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暢春園的湖,在精心的打理下,翠得宛如一塊玉。


    去年埋下的藕,今年已化作荷葉萬片,承接暑氣,給還不大的魚兒們遮出一片片陰涼;夏天難得的涼風,偶爾將這些天然的陽傘掀翻,鯉魚多彩光亮的鱗片閃動著,仿佛這塊好玉上,隱隱有五色沁。


    要去露華樓,先要渡竹橋。其餘人都等在岸邊,隻蘇麻喇姑打著傘,免得曬壞海楓嬌嫩的皮膚,一老一幼,不疾不徐地在湖上走著。


    “蘇麻媽媽。汗阿瑪有沒有說,我,我該怎麽……”


    “格格平時的機靈勁兒都哪兒去了?皇上自然不好明說,可,主子忖度著信上的意思,是叫格格籠絡住長孫台吉。隻要不吃虧,就好。而且頭一樣要緊的,就是別鬧僵了,不歡而散。皇上要用長孫台吉辦件大事。”


    也就是說,允許她和多布,有身體接觸,但是不能過分。


    海楓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果然封建時代的女性,不管高低貴賤,大多逃脫不了,被男子賣來賣去的命運。


    蘇麻喇姑替她把樓門打開,把傘倚在樓梯下邊,便迴去了,順手還帶上了門。


    海楓想調整好唿吸再上去。


    她難過,雖然能跟多布見麵,胸口依舊還是悶悶的。


    此刻自己這個女兒在康熙眼裏,就是塊誘餌吧?吊著多布給他賣命。


    教坊調教歌女清倌賣唱賣藝,換來金銀珠寶;索額圖嫁女,為的是仕途東山再起;康熙呢,眼睛盯著江山社稷。


    靖康二年,宋徽宗為保全自身,把親生的二十幾個女兒,明碼標價折賣出去補戰爭賠款的窟窿,這是明著賣公主;古往今來,多少宗室女子帶著公主的封號和大筆偽裝成嫁妝的保護費,遠赴邊疆和親,這是精心粉飾過的賣。


    沒人問過她們,到底願意不願意。


    此刻唯一可以作為安慰的,就是多布與自己兩情相悅吧。


    費力把這股子不平壓下,海楓才敢走上樓去。


    多布聽她在底下拖延著,焦躁地也走下去迎,倆人正好在二樓拐角碰上了。


    海楓一眼就看見他右眼底下寸來長一道傷口,急得上手,扳過臉來細看。


    “還嫌傷疤少啊,這又是哪兒弄的?”


    “雅克薩城。”


    拐角就那麽大,地方逼狹,多布想躲著不讓她看,幾步又跑迴到三樓。


    “你手別摸我,我怕忍不住。來之前,汗阿瑪說了。我要是敢輕薄你,他就把賜婚的聖旨撕了,當從來沒這迴事。”


    海楓嫌花盆底礙事,把鞋甩掉提著,也爬到三樓去,直接撞到他懷裏。


    “你不輕薄我,我輕薄你還不成?他可不是這麽跟我說的。叫你去薩布素將軍那裏傳個信而已,也能負傷,非讓我內疚嗎?”


    多布這才敢抱她,夫妻倆溫存了一會兒,才在窗邊坐下,多布先給海楓仔細穿好鞋。


    “不是你想的那樣。將軍人很好,我們一見如故。他很敬佩你敢幫阿香出頭的義氣,說,咱倆這樣才般配呢。雅克薩大捷,他叫我跟著信使一起去見汗阿瑪,看能不能,趁龍顏大悅,給咱們創造個見麵的機會。”


    “說怎麽弄傷的啊!”


    “哦。他們那裏的鳥槍好多都損壞了,打不準。我幫著修,不小心走火了。”


    “沒騙人嗎?”


    “我說謊,你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好不容易見麵,還是別吵架吧。


    海楓雖然還是介意那個傷離眼睛太近,也隻能先放過。


    “這次能待多久啊?”


    “三天。”


    到底康熙要讓多布幹什麽,竟然允許他跟自己待在一起三天?


