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璞以為蚩血盟來攻,然而並不是。


    肉腐出蟲,魚枯生蠹。


    比起外敵入侵更可怕的,是家中自毀,內訌不寧。


    許是天庭帶的好頭吧,底下的修仙宗門有樣學樣。全靠同行襯托,紫、音、嵐、湫、桑五派可以長存永昌,得益於較為安詳和美之風氣。


    藏嵐山內部縱有派係分裂,但不成氣候,因此這內亂另有所指。


    “失敗了。”獨孤凡喃喃自語。


    “什麽?誰失敗了?”


    “快~動手吧。”他不答,反將匕首再遞了遞,“一言難盡,事後再解釋,若你信老夫……請……”


    話語至誠至意,臉龐滄桑甚至摻夾著疲倦。


    年邁的大宗師強撐氣色,神姿雄威,目光如炬,一如既往的爽朗有概,可是遞近來的那雙手啊,血漬斑駁,不再幹淨,摺裂似筮龜,每一道皺紋又冷又硬,冰麵般的薄與脆,已壓不住幾欲破繭而出的青筋。


    昔年鶴發鬆姿,今日土木形骸。


    數十年不見,她發現大長老真的老了許多。


    按理講,應該容顏未改才對。


    築基免疾病,開光駐容顏,若臨融合期境界,可長壽無礙。以獨孤凡太虛後期的修為,他足可以重獲青春風貌並保持不變,但現在恐怕是無力為繼了吧。


    太璞咬牙一擰眉頭,依言將匕首插入心口。


    “多謝。”


    千言萬緒,欣慰感激。


    獨孤凡凝眉,念起綿長咒語。


    血珠兒濺射四散而不沾衣裳,飛紅片片,朝六方圭角之中的白霧凝聚。血珠飄去時,白霧自覺避讓,無比嫌棄地不願觸碰,隻是沉默地裹挾在內,直至血珠化作一枚冰晶。


    大道至簡,沒有其他多餘動作。


    一束光芒貫徹白霧。


    求真務實論之,這束上窄下寬的光輝一直都存在,隻不過現在變得明亮濃厚,無法隱藏罷了。


    此時,那道曾經的莫名尖叫聲再次響起。


    淒厲、幽怨、失意、哀忿……每一聲都是控訴“不甘心!”。


    似乎每一聲都是質問“為什麽?”


    聽得讓人難受,不由記起悲傷事,不由想到後悔人,往事成煙徒留遺憾,為什麽不爭取,為什麽不努力,為什麽太自私……


    “何方鬼魅?”太璞大喝道。


    兩岸峭壁被激起瑣碎嗡嗡聲,尖鳴不絕於耳,仿佛鋒利劍刃陷入粗糙砂礫中,迴音空曠又格外瘮人。盡管她告誡自己那聲音有問題,不要幻想太多,別想出別的什麽來,可仍覺窒息感。


    心神搖曳,魂魄不安。


    恍惚間才明白些,那怪叫聲代表破壞之力,想必不太受控製了。


    可她並不清楚,纖阿石廳所藏之秘法,不止羲和敲日古陣,還有其他。


    獨孤凡豈會因為一份僥幸,一次偶然,一種巧合,一絲神息,便貿然下判斷,認為湫言宗的太璞子可以助他。


    他博聞強識,早將神像秘文銘記於心。


    他知道天神歸寂,但大道不息,或夭或壽,自有數法。這世間會有中選者,被賜予鴻蒙印記。有所得必有所舍,有所受必有所奉,唯聖能通其道。


    簡而言之,承受不住就死,承受得住就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誰都平等公正。


    給予機遇,也要你接得住。


    太璞命硬,承受住了這種福氣,便能洗髓伐骨,以鴻蒙神息重鑄血肉經脈。換而言之,任誰都可以得到機遇,但未必可以抓住機遇,從而享受資格待遇。


    成為實力有待進步的半神,猶如小孩持斧,不到萬不得已,不該輕易暴露自己。再厲害的孩子也是孩子,當你還是一名無力自保的幼童,就不該張揚自己擁有一柄威力無雙的刀斧。


    鴻蒙印記,印信加蓋,更封印了己身。


    而維係羲和敲日陣,最好的犧牲是鴻蒙之息。


    秘文有雲:承載鴻蒙,或夭或壽,變數也,定數也。


    明確了解到這些,獨孤凡才敢啟動太璞,他要用神脈心血煉成一枚法寶,遏製陣法下的那些暴躁邪靈。


    果然不出他所料。


    太璞也察覺到了異樣,地麵開始顫抖,砂礫散落微微跳動,仿佛千軍萬馬席卷而來。連霜花從岩壁剝離沁出時,都不忍哆嗦一陣,難得,難得,還堅定不移地朝著唯一方向凝聚。


    不安感越來越強,凝神靜心,她隻覺靈識沉悶,更無法忽略有潛在的危險正在靠近。


    腳下的某種力量,正在蘇醒、興奮、唿喚……


    她看向獨孤凡,獨孤凡卻仍沉浸在念咒施符中,嘴裏念念有詞,手勢迅雷不及,根本沒有閑工夫替她答疑解惑。她捂著胸口好一會兒,見震蕩愈發明顯,不免擔心起來,索性再下狠手。


    咬破拇指,往眉間額頭一抹;又默念兩句奧訣,兩手食指齊齊破傷,血流如溪水般攪擰成兩股紅線。


    雲步畫圓,長臂射燕探海,躡影追風之片刻,以她為原點形成屏障,一道道互相交集而又重疊的符籙明滅有律。


    這是湫言宗的“不惕不祝”,最強的防禦術。


    沒羽忘川確實有點邪門,除了淩空騰雲以外,其餘法力都可施行暢通。


    “艄公你準備好了沒?”太璞反問獨孤凡情況如何。


    說時遲,那時快,一片黑羽驀地映入眼簾,被拋擲到半空,又垂直下墜,隨之不斷有陰影升起。


    不待她反應迴神,餘光所見,一隻烏黢黢的怪鳥已然舞動雙翅,持平地出現在她麵前,直勾勾的陰冷眸光,充沛著不祥的喜悅。


    那怪鳥有成年男女大小,兩腿壯如鼉,腳爪似尾鰭,上肢為巨大羽翅,卻附生了一對纖纖玉臂。


    鳥首呈人貌,滿目瘡痍,像是灼傷後的可怕疤痕,又像是薄利鋒刃硬生生被按進血肉,腐爛而流著膿瘡。怪鳥眼白極寬,瞳孔有玄黃兩色,竟能左右切換。兩隻眼珠子,一隻被完全遮掩,一隻從披散蓋臉的長發中半露,甚至詭譎。


    “咯咯~嘎嘎~”


    尖銳刺耳的聲音,從怪鳥兩排沒有嘴唇庇佑的森森白牙中擠了出來。


    越驚嚇越該保持冷靜,好歹還有獨孤凡撐著。


    但很快,有更多的怪鳥叫囂著出現,毒辣的眸光像一團團野火,灼熱得霜花化作雨滴,滴滴噠噠,墜入滾滾熔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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