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辨無言以對。


    眸光微閃,轉身離去。


    他走得悄然迅速,哪怕蚩血盟二位聖使不肯輕饒,也無法阻擋對方的步伐。


    最終,隻餘下真珠與乙瓌麵麵相覷。


    謎團之所以成為謎團,或許不怪事情複雜、問題刁鑽,而該歸結於誰也不甘率先做出解釋。


    弗辨太過置身事外,本可以解釋此事與自己無關,更可以積極去搜尋失蹤的太璞,但他什麽都沒做。


    起初一彈指之際,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探究真相,不過僅僅瞬間,心跳得一如往常,風輕雲淡地將這樁連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怪事悄悄揭了過去。


    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一切順其自然。


    他十分堅信,覺得她與他還會重逢。


    仿佛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水往低處流,春暖大雁迴,規律可尋,天地法則從未更改,大抵是永遠可靠,且絕不會出錯。


    臨走前,他唯獨抬頭仰望。


    天快亮了,曙光將衝破朦朧的夜色,如日之升,如月之恆,萬古星辰豈會久藏於雲深之處。


    天盡頭,開始了新的輪迴。


    而他自己呢,還有某些事需要處理。


    不遲不早,不徐不疾,時機恰到好處。


    他來藏嵐山,原本就是為了那個“他”。六合八荒何等寥廓,到底沒有太多稀奇趣事可以讓他駐足片刻,即便他有心體味百態酸甜,沒奈何總有些興致泛泛。


    明媚狡黠的女子,倒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值得駐足片刻。


    好奇過後,弗辨並未執著什麽。神珠也好,恩怨也罷,終歸由局內人自行處理,與他無關,他也不甚在乎。


    所以,他早就想走了。


    偏偏太璞不舍失去助益,賣力拉攏,存心試探,左一句右一句,東拉西扯之中半含審視意味。


    作為神袛,弗辨是仁慈的,讓區區一個凡人得償所願,開心一下,何樂不為呢?就當拖住了他的步伐吧,讓她安心,好借威勢,順便削弱敵人的進攻強度。左右無甚要緊,何樂不為?


    至於之後如何,他沒曾想要過多幹涉。


    神靈歸寂了太久太久,天地八荒早不屬於祂們。


    這點,弗辨自有分寸。


    隻是他又心生歡喜,虛無縹緲間,升騰一縷輕煙似的情愫,一種被信任、被需要的快樂,令人充滿了力量。


    弗辨遇事不驚,太璞也很坦然。


    一方麵她處理過的大小事不計其數,實力與經驗兼得,擁有將危險視作機遇的底氣;另一方麵源於她與妙女子的牽絆,即使弄不清楚這個可以左右他人命運的神秘存在,其目的究竟如何,冥冥中卻相信妙女子還不舍得她英年早逝。


    “所以,我又迴來了?”太璞喃喃自語。


    這裏是免山。


    夢境裏反複出現過的地方。


    出關後,她做過兩種夢。一個是為了掩蓋錯誤而不斷犯下罪孽的糊塗夢,一個是怨懟小氣的患得患失夢。而免山,則是第二夢境中的故鄉。


    從元嬰期大步跨至太虛期,或許歸功於閉關期間這幾次渡劫的成功吧。


    不過僅僅是猜測。


    篤定是一迴事,確定是另一迴事。


    此刻,太璞很清醒。


    她擁有王姬的全部記憶,每一次的重生,每一次的努力,以及每一世的不如意。作為一名修行之人,一位修行二百餘年的穿越者,王姬的青春歲月太短太短,猶如蜉蝣,實在微不足道。


    王姬的一生,少司命的秘密,不外乎她隨意翻閱過的一頁書紙而已。


    哪怕與她麵前的這株大椿相比,亦覺渺茫。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


    在免山之上,神廟之中,聖樹大椿不敗不謝,枝葉永遠茂盛,春為綠,秋為黃,四季輪迴著改換顏色。


    作為少司命,她喜歡獨自坐於樹下出神發呆。


    而作為湫言宗長老的太璞,隻顧思考這個樹的新陳代謝竟然從未紊亂,堪稱奇跡。


    重遊故地,毫無一絲惆悵之情,更無一絲久別重逢的安慰之意。太璞是冷血的,尤其當她感知四周闃然無聲,安靜得不太真實時,便格外警惕,警覺會有危險突然降臨。


    她開始調動有價值的知識儲備。


    畢竟武力被禁,唯靠智力而已。


    想來是暫時的變故,暫時她丹田空空、靈海虛虛,仿佛遭受無形束縛,變得柔弱無比。


    也是。


    倘若她是少司命,確實沒有強大的法力。


    這符合夢境,符合這個世界的設定。


    那我該怎麽出去?