    “你自己說,別總瞞著。”


    多布聽見她都快哭了,也不敢站起來,依舊是蹲著給她穿鞋的姿勢,迴避眼神對視。


    “我得去趟羅刹國的京城,莫斯科。汗阿瑪想知道,現在羅刹掌權的索菲亞公主,對丟了雅克薩,到底如何應對。要是方便,最好能刺探些宮廷裏的事情出來,越多越好。”


    “多少人保護你?”


    “一二十吧。”


    “又撒謊。”


    “五個人。我不用台吉的身份去,而是扮作個蒙古富商的親隨。人太多,對麵會起疑。”


    現在海楓是真的內疚了。


    還不如當初私奔呢。


    現在多布越喜歡她,就越被動。


    “細作那麽容易當嗎?你就不會推了?這要是露了餡,被認出來,羅刹把你給扣下了,我找誰要人去……”


    為防走漏風聲,多布是裝作個太監混進來,穿著件不大合身但簇新的靛藍絲綢袍子,用袍袖給海楓擦眼淚。


    “我自己,也想去。你別哭了,也別惱,乖一點,我慢慢跟你說。”


    “別擦了,再擦眼睛腫起來,不好看。我不哭了。你給我倒碗茶來喝。”


    桌上放著的茶壺,一直用冰鎮著,所以茶水清涼,多布眼看海楓喝完一杯,又續上,然後自己也灌下好些,才感覺鎮定下來。倆人拉著手,對坐說話。


    “從前,我隻顧盯住噶爾丹一個人,覺得,他要打,那就打,又不怕他。羅刹,人也沒來幾個,無需理會。可這一年多,我在恰克圖河,在雅克薩城,見過些世麵,知道羅刹才是最難對付的。他們的火器好,箭矢再準,一次最多也就傷一兩人;火槍就是瞄得馬馬虎虎,也能撂倒一片。那個索菲亞公主,就是靠射擊軍,抓住的大權。”


    “所以,你就想去?”


    “是啊。你應該不知道。早在我出生前,西邊的劄薩克圖汗部和土謝圖汗部就有過節,兩邊經常動手。去年,我和叔祖來見汗阿瑪,就是希望他能幫著調停。汗阿瑪派了理藩院官員,還有幾位大喇嘛過來調解,祖父和對麵的首領成袞對著佛像發誓,以後再不生事;可今年,噶爾丹也不知怎麽挑唆的,成袞又開始不安分。他還做夢呢,指望跟噶爾丹一起平分我們。再加上羅刹,那就更難對付。”


    “這麽大的事,汗阿瑪不管嗎?”


    “管。隻是不能跟之前一樣的管法。這迴,是準備打仗。楓兒,別的我不擔心,就是擔心自己這一走,祖父年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阿布跟叔叔們爭奪汗位內鬥,倒叫噶爾丹鑽空子。汗阿瑪答應我,一旦有戰事,歸化城會開門收納土謝圖部的部眾。果真如此,你千萬想辦法,給我傳遞消息,我就趕迴來。”


    海楓望著多布明亮、懇切的眼睛,越琢磨越不對勁。


    何必要這樣複雜?


    明明有很多別的辦法,她都能想得到,多布不可能想不到。


    “重生的事,除了叔祖,你連祖父、阿布都沒告訴嗎?”


    “你,你猜到了。”


    “怎麽能猜不到呢?怕噶爾丹偷襲,你就該把重生的事情向他們說了,哪怕不提我,隻說日後噶爾丹一定打過來,現在如果敵不過,那就提前歸順過來,叫八旗兵保護著,留住元氣;再不濟,悄悄把家底子挪出來,交給汗阿瑪收著,他還不至於貪這點東西;再或者,請汗阿瑪暗地裏支持些武器銀錢,充實軍備就跟噶爾丹硬拚也行。巧法子這麽多,你偏選最笨的。你隻有一個人,迴來又管什麽用?你是把重生當成最後的手段,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用。”


    多布不敢說重生的事,他怕什麽呢?


    怕被問到死因吧。


    “你敢對叔祖說,因為清楚他不會感情用事;可祖父和公公多心疼你我也知道,他們一時衝動,跟汗阿瑪撕破臉,土謝圖汗部也會跟著遭殃;哪怕編個謊話,你也不願意。是不是怕自己不在,祖父太信任汗阿瑪,反而被利用?”


