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璞沒暈。


    病美人不好當,動不動就昏死過去,任她表現得再雲淡風輕,也難免陷入深深恐慌。


    值得欣慰的是,暫時還撐得住。


    她扶樹緩緩坐下,深深唿吸,垂首,似乎有些癡癡地瞧著手指。


    鮮血涔涔,一朵又一朵綻放指尖,恍惚間,又悄然消散。徒留點點灼熱痕跡,仿佛從未出現。


    果不其然啊,靈珠重迴掌握。


    滾燙暖流,凝結開花。


    手心托出一朵清水柔花,漱冰濯雪般的幽輝若隱若現,隨意搖曳,悠揚開合。小小花骨朵光澤明澈,輕裹一枚似珠非玉的寶石。靈珠也好,卵蛋也罷,據其韞子交代,乃是厥湫之神以元魄殘骸重淬之神脈。


    能派上什麽用場,太璞一無所知。


    隻曉得珠子緊抱大腿,不離她左右,此刻正恬靜地汲取她的精氣。


    渾然不顧及“乳母”軀體不在,不過區區一縷三魂七魄,亦或者以一抹潛意識的狀況重新掉入幻境內。


    古人雲:“欲得通神,宜水火水形分,形分則自見其身中之三魂七魄。”


    人之精神,分為魂魄。但具體有哪些,仁者見仁,較遠的古籍記載差異較大,後來逐漸統一說辭,較為流行的是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天衝、靈慧、氣、力、中樞、精、英。


    太璞施展幽求術,從而離魂遊神,逃出沒羽忘川。但出於諸多方麵的考慮,她實則凝以三魂中的命魂與七魄中的靈慧、氣、力、中樞,仍留天魂,地魂和天衝、精、英在本體內。


    方才出神,與其是擔憂血流不止,不如說是驚駭自己這抹遊走之魂魄,竟不知何時多了一絲七魄之英。


    這意味著什麽?


    她愛惜生命,越想越不對,悄然冒出細細冷汗。


    這是從未有過的異象。


    自己的三魂七魄,難道還會無法全然掌控?


    不能這樣,決不能放任不管。


    “是你?”


    太璞默念:“一日三秋,盼望重逢。”


    她說給自己聽,也念給她聽。


    內心隱隱,認為妙女子擁有探知一切的力量。


    如同凡人禱告上蒼,虔誠供奉且默念數遍,便能傳達至神仙處。


    不知誰闖入誰的夢境。


    進入藏嵐山之際,她又見到了妙女子,而妙女子卻向她提及一份契約。稀奇,真稀奇。什麽契約?什麽時候簽訂的?為什麽她遺忘了?


    最近發生的一切,以及剛剛出現的情況,莫名讓太璞有種似是而非、似曾相識的錯覺。敏感的她,自然連想到了妙女子。


    妙女子是否知情?是否在其中扮演著某種角色?


    她總歸不安。


    重逢一次,踧踖一迴。


    自己問出的問題,幾乎從未得到想要的答案,相反,疑問越來越多。


    一位拯救她於水火中的恩人,一位助她獲取無上力量的強者,一位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客,好像蔑視她,又仿佛重視她的存在。


    對待她,何其荒謬,看似寬厚,還不如對待一隻豢養的貓狗。不管她怎麽吵鬧,妙女子往往漠然忽略,自顧自地提及其他。


    東扯扯,西扯扯,信息量巨大,卻複雜混亂。


    剪不斷,理還亂。就算複盤所有的對話,太璞亦弄不清楚因果。


    或許她不該太貪心。


    初次相見時,妙女子曾提醒過她:肉體凡胎無法承受鬼神之力,趁早抽離未嚐不可。但她深信這份機緣難得,選擇攝取,選擇強留。


    賭自己的未來。


    太璞賭她會變得強大,可以化鬼神之力為自己所用,更賭她重生一次,人生不至於再早早結束。


    然而,她不是不心虛和懊悔。


    早前由於機緣,她勉強壓抑並且控製住鬼神之力,雖然憑借強大力量,修行得以一日千裏,可惜落下一個偶爾倍感衰弱乃至暈厥、沉睡的痼疾。


    偏偏妙女子側目,無情地笑了:“舉世盡從愁裏老,誰人肯向死前休。”


    世人都在憂愁中老去,誰都不肯在死之前停止奔波操勞。你太璞也不例外,蠅營狗苟,追求的無外乎名與利。求仁得仁,自該承擔一切。


    言語中的諷刺意味,太璞並非聽不出來。


    她頷首,迴贈道:“人於浮世,,如輕塵棲弱草,白駒之過隙,人生歡樂富貴幾何時?枯榮之際不過一瞬,不敢再以刹那生滅來叨嘮閣下。想我一介草民,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而閣下又能盡些什麽綿薄之力?”