    魂魄離體,容易傷及基元。


    太璞有些心煩意亂,說不上害怕,但肯定是沉重的。


    “都說我謹慎,其實粗心得很。”她嘀咕道:“太璞子啊,你好歹榮任一方宗派長老,不是無名小輩了,冒險前能不能多多三思啊~”


    正罵著罵著,手不由自主地探上樹軀,仰麵望去,葉如華蓋,遮天蔽日。仿佛天有多高,樹就有多高。


    太璞愣了一下,險些被絆倒。


    她腳下,盤根錯節的根蔓延開來,似乎已經竭盡全力要將一切根須深藏泥土裏,可惜依舊以失敗告終,略顯灰白慘烈。


    浴塵的根須半露在外,風吹雨打,儼然快成了磐石,總免不了被誰踩上一腳,令其更加堅固渾厚。


    踩來踩去,見樹未曾枯萎,心也就漸漸變大。


    哪管這是一棵神聖之樹。


    她記得自己就愛踩著根須,環繞大椿玩耍,有時候趁四下無人,偷偷爬上去,躲在某處聽鳥鳴。


    起初,沒人在意她的失蹤,因此她可以自在很久。


    可惜,靈巫礙於她王姬的身份、少司命的地位,更怕驚擾大司命,不得不多加關注與愛護。每次找不到她了時,靈官們都很惶恐。因為每被大司命率先找到後,他們就會受罰,被罰做苦役,永遠不會再踏足神廟。


    她曾比劃著詢問:明明躲得平常,為何大家都找不到她呢?


    師父笑道:“大椿祝福,從心所欲。”


    太璞依稀記得,她的這位師父告訴自己,大椿庇佑他們,庇佑他們這些肉體凡胎的靈官。


    “唉~”


    蒼老而不失遒勁鬱勃,熟悉的觸感化作熟悉的迴憶,從指尖一絲絲地奔湧至心田。


    淺歎一聲,太璞迴神。


    手指滲血,有點痛。


    原以為是被木刺刺到了,但仔細檢查發現是被割傷了。


    精鐵煉製成的利刃並無什麽出奇處,隻是被狠狠插著,霜凋夏綠,冬去春來,隨時光的流逝,悄然幻作樹木的一部分了。


    遺忘的記憶一閃一閃,隔著重重迷霧,爆發出駭目光芒。


    昏暗與明淨兩種顏色極速轉變,猝不及防之下,令人勉強承受這股力量的裹挾。


    如果沒弄錯,這柄斷刃還配有一個鞘套。


    鞘為皮質,韌性頗佳,硬似堅冰,狀如螭鱗,出自那隻倒黴又殘暴的大鼉。


    兇手是位王孫公子,說是見皮曜光滑,便索性製成劍鞘贈予她。但他彼時不知,養在雲澤裏的大鼉被視作神獸,如果沒有她好心掩飾,他還會遭受刑罰。後來等他了解忌諱,又抽風式地纏她問東問西,問她那時怎麽做到讓大鼉乖順聽話的……


    太璞沒陷入迴憶,畢竟她是太璞,理智地對待虛與實。


    現在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又迴來了?


    以往作為自己夢境中的主角,她一遍遍重生,故事裏的其他人物與事物,也都會按照情節發展正常就位。


    可現在沒有其他人。


    隻她。


    僅憑此點,她暗暗思忖。


    沒有無緣無故的存在。


    什麽都不見,為何偏偏出現大椿,哪裏不去,偏偏來到樹下,想來其中或許有著她目前不知的某種聯係。這兒有什麽特殊性?有什麽非凡意義?有什麽厲害關鍵?需要她參悟。


    對了,利刃是怎麽插入樹幹的?


    太璞頭疼起來,隨即發現自己手指仍在不斷流血。


    血越湧越多,越流越急,江河通暢,沿水道不竭奔走。平常迅速愈合的小小傷口,如今成了吸血的獠牙,不覺毛骨悚然。


    少司命不曾患過血小板疾病啊。


    “中毒了?”


    不愧是太璞,修仙修到現在,依舊牢記唯物辯證法以及科學觀念。遇到困難,還是首先從醫學角度來解釋現況。


    但她很快便沒了力氣去認真思考。


    她很累,疲倦閉眼前,唯一能做的事,是把懷裏那枚燙人的珠子扔得遠遠的。


    天呐,吞了我的結綠珍,還想活活燙死我嘛。平日裏裝死裝顆蛋,現在悶聲不響地鬧什麽幺蛾子。


    太璞真想磕開破蛋,烙個蛋餅啃啃。


    而伴隨意識衰頹,她又想起老宗主的故事:古時有湷、湫二神,化鴻蒙之力為神器,拯黎民脫於苦水弱海,後精盡而死,屍膏肉所浸,生椿、楸之林。蒼生攀木巢居,生命得以繁衍……


    “知寒、阿斫,明鑒曆史,方證未來。汝等不可不知,湫言宗之所以名曰湫言,乃為紀念湫淵之神。”老者的聲音溫厚平和,似乎麵帶笑意。


    真令人懷念啊。


    “神靈在上,佑我平安。”


    一時難受,太璞委屈極了。


    靈魂離體,轉入夢境,如今又要發生什麽變故,又要她去承受什麽?


    自出關以後,總隱約覺得不踏實。


    好不踏實,好不踏實啊~


    可她都不明白自己在仿徨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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