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喇尼被噶爾丹釋放之後,精神一直處在極度緊張、焦慮的狀態。如果在現代,他會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即ptsd,可惜這個概念要將近三百年後會出現,所以當時無人能準確理解他的痛苦。


    年紀不小,兢兢業業地在理藩院辦了將近一輩子差,好不容易才熬到尚書的位子。康熙試圖叫他填補索額圖在太子身邊的位置,於是這位老人一邊要麵對正處於青春期叛逆的太子,一邊要防禦政敵,好幾年沒睡過安穩覺。索額圖的冷嘲熱諷終於讓他在和談上冒進了一次,結果慘淡,讓他在整個蒙古抬不起頭。


    兩萬人的軍隊聽從一個,瀕臨破碎的領導指揮,怎麽能不出事呢?就連意誌強大的職業軍人,也未必能成功對抗群體的盲目,堅持己見不動搖。


    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阿喇尼剛剛送走一封密折,向康熙匯報噶爾丹位置後,所有軍官,蒙古的、八旗的,趁機發難,齊聚於阿喇尼的帳篷。事已至此,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們打算兵變。


    領頭的,是烏珠穆沁和車臣汗部的貴族們。


    “尚書大人,現在噶爾丹還沒有發現我們已經到了這裏,趁機搞一次突襲吧!”


    “是啊!他把我們的人都搶走了,必須救迴來!怕什麽呢?咱們有兩萬兵!”


    “今年開春,好不容易多接了幾百隻羊羔,總不能白白叫他們搶了去!”


    至於八旗的軍官,此刻大多不說話。這些人有自己的算盤。來之前,烏珠穆沁還有其他來幫忙的蒙古騎兵,跟八旗兵達成了協議:蒙古人打頭陣,八旗兵幫著在後麵壯壯聲勢即可。這是個難得的甜頭:如果成功,這場戰役將被記為頭功,而他們卻基本上什麽都不用做。


    阿喇尼雖然不是所謂的“文人”、“秀才”,但他缺乏如何應對軍人的經驗。理藩院在蒙古平素威望甚高,阿喇尼做起事情,極少遇到反抗。無論是上次噶爾丹突然發難,還是這次部下的兇神惡煞,都已經超過了他的理解範圍。阿喇尼此刻手上沒有康熙要求他等待大軍的旨意,那是十天後才送到的東西;他手頭有的,隻有八個字。


    調所備之兵以禦之。


    至於如何防禦,何時防禦,都沒有說明。


    於是慌張的阿喇尼,迫於眾人的威逼,下達了攻擊的指示。


    和清軍的各懷心事相比,準軍的士氣與凝聚力,此刻達到了巔峰。


    噶爾丹覬覦京城多年,他時常向部下描述那裏繁華富庶,有取之不盡的財富。雖然閃電侵襲喀喇沁的打算落空,烏珠穆沁這頭肥羊做了替死鬼,戰果仍舊讓準軍從上到下都感到滿意。收獲之豐厚,令噶爾丹差點打算撤軍。正如康熙推測的那樣,他考慮過按照這個路線,時不時地過來劫掠,逐漸蠶食漠南。但他也和阿喇尼一樣,有點管不住軍隊。


    一個烏珠穆沁,就能放出來這麽多血。京城,又該是何等的金銀遍地?


    膨脹的欲念,推著準軍一路向南。


    極度的亢奮令噶爾丹夜不成眠。羅刹的撤出令火藥等資源無法補充,他想用剛到手的財物弄來些軍備,所以把吳爾占紮布、丹濟拉叫來商量。在高額利潤的誘惑下,尼布楚的羅刹人又派來一名使者,雙方討價還價整整一天,還沒有成交。


    黎明破曉前,清軍發動了進攻。


    這真是個愚蠢至極的攻擊時間,浪費掉了清軍僅有的長處,並且暴露出所有弱點。


    然而不得不說,攻擊起初非常順利。勝利令士氣高漲,也讓準軍警惕放低。在長期作戰的漠西驃騎眼中,漠南沒有對手。冷兵器確實落後於時代,但也有隱蔽、無聲的優勢。烏珠穆沁的七百騎兵,以沒有完全散去的黑暗為偽裝,迅速斬下不少首級。


