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丹朝末年,孽蛟盤踞於都廣之野。


    素日作祟作歹,荒淫無度無邊,當地百姓苦不堪言,掙紮鬥爭均以失敗告終。


    年幾何矣,忽有一道君雲遊至此,不知姓名,自稱“癡君”,聞苦難而心懷慈悲,便仗義挺身,竟將孽蛟王九子斬殺八個。


    縱然孽蛟王神通大,更自持法寶如意杵,卻出乎意料地,隻能勉強與之抗衡。


    本來沒什麽。


    奈何救子心切,亂了陣腳,一時恍惚險遭封印。孽蛟恐懼異常,急忙尋得天界真君相助,保證從此以後改過自新,懇請能替其說和一二。


    癡道君撫篪一笑,言語道:饒命可以,須孽蛟一夜間開鑿百條河道,若河水疏通,便也不再計較。


    孽蛟倒是實誠,使盡渾身解數,滿心期許能逃脫劫難。


    誰知那癡道君無意寬恕罪惡,當其挖至九十九之際,變幻作啟明雞鳴叫幾聲,嚇得孽蛟誤以為時辰已過,連唯一血脈之生死都顧不得,隻知趕緊遁走逃亡。


    一晃數載,孽蛟在凡間倒活得自在,扮做儒士教授門生弟子,年年讀史說經,日日辨疑解惑,因學問不錯,頗受州郡族人愛戴與尊重。


    俗語雲:禍害遺千年,千年王八萬年龜。


    其實本可以多逍遙一陣,


    偏偏,愛發牢騷。


    念及親子被困,孽蛟王揮墨寫詩:「劫後餘脈圖複強,切齒不忘屠岸賈。烈心不亡謀霸業,鞭屍猶恨楚平王。」


    又偏偏,被癡道君瞧見了。


    癡道君嘿嘿一笑,仍不依不饒,開始連追帶打,逼得孽蛟繼續抱頭逃竄,心中當真是無比惱火,尋思這苦難生涯何時才是頭,恨不得直接自刎算了。


    癡道君狡黠,竟祭出了一柄誅心之劍。


    孽蛟正殺紅了眼,猛地發現愛子出現麵前,還來不及喜悅就被挨了幾道罡風,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原來癡道君誨蛟不倦,趁著封印,教育了小蛟龍一些仁義大道、信念理想。


    小蛟龍排行第八,和眾多兄弟相比,性情靦腆,作惡較少,原本就抵觸族中親眷們的殘暴行為,一朝被癡道君降服,不得不歸順,天天被傳道念經唱誦,耳朵不聾,多少還是聽進去了些,心裏也慢慢地認可起來。


    一旦接受,覺得有些道理,仇恨哀苦之心不免漸漸動搖,驕奢惰逸之意誌不免悄悄瓦解。猶聽仙樂耳暫明,緊接著是悔悟慚愧,小蛟龍開始勤勉學習,甚至成了一柄鋒刃,指向邪惡。


    論孝道倫常,子不該弑父。


    論德與法,卻該大義滅親,還千千萬萬受迫害的無辜者一個公道。


    蛟龍八世子選擇了後者。


    眼見這兒子如此孝順,蛟龍王一口老血直往喉嚨間湧。


    癡道君本意是偷個懶,沒真要他們父子相殘,待孽龍再無反手之力時,便舉起劍來……


    果不其然,小八世子死死抱住恩師雙腿,苦苦哀求願替父贖罪,希望能給一個償還罪孽的機會。癡道君見好就收,撫篪淡淡說道:既然有心,善莫大焉,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於是乎,立下誓約。


    蛟龍父子被封印於都廣之野,保佑四方百姓,積累功德。唯有八角井外的那棵鐵樹開花,才可以衝破束縛再臨人間。


    但這是他們應該做的,一切功勞辛苦都不過是恕罪而已,因此不得享受人間香火及供奉,也因此無人知曉那口井的來曆。


    井水是枯是滿,誰都不在意。


    六合八荒,知情者寥寥無幾。若非獨孤凡行方便,太璞也不容易進入藏嵐山地界。


    仔細忖度那個故事,布施符咒的癡道君,怕是有登臨渡劫期的境界,才能困得老蛟龍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每日隻能外出透氣一個時辰,美名其曰做好事,若十二時辰內不迴井裏,還得如受刑一般痛苦非常,直至神魂覆滅。


