻倆長久對視後,又默契地將右手伸出來。


    這一次,不隻是大拇指,還有食指。


    “對,如果是他,這些就可以說得通。”


    海楓喃喃自語著,將手縮迴袖子裏。


    大阿哥狠毒,但心思向來直來直去。可能康熙也看出來了,所以給他的封號,就是“直”。


    這個計劃通盤下來,雲裏霧裏,叫人摸不準背後主使的動機。


    隻有八阿哥,能躲在大阿哥的陰影裏,布下如此曲折的局。


    目標不是五公主,是她,四公主。


    以八阿哥的心智,如果從舜安顏那裏知道了幽會的安排,很容易便能猜到,四公主絕不會允許親妹妹,一個皇家公主,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


    但這麽機密的事情,又不能隨便找個什麽人頂替。


    如果沒有鍾濟海今年冒出來,海楓派去的,不是阿香,就是舒泰。


    這兩個折了哪一個,海楓都是痛徹心扉,絕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找出兇手。


    可在旁人眼裏,她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侍女,大鬧紫禁城,無異於失心瘋。


    “好一步,坐山觀虎鬥。楓兒,八阿哥派九弟過來,就是引你往大阿哥或太子身上想。等你們鬥起來,他好坐收漁翁利。”


    “不止。我膽大包天,叫五妹妹名聲受損;大阿哥和太子不顧及手足之情,戕害姐妹。我們或許,都會遭汗阿瑪厭棄。讓一群不讓汗阿瑪省心的子女襯托著,到時候,可不就把他顯出來了?整頓吏治眼看就要奏效,剩下最重要的收尾。我被汗阿瑪排擠出去,估計就是他頂上。這麽個拉攏群臣、又在汗阿瑪麵前露臉的機會,老八豈能放過?”


    事情分析到這裏,海楓基本可以斷定,主使是八阿哥。


    可這,又有什麽用?


    一點證據都沒有。


    八阿哥既然敢出手,那就是有把握,完全不被抓到。


    就算有個變故,他也可以把大阿哥扔出來擋槍,說不定,九阿哥還樂嗬嗬地,用自己看到的假象,給他當證人。


    “八哥心善,叫我去向四姐報信。不然五姐,非得出事不可。”


    想到九阿哥,海楓不禁猶豫起來。


    如果誤傷了他,自己向姨母宜妃,無法交代呀。


    “多布,難道,我就隻能忍了嗎?”


    “楓兒,你不如試試,用七弟,把八阿哥逼出來。”


    這個指點,令海楓的思路,找到了突破點。


    “不錯。老八費了多少銀錢心思,假如這些安排,最終都化作為他人做嫁衣,他怎會甘心?一定會忙中出錯,露出破綻!”


    “事不宜遲,我去找七弟過來。”


    多布出發以後,海楓亢奮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腦細胞瘋狂工作。


    她要借這個機會,讓八阿哥在九龍奪嫡中,提前出局;不僅如此,還要對大阿哥和太子,連消帶打。


    一箭三雕。


    海楓自己都有點嫌棄自己神神叨叨的狀態,一會兒在書案前又寫又畫,一會兒嘴裏又嘀嘀咕咕,快速說出一連串可以利用的人名。


    然而等她思考完了,多布卻遲遲未歸,惹得海楓反而擔心起來。


    難道,以丈夫的身手,也能被人暗算嗎?


    落地時鍾的指針劃過十二點,多布才帶著七阿哥,和一身寒氣,怒火衝天地迴來。


    “你自己跟他說吧。我怕忍不住,要揍他。”


    多布賭氣甩手走了,留下滿麵羞慚的七阿哥,站在會客的暖閣裏,一言不發。


    此情此景,海楓還有什麽看不懂的?


    “怎麽,你不願意?你不願意拉四姐一把,幫五公主出口氣?”


    “四姐,我,我不能對親兄弟下手。”


    海楓能清晰地聽到,一根根青筋,在額頭上暴起的聲音。


    裏麵急速流淌的,是她滾燙的血液。


    飛快地,往腦子裏衝。


    “你姐夫,跟你說清楚了吧。八阿哥對可能是舒泰的女子,毫不留情地下殺手。”


    “四姐沒有證據,怎就能斷定是八弟主使?”