    海楓感覺多布捏著她的手,越來越用力。


    “到底,我是怎麽死的,你是怎麽死的,還不都說出來?一定要等咱倆再度陰陽相隔,你才……”


    “別急,我說。你讓我想想,該從哪裏說起。”


    多布隻恨這裏沒酒,一口氣把茶壺裏剩的水全喝幹。


    “你的事,最初,是接生大夫,告訴我的。”


    “葉桂嗎?”


    多布嚇得,打了個哆嗦。


    “你怎麽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這說來話長。反正不是鬼魂托夢之類的。他現在算我半個師父,教我醫術。你說你的。”


    “哦。你的喪儀,他來拜祭。順便求我想辦法送他離開軍營。臨走,他對我說,自己為拯救蒼生而來,不想,卻看見親父殺女,去母留子的醜惡。汗阿瑪叮囑他們,萬一大小隻能保住一個,那,就把孩子保住。至於你,不保也使得。他覺得自己不是太醫院的人,遲早會被滅口,所以急著脫身。”


    海楓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倒不是說,她迷信親情的力量,覺得父親不會殺女兒。


    康熙先是皇上,然後才是父親。


    漢武帝殺過女兒,崇禎帝殺過女兒,康熙帝,或許真有這個狠心。


    她隻是找不到,自己沒有非得被殺的理由。


    可葉桂是什麽人品,她這些天都看在眼裏。


    安親王也早把他的底細探明白了,不然怎麽敢讓個鄉野村夫給孝莊看病。


    葉家確實世代行醫,視金錢如糞土,不好名利,安貧樂道。


    他無需說謊啊!


    “這,這中間或許有什麽差錯誤會吧……”


    “起先,我也不信。兒子生下來,我一眼也不願意看。喪儀辦完,汗阿瑪把我叫去,說憐惜外孫沒有親娘,不如帶迴京城養,叫宜妃幫著照料。我當然同意。這倒黴的孩子,滾得越遠越好。說著說著,汗阿瑪就問我,什麽時候續弦。五公主轉眼也十三四歲了,想不想娶她。”


    “難道說……”


    “我自然不要她。打那以後,汗阿瑪就越發疏遠我。還是大舅哥,總來找我說話,喝酒。他幾次勸我不要不識好歹,否則,性命或許都保不住。孩子抱去姨母那裏養,她給我寫過幾封信,也是勸我盡快續弦。不娶五公主,宗室裏找個郡主、格格也行。她可以幫著安排。我都放在那裏,沒有理會。”


    多布全說出來,心裏反而痛快,語速也是越來越快。


    “第二年跟噶爾丹決戰,我都被汗阿瑪晾一年了,他忽然又讓我當先鋒。我就大概猜到,死期將至。也好,與其夾在對你的愧疚,和對部落的責任之間,不得解脫,這個死法,倒是很妥當。”


    他說一句,海楓的心就涼一分。


    直到渾身冰冷,直到泣不成聲。


    “你……終究……還是被我,連累了。”


    “夫妻倆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不過,你以後寫信,可不能再寫什麽,多五匹馬,少兩頭牛的瑣事,糊弄汗阿瑪了。我幾次想提醒,可一想到,你是心疼我才這樣,又怪高興的,就沒說。我又沒背叛他,你隻管說實話,怕什麽。”


    原來就連她當間諜的事情,多布都知道。


    “都這樣了,你竟然還願意娶我?”


    “這叫什麽話。我的命是天定的,由不得自己。要對得起部眾,對得起祖父,對得起成吉思汗的血脈,和博爾濟吉特這個姓氏。娶一位身世顯赫的女子做可敦,也包括在這裏麵。妻子是誰,我都得愛,哪怕隻為她背後的家族勢力。這樣的命數裏麵,你來了。又漂亮,又聰明,還會當家。我喜歡什麽,你也學著去喜歡,從來不亂發脾氣。要說好處,說到明天早上,也說不盡的。從前欠你的,可不得還上嗎。不成親,怎麽能行呢?”


