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二月十六並不是什麽黃道吉日,但皇帝覺得這一天適合給四格格辦病愈慶典,那它就是最適合的日子。


    因為是臨時決定要按阿哥的規製大辦且日子定的太近,不僅內務府措手不及,各宮妃嬪也多少有點怨氣。她們的首飾和衣裳都得連夜趕製。


    皇貴妃佟佳氏總攝六宮事,這一天無論如何是逃不開去,索性起了個大早,辰時剛過,承乾宮中諸多宮女已經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一程一程的,這不就起來了嗎!老天真不長眼!”


    皇貴妃的陪嫁丫頭銀杏對著單子逐條清點宴席上要用的禮器,嘴裏惡狠狠地念念有詞,渾不在意其他人聽見。


    同樣出身國舅府的宮女青梅知道她心氣不順,一句話也不敢搭,悶著頭隻顧核對。


    兩個小姑娘都是一般的打扮,紫綢衣,褐色裙子,溜光的小兩把頭,耳朵上不大不小掐著金銀墜子,銀杏五官略鋒利些,聰明外露,相比之下,圓潤的青梅就顯得嬌憨些。


    忙活了大半個時辰,兩人都累得夠嗆,銀杏見耳房裏沒人,索性把單子一丟,倚著枕頭倒歇著去了。


    青梅把最後一點收拾完,才敢挨著她坐下。


    “姐姐你別動氣,娘娘不是說了嗎,好歹把差事對付過去,賞賜大家夥都有份兒。”


    “誰稀罕那仨瓜倆棗。再說了,郭絡羅家那狐狸精的賞,我可不敢要。”


    青梅知道她氣什麽。


    世間有了規矩,大家都按規矩辦事,那就還有個道理可講,也就少了多少爭執。


    可一旦有人把這規矩破壞了,其餘的千千萬萬人,又該如何自處?


    “她,她既然能哄得皇上迴心轉意,自然有過人之處……”


    銀杏霍地一下掀了被子坐直。


    “過人之處?不就是不要臉,會勾引男人麽?打量誰不知道她在盛京嫁過人,沒了爺們兒守不住,巴巴兒地求了太後混進宮裏來,專爬龍床!別捂我的嘴,我不怕別人聽見。被攆出去最好,迴家去也省得看她小人得誌的樣子!”


    “額涅,這間屋子真好看!我要到裏麵去玩兒!”


    兩個小丫頭聽見門外頭有人說話,頓時嚇得抖似篩糠。


    銀杏也沒了剛才罵街的氣勢,竟然把青梅拽到身前擋著。


    門外領著四格格來給皇貴妃請安的濟蘭其實一字不落,全都聽見了。


    這十來天,比剛才還難聽的話,她也聽過。


    “妞妞,這裏不是翊坤宮,是皇貴妃娘娘的寢宮,不得造次。咱們還是迴暖閣吃點心喝茶,額涅陪你玩會兒,好不好?”


    海楓如果還用著現代那個二十七歲的身體,一定會堅定地說不好。


    可惜她現在隻是個小女孩,那樣的成熟,不符合這個年齡,容易穿幫。


    嫉妒這種情感,她自幼在僧多粥少的孤兒院裏長大,簡直不要太熟悉。


    造黃謠要不是及時製止,那日後隻會越傳越兇。


    按她是非分明的性格,不把這兩個胡說八道的宮女交給慎刑司處置,事情就不算完。


    穿越過來已經十幾天,她也看出清宮規矩森然。


    背後議論主子是大罪,宮裏沒有訓話,不是打就是罰跪。


    大庭廣眾之下有她們兩個殺雞儆猴,其他人至少也會收斂一些。


    海楓正要接著往下設法迂迴爭取,濟蘭卻已經匆匆抱著她閃進一處僻靜角落。


    “你這孩子,大病一場,怎麽脾氣也跟著變了。從前過分拘謹,額涅總是怕你在阿哥所吃虧;如今機靈不少,卻又不懂得守拙,額涅又擔心你闖禍。”


    “明明是她們……”


    “隨她們說去吧。隻要你平安無事,額涅被說兩句而已,不算什麽。”


    還有一層隱情,濟蘭沒法對女兒說出口。


    旁人罵她的話,未必就全不對。


    她也是宮女出身,也學過規矩。


    宮女被皇上召幸當然稀鬆平常,但侍寢的規矩嚴著呢。


    不準動彈,不準呻吟,不準由著自己性子去撩撥皇上,咬破了唇也得忍耐著。


    根本不算男女燕好,分明是女子的酷刑。


    可皇上一點都不喜歡這些條條框框。


    五年沒見,他手段變得更高明,也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多少春宮卷軸,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一張一張地要她照著做。


    這些日子在上書房,在翊坤宮偏殿,除過真正侍寢,她什麽都依了。


    當日為了能親自照顧女兒,她當著太醫院和阿哥所那麽多官員奴才的麵,抗旨不遵,沒給皇上留顏麵;


    不寬衣解帶,柔情小意地服侍討好,今天女兒的慶典,怎麽能破例辦地如此風光?


    “我聽乳母嬤嬤說,你昨晚在阿哥所又夢魘了是不是?眼底都青黑著。”


    “額涅不用擔心。比之前已經好些了。”


    “桃子送去的點心,他們都按數給你吃了嗎?”


    “嗯。額涅,你怎麽總也不來看我?”


    海楓緊緊靠在母親的懷裏,肆意地撒嬌。


    “才分開幾天啊,就這麽想額涅嗎?”


    “想啊!”


    我怎麽能不想你呢?


    你是我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生命裏,第一個親人,第一個家人。


    從死亡的恐懼和劇痛中蘇醒過來後,第一眼見到的人。


    他們告訴我,這是你的生母,冒死抗旨來照顧四格格。


    你把我溫柔地抱住親了又親,絲毫不在意那些天花痘瘡已經化膿、流血。


    太監們兇神惡煞地來拉,你拔出頭上的金釵指著脖子,語氣堅決淒厲,說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處。


    三天裏,目不交睫,熱了給我敷毛巾,冷了給我蓋被子,每一碗湯藥都自己先嚐,不冷不燙才喂。


    我滿心隻有一個念頭。


    好起來。


    趕快好起來。


    不讓你擔心流淚。


    可太醫剛說我已經脫離危險,你就走了。


    “都快十天沒見麵,額涅不想念妞妞嗎?”


    “傻孩子。我自然時時刻刻惦記著你。”


    “喲,這不是郭貴人和四格格嗎?怎麽跟這兒吹冷風說私房話?承乾宮的茶水,主子喝不慣麽?”


    濟蘭認出麵前的華服老婦正是皇貴妃打小的乳母佟嬤嬤,趕緊抽出手絹來,給自己和女兒擦拭幹淨通紅的眼角,陪笑著還了禮。


    “佟媽媽說的哪裏話,皇貴妃的宮裏,色色都是上等。”


    “那請您趕緊迴暖閣去吧,娘娘說話就出來。”


    佟嬤嬤說畢也不理會濟蘭的笑臉,叫小丫頭打起門簾子,自去處置剛才口出狂言的銀杏和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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