    嘴上陰陽怪氣,或許是她最後的倔強。


    畢竟對方不複最初的溫柔與和善,換了副姿態一般,眼神裏滿是事不關己的疏離,霎時剿滅了她久病尋良醫的熱情。


    那時候的太璞,唯有自我安慰:其實也還好,一年四季不過發作兩三次。


    最頭疼的問題是,如何向周圍人解釋。


    神仙家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對於修行之人而言,事事平凡毫無驚喜才會令人怪異。隻是她這種情況年年如此,長久積累,都成規律,那些關心愛護之人總歸能迴過味來,察覺不妥,然後開始認真詢問,好探討下一步的解決。


    起先她扯謊,編造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先天體質特殊。


    這點,真中藏假。


    尋常女子每月行經,謂之月經,或曰癸水、血信。而極少數人則不同,既不會對妊娠造成任何的不良反應,又確實過得較為輕鬆省事。從醫學角度來講,存在特殊的正常現象:月一次名“並月”,按季一次名“居經”,終身不來名“暗經”。


    太璞中了“避年”。


    一年一次,十分幸福。


    無須借助法術,就能免去許多麻煩,日子自然瀟灑恣意。若非尋了名醫把脈,她都不信這種好事真能降臨自己身上。


    畢竟上一輩子,她吃過痛經的苦。每每像被鋸子撕裂時,都恨不得直接絕經。


    男女有別,也算一件絕妙武器。


    當被問及哪裏不舒服,太璞假裝扭扭捏捏,將禍水的矛頭對準了自己的癸水。然後師尊及師兄老臉一紅,情不自禁地咳嗽一聲,作勢去扯點別的話頭。


    奈何漸漸不太管用。


    勞作久了,手會長繭。尷尬次數多了,人都麻木幾分。


    至親們不斷“威逼利誘”,太璞不得不投降,結合以往交代的“真相”,再次講解起她的奇遇。


    關於瓊華幽境的秘密。


    太璞靜靜發愣,於寂寥之境倍感荒涼。


    自出關後,她越加懷念往昔。物是人非,有些人與事終究是迴不去了。


    可她的神思遊離,顯然不合時宜。


    四周弘曠,萬籟無聲。微風徐徐,招惹枝葉颯颯,夕陽下,蔥鬱的翠綠色塗抹在淺淡的畫幛上,霞巘煙巒,蒸騰暮光,彼此交織出薄薄紫霧,牢牢籠罩住一切風景。


    太璞抬頭,大椿極高,了望不見盡頭。


    越低處的枝丫越短淺,一層複一層,重重疊疊,仿佛一座大山之倒影。


    她想起自己作為少司命時,就愛站起身來扯下一葉,然後噙在唇畔吹奏古樂。


    情不自禁地,太璞順著迴憶折下幾片。


    古樂是沒精神演奏的,她隻不過含在嘴裏咀嚼幾迴,再覆蓋手指傷口處。


    掌心像是一方沃土,以水為花,結靈珠為果。


    比起從前,珠子稍稍肥了些,外層還裹了柔軟外衣,想必這些變化多少歸功於她,歸功於她的犧牲,受益於她的血肉精氣,終於滋養得靈動可愛、生機勃勃。


    真疼啊。


    藥汁沁入血肉,激起一陣顫栗。


    施展幽求術,魂魄所流之血,實為本體之元炁,不可輕易虧損。太璞不可能不著急,深怕被這顆沒心沒肺的靈珠蛋子拖累,害得自己真會化作春泥,喪失辛苦攢下的修為功力。


    怎料,多慮了。


    眨眼間,太璞驚覺異樣,識海驟然清明,一掃方才的遲鈍窒息感。春水渙渙,潺湲流動,洗滌四肢百骸,令人不複方才的虛弱,倏忽充沛了力量。


    她應該做對了什麽。


    不及細想,耳畔聽聞嫋嫋歌聲。


    “明月清風,良宵會同。今夕不飲,何時歡樂。”


    “綠樽翠杓,為君斟酌。繽紛顧盼,為王歌舞。”


    “……”


    歌詞婉轉,音色繾綣,從遠方隨南風而至,嬌媚中不無魅惑之意,有種蠱惑誌士頹廢,誘導戰士沉溺的靡靡味道。


    太璞詫然,周遭景物明明白白告訴她,這裏是她短暫生活過的世界,是渡劫時的一場曆練,是出了沒羽忘川,依舊會做的一場空夢。


    既然身處免山之地界,神廟附近又怎麽會歌唱這等豔麗歌曲?


    一境一象一世界,一石一火一盞燈。


    從何而來的歌聲啊~


    她真的是故地重遊嗎?


    一時千頭萬緒,太璞猶豫起來。


    莫名的感傷,仿佛一觸即破的泡沫,不知從哪裏來的委屈,氤氳了她的雙目。


    那些動人的歌聲唱曲,像被什麽力量隔開,變得格外細碎與微弱。但正因為聽得模糊,引得她無比煩躁、焦慮,竟非常非常地想要尋覓其源頭。


    一境一象一世界,到底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


    恐怕還是基於她的記憶所營造的虛假時空。


    太璞才一念起,眼前便如流星滑落之速,悄然出現一座空館華庭。


    這裏是……


    措不及防之下,未待完全反應之際,她的兩鬢先一步滲了薄薄冷汗,並匯聚成一股寒流,伴隨淚水,墜落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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