    後續兵敗如山倒,導火索,則是人心不齊。


    蒙古兵和八旗兵,戰鬥目的都不一樣。


    作為前鋒尖刀的蒙古騎兵,剛衝進敵陣就停止了前進:他們大聲唿喚自己的妻子、孩子,用自家特有的唿哨召集被掠奪走的畜群,然後就開始撤退了。戰功與榮耀,在事前的商議裏被劃歸給八旗,所以幾乎誰也沒認真想過,後麵的攻擊該怎麽接上。閑時放牧、戰時當兵的普通牧民,腦海裏不存在那麽高的格局。


    火把、喊叫,這些立刻觸動了準噶爾大軍的警覺。噶爾丹第一時間衝出帳篷。發現遭遇襲擊後,他沒有慌張。


    其實,他就等著這個呢。


    八旗兵的實力,準軍從來沒有正麵感受過,無知能帶來勇氣,也能帶來畏懼。所以噶爾丹精心謹慎地挑選高地作為駐紮營地,要求士兵們睡前必須把槍放在立刻能取到的枕邊,等等。這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能隨時跟清軍全力較量一次。


    丹濟拉跟在噶爾丹身後,即刻建議要組織軍隊發動反擊。噶爾丹沒有馬上同意。


    或許,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呢?專門引誘他離開這片占據優勢的高地。


    此時終於降臨在草原上的旭日,是噶爾丹平生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他看得清楚明白:對麵人數比己方少,沒有架上火炮,意誌渙散,前麵在打仗,後麵竟然還有士兵在說笑;戰壕沒挖,所有兵都密集地站在一處,沒遮沒掩,對占據了高處,手裏還有火炮的他來說,簡直是活靶子。


    “快,丹濟拉,叫阿喇布坦帶五千騎兵,把人和牲口給我追迴來。不要急著衝過去,搶迴東西後,立刻就迴來!吳爾占紮布!”


    “大汗,我就在這裏!”


    “去把火炮都架起來,上膛!別在乎要花多少錢了,長生天會保佑我們的!擺弓形陣!”


    噶爾丹從對方潦草的攻擊方式上看出,敵人並不清楚自己實力如何。所以他狡猾地將大部分軍隊隱藏在山坡上的樹林中,守住後方,等待時機迂迴包抄即可,不準任何人無令出擊,違者立斬;然後他將能夠熟練使用火器和大炮的少數精銳集中在山坡前麵,陣型如同一把扇子,接近一百八十度地鋪開,等待阿喇布坦將清軍引誘迴來。


    年輕人特有的輕率,也給這次戰役帶來了意料之外的變數。阿喇布坦沒有按照噶爾丹的指示帶五千人去,而是湊夠大約一千就出發了:他覺得就對麵那點本事,不值得五千勇士。雙方在弓箭、騎術上的差距不大,但阿喇布坦手下的兵,第一波用的是火槍,烏珠穆沁的七百人,剛和準軍接觸便死傷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被衝散,零星跑迴大部隊中,匯報戰況。


    好不容易追迴來的財產,再次在眼前被奪走,貴族老爺們坐不住了。他們和八旗軍官再次開始協商。同樣,阿喇尼壓根沒有被邀請一起討論。


    陣前成交的內容是:無論拿迴多少,八旗兵可以分走一半。這下,戰鬥目的終於艱難地獲得統一。站在最後麵閑聊天的軍士們,拿齊武器上了馬。


    這個時刻,本該是最後的撤退機會。


    然而阿喇布坦陰錯陽差,降低了清軍對準軍的兵力估計。噶爾丹布置的偽裝奏效了,所有人都以為,對麵不是全部兵力,決定追求速戰速決,快速發起了第一波衝鋒。


    噶爾丹耐心地等待著。他在觀察,這次對手派多少人出來。


    高處的視野清晰。最後一匹戰馬離開清軍陣地後,噶爾丹無法掩飾失望:隻有大約三千人來試探。吃掉這三千人,後麵的一萬多就會撤走,那就太可惜了。他舍不得如此有利的高地、完美布置的炮陣。


    “傳我的命令:不要用槍炮。用弓箭還擊。隻要確保對麵不衝上來就行。都給我守在坡頂。不準下去追。”


    高陵勿向,背丘勿逆。


    清軍中估計沒人認真讀過孫子兵法。


    山坡上的準軍毫不費力地射倒一批又一批的仰攻清軍。戰鬥持續著,太陽升高了。薄雲擋不住日光,暴曬和隨之而來的暈眩,讓清軍無法抬頭向上看,隻能憑一腔熱血往前衝。


    三千人漸漸打沒了,橫七豎八地躺在坡底。


    戰況的激烈,超過八旗軍官們的想象。他們大多軍銜不高,沒有帥才,卻血統高貴,跟宗室們或多或少,帶著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因此消息靈通。康熙數月來的調兵遣將、征服準噶爾的決心,他們早已知曉。首戰告敗,龍顏震怒,腔子上這顆人頭或許都保不住。


    這一仗,許勝不許敗。


    不需要阿喇尼催促,第二次衝鋒以驚人的速度被組織完畢。


    看到對麵還不打算全軍出擊,噶爾丹逐漸焦躁。


    他要冒個險。


    “丹濟拉,咱們有多少大車?”