    “我找你來幫忙,就是要找出證據......”


    “夠了!四姐,我覺得這樣不對!”


    七阿哥痛苦地抱住頭,蹲在地上。


    “四姐想當鎮國公主,二哥不是答應了嗎?他是嫡長子,本來就該繼承皇位!隻要大哥肯迷途知返,放棄這些明爭暗鬥,咱們不就能,和和氣氣地當一家人,然後......”


    “閉嘴吧。這些,八阿哥跟你說的?”


    海楓拚命克製住自己,不準心緒沉浸在,計算她沉沒在七阿哥身上的成本。


    有什麽用?


    打翻的牛奶而已。


    哭,也不會自動迴到杯子裏。


    “愛新覺羅胤佑,你給我聽好了。你幫忙,我要在汗阿瑪麵前提你;不肯幫,我照樣提。你要是忘恩負義到,準備去老八麵前揭穿我,你就去。滾。給我滾出公主府。髒了我的屋子。”


    七阿哥從來沒見過,永遠和顏悅色的四姐姐,能夠如此冰冷,口出惡言。


    他恍恍惚惚,下意識地聽話往門外走,一打開門,卻看見了舒泰。


    她明顯已經在那裏站了有一會兒,眼睛裏滲出地淚滴,化作秋夜最精致的霜花。


    “你怎麽......”


    七阿哥想伸手幫她把眼睛擦一下,不料舒泰發狠,一把推開他的手。


    “七爺怎麽這樣不尊重?奴才是什麽人,您又是什麽人?怎好動手動腳的?”


    海楓憤怒的聲音,從房間深處裏傳來。


    “還不走?大半夜的,輕薄我的貼身侍女,真當公主府是你家嗎?”


    七阿哥無可奈何,裹緊披風,小跑著出去了。


    舒泰自己把眼睛擦拭幹淨,進去照顧海楓。


    “主子,奴才給您倒杯熱茶吧。”


    “不用。你要是想好了,我再給你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過去當正室,上頭若沒有公婆,就更好了,不用受氣,自己當家。”


    “奴才都聽主子的。”


    “我去看看額駙。”


    “爺在自己屋子裏呢。小格格也在那邊。”


    海楓一步一步,堅定地穿過無光的黑夜,走到多布的房前。


    門沒鎖,還留著一條縫隙。


    暖暖的,炭火的熱氣,撲麵而來。


    明顯,是多布知道,妻子需要他,所以留的門。


    海楓平靜地邁過門檻,走進去。


    多布麵朝裏,在床上睡著。


    不過海楓能辨認出,他唿吸的起伏,不是熟睡時的樣子。


    他們在一起太久了,假象,瞞不過對方。


    坦誠,才是最好的解答。


    “你快點過來,抱緊我。”


    多布聽她都帶著點哭腔,兩三個大步,就衝到海楓麵前。


    擁抱的力度,令人窒息。


    “別著急,總有辦法。”


    “我不著急,我是恨。恨自己怎麽這麽蠢,把寶壓在老七身上。”


    就如同,四阿哥的養廉銀政策,沒在曆史上翻起水花一樣,七阿哥在九龍奪嫡這段曆史中,毫無存在感,那肯定也有相應的理由。


    他就不是那塊料。


    野心全無,善心泛濫。


    在他身上獲得的迴報,都比不上鍾濟海。


    “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算是學到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你是說......”


    “我要登基,我要當皇帝。我辛辛苦苦,連陪女兒的時間都犧牲了,弄到手的資源,憑什麽要讓給阿哥們?要用,就用在我自己身上!輸了,咱們一家三口,帶上這些忠心的下人,去羅刹國避難也好,身首異處也好,反正,好過後悔!”


    海楓在多布的懷裏哭夠了,擦幹眼淚,走過去看女兒。


    一歲多的孩子,哪裏知道父母的憂愁,雙頰粉紅,睡得香甜,嘴角口水直流。


    “多布,我等不得你了。我要給她取名。”


    “叫什麽呢?”


    “璉。”


    “蓮花的蓮?”


    “不是。”


    海楓極其耐心地,一筆一劃,在多布手裏,寫下這個字。


    “它是在宗廟中,被用來祭祀的器皿。我要咱們的女兒,當史書上,第一位承宗廟的女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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