    “哪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沒有那麽好……”


    海楓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一陣子,多布知道現在勸是沒用,她哭夠了就會平靜,所以緊緊抱著,用手在後背給她順氣。


    “汗阿瑪是皇帝。我那樣不識抬舉,他要動手,原屬平常。我要是皇帝,喜歡不喜歡,也得這麽幹。不然旁的人有樣學樣,國家還怎麽管。我是自己一心求死。至於你,大約是太不聽話了,他想換個人放在漠北監視我。正好,難產湊上來。我要是早點提醒你,咱們說不定,不至於落到被拆散的地步。”


    “嗯。我隻顧當好你的妻,忘了自己還是個公主,拿著俸祿,得給汗阿瑪當差。弄得他不信我了。還帶累你。這迴,我好好跟陳先生學本事,裝得像點。好歹,先堅持到成婚。等咱們又在一起了,凡事不管大小,都商量著來。羅刹國你想去就去。京城的事,我通過太子幫你盯著。汗阿瑪的心思,瞞誰也不會瞞他。這點事,我還有把握能辦成。”


    海楓先跟多布約定好怎麽傳遞消息,又詳細地問起路上的安排。


    “要是早點知道你要來,我還能尋兩張厚實皮子給你做幾件大氅。”


    “做了我也穿不上啊,一個親隨,難道比雇主穿得還好?”


    “哦,也對。你竟比我心還細。路上使的銀子呢?”


    “汗阿瑪給。”


    “別怕他生氣,該花多少花多少,何苦當差還受委屈。”


    相處的時間總嫌太短,海楓覺得沒說上幾件事,太陽就落下去了,蘇麻喇姑過來接,他倆隻好先約定下明天見麵的時間,仍舊在這裏相會。


    當天晚上迴去,她才意識到自己一天沒吃東西。隨便吃了點晚飯洗漱完,海楓睡不著,坐在床上絞盡腦汁,迴想生產那天的細節。


    割裂的疼痛能讓人保持清醒,所以記憶還算清晰。


    來看診的大夫不僅有葉桂,還有兩個禦前的太醫。


    如果康熙真的要殺她,為什麽不隻派太醫過來,而非得叫上葉桂,這個容易泄露皇家秘辛的外人?


    到底遺漏了什麽?哪個細節才是關鍵呢?


    海楓幹脆從當天早上開始想。


    突然來追殺的漠西騎兵,慘死的阿香,胎動,破羊水……


    然後,難產。


    好像,三四個時辰,孩子怎麽都不肯冒頭,多布出去想辦法。


    康熙派了人過來,他們一直在商量該怎麽用藥。


    突然,一件事閃過心頭。


    好像就是葉桂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內容其實沒聽清,自己虛弱到了極點,沒有力氣,隻會重複一句話。


    “救救我的孩子。”


    很神奇,不知怎麽的,她覺得孩子開始特別輕易地往外走,產婆大聲地喊,‘是個哥兒,公主殿下再用力些。’


    對,就是這裏!


    這就是葉桂被冒險派來的理由。


    他肯定手握著一個催產的秘方,所以康熙隻好派他過來,因為那個孩子還有利用價值。


    天剛蒙蒙亮,海楓就把阿香叫進來,讓她拿換醫書當借口,想辦法悄悄問下葉桂,有沒有極靈驗的催產方子。


    而海楓,一到露華樓,見到多布就問葉桂的來曆。


    “我隻聽說,他是自己來投軍的。醫術不錯,為人也正派。你生孩子時,他要用奎寧催生,還跟我商量,說這藥兇險,他也沒有很大把握,一般用它治瘧疾,產婦身上,隻試過三次。話說得很實在,不然後來,我不會那樣幫他。”


    如此,海楓至少可以確信,康熙未必非得殺她,卻一定想要那個孩子。


    既然衝突,那當然得優先小的,作為傀儡,多布太難控製了。


    今早阿香急忙帶迴的答案,也隻有兩個字。


    奎寧。


    葉桂不可能不提前報告奎寧有毒,風險極高,但康熙還是派他過來了。


    太醫們敵視西藥,巴不得奎寧失敗,除了葉桂,沒人會下這個處方。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她,是懷子其罪。


    估計康熙對她前世的懶散忍得辛苦,終於等到產子。


    好,很好。


    合著在這位皇帝眼裏,她身上隻有生育這一個長處?


    本來,海楓就對康熙這麽個便宜爹沒多少感情,這迴算徹底沒有了。


    從今以後,隻論君臣,不論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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