    “五六十輛吧。”


    “把炮挪到樹林裏一半。我要讓出一半的陣地給他們。”


    沒有人質疑最高統帥的命令,默默完成了布置。弓形陣後退,在坡頂留出大約二百米見方的空間。


    “請那位使者,基比列夫來觀戰。希望他看到我們大獲全勝,會同意多給點火器。叫吳爾占紮布保護他。”


    “是,大汗。”


    噶爾丹信心十足,不怕清軍衝上來。


    他有槍有炮,隻要對麵傾巢出動,後麵藏著的大部隊完成包圍圈,將兩萬人全部囊括進去,這邊就開火,衝上來的人,馬上就會被轟下去。


    這次,清軍終於動真格的了:戰鼓咚咚,響徹天際,領隊的都統、佐領大聲對士兵喊話,鼓勵他們無需害怕。厄魯特兵經過幾輪交戰,不剩多少,我方有兵力優勢。


    車臣汗部和烏珠穆沁的騎兵,大概已經猜到這不是真相,所以沒有衝在最前麵。


    最後的較量開始了。


    噶爾丹把自己當作誘餌,身穿重甲,站在陣地的最前麵,足有六個人幫他換槍、填充火藥。士兵的信心被統帥極大地鼓舞,腎上腺素飆升,對戰鬥的渴望,上升到頂點。


    阿喇尼手裏沒有望遠鏡。即便有,看出局勢不對勁,他也指揮不動軍隊。從隻剩七千人留守的清軍陣地視角看,雙方陷入了膠著狀態:不斷有人衝上去,然後被打下來,但是整體在向前、向上移動。


    於是,清軍掉入陷阱,最後的七千人也上了戰場,去支援貌似隻差一口氣,便能全殲敵軍的戰友。


    狂喜的丹濟拉有點操之過急,宣布出兵太早。好在軍隊經過整整一上午的養精蓄銳,移動速度極快。大約兩萬人從山後麵的樹林裏繞出來,左右夾攻,對清軍形成包圍態勢。壓陣的蒙古各部騎兵看清這是個陷阱後,立刻調轉馬頭突圍。跟著他們跑的,還有幾百個八旗步兵。剩下的,隻能背水一戰。


    噶爾丹的大炮,終於響了。


    與此同時,前方火槍需要重新填充的準軍士兵連忙打著手勢,唿喚隱藏著的同伴送滿膛的新槍過來。這種交替打法是噶爾丹從羅刹那裏學來的,花了差不多三個月,在尼布楚練習成熟。


    麵對這樣的慘狀,阿喇尼冰凍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扭轉頹勢。他被留下的護衛硬推上馬。再不走,理藩院尚書再次被俘虜,在兩萬人的保護下被俘虜,大清的顏麵何存?


    上馬後,阿喇尼突然恢複了行動能力。他最後望了一眼激戰正酣的前沿陣地。


    清軍一般通過甲胄的顏色辨別部署,但他此刻無法分辨,不斷被炮火驅逐出坡頂陣地的士兵屬於哪一旗,哪一營,因為全都是紅色,模糊的紅色。包圍圈裏的七千人在自發地組織自救。他們衝著嚴嚴實實的敵陣某一點強衝,偶爾有那麽一兩個幸運兒,能夠伏在馬上,逃之夭夭。


    大地隨著每一聲沉悶的炮響劇烈地抖動。火藥燃燒後的惡臭令人作嘔。阿喇尼不敢唿吸,朝廷命官必須保持良好的舉止,他怕自己忍不住吐出來。


    護衛們一半出於想逃命的本能,一半出於對阿喇尼的憐憫,反複催促他別再看了,逃命要緊。


    “大人,皇上還等著戰報呢!您老不能再被抓去啊!”


    阿喇尼潸然落下兩行辛酸淚。


    是啊,他還得寫戰報。


    估計是他這輩子上的,最後一封奏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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