    當她持著信符說要去往藏嵐山時,那條老蛟可是半點禮貌也無。


    困龍井在都廣之野,離藏嵐山十分遙遠,可曾想僅僅不到半個時辰,就走到了藏嵐山麓下的某處隱蔽處。


    太璞不敢驚動護山大陣,隻能在抵達約定地點後,靜靜等待接引之人給她端一盞符酒金液。


    秘製的,寡淡的,有價無市的,且加持常羲古卷心法咒術的,喝了這般的金貴符水才可以行動自在。


    想想一路經曆,有些好笑。


    先擺迷魂陣,再找井跳井,難為她還記得“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兩句詩。


    當時口誤,加記性不好,把暗號說成了“山花對水草,赤日對蒼穹”,差點沒被老蛟龍王掐斷脖子。


    允許通關後,緊接著便是“往左九九八十一步,前進七七四十九步,退半步,又往右走六六三十六步,才可往前五五二十五步”的來迴折騰。


    一個接引換另一個接引,每一步都走的極其謹慎。


    太璞有耐心,也懷忐忑,等待的過程總覺得漫長,深怕自己走錯了路,背錯了約定。好在獨孤凡似乎真能感應到她的到來,派了他的三徒弟湛非默“熱情”招待。


    從始至終,湛非黙都鐵著臉。


    先前還偽裝得雲淡風輕,等又歡這個外人明理識趣離開後,他的嘴角卻抿得更緊了些,說話時像是在咬牙切齒,令腮幫子微微鼓起,而灰色的微卷長發又全編在腦後,更加暴露出了他那已經過於硬朗的五官神態是多麽嚴峻。


    隱岑峰峰主,藏嵐山大長老——獨孤凡,一生隻收了兩名弟子,性子都很沉穩。不過湛非黙到底是經曆淺,他那點思緒起伏的小激動,太輕易被瞧出端倪。


    “可算走出來了。”


    太璞暗歎口氣,隱岑峰弟子們的嘴是一貫的嚴實,請她來幫忙,話卻不透露個明白。


    一如當年。


    十足的令人頭大啊。


    其實一路上,湛非黙說得不多也算正常,畢竟獨孤凡選定的繼承者另有其人,湛非黙了解的不多,自然也不能說出的所以然來。


    雲靉靆,日曈朦。


    “師父在門後等長老,告辭。”


    說罷恭敬行禮,湛非黙緩緩退後兩步,再一轉身,直奔外麵而去。


    “能去哪呢?”太璞輕笑,盯著那道青灰色身影消失不見,她才左右打量四周。


    若說藏嵐山四季分明,寒來暑往之際總顯得春長冬短,那隱岑峰便是唯一的暮秋。秋意永恆不變,秋葉藏於晨霧,微涼微涼的,卻不覺得冷到刺骨。


    隱岑峰的衰頹,從隨處可見的斷壁殘碑、雨井煙垣之中可見一斑。


    縱然廊廡長橋恢弘堂皇,飛梁跨閣高樹出雲,一縷清幽何處不在,雖淺薄,卻也縈繞難纏。這裏肅穆有餘,廖廓不足,真教毫無煙火氣息。


    荒蕪的野草不會在這裏生長,烏鴉喧殺寒雀驚鳴聲不會在這裏出現。


    因為太安靜了。


    藤蘿綠葉盤互交錯,將古舊的石牆牢牢裹掖,無聲無息中,與遠近的空蒙山色融於一體。


    凝神分辨,亦錯認青岩一矗而已。


    太璞不由舔舔唇畔,放輕手腳推開了門。石廳空蕩,就幾排石柱,不見任何身影。她唿出一口濁氣,關上門,插好拴,大步橫流地一腳踏入屋內中央,站定在第四排石柱中間,端起湛非黙方才遞給她的那盞油燈,輕輕地吹滅了。


    破曉前的天際升起了朝霞,日月同天,晨昏交替,雲影蓋住了屋外隨處可見的殘損古跡,更增添一抹蕭瑟與神秘。


    石廳內卻嚴實得透不入一絲光亮。


    燈一滅,頓時大暗,悠悠繚繞起兩股青煙。一股盤旋向上,漸寬漸圓地縈成幾道環;另一股再次一分為二,各繞兩根石柱,從底攀緣至頂,才合二為一結成嫋嫋香環,皆久久不散。


    煙環連帶不斷,凝固住了片刻,又猛然間從空中直直墜入地底。


    眨眼功夫,腳下已浮現出繁複圖紋。金色的光芒雖然微弱輕柔,但蘊含著強勁力量,且富有生命似的在變幻著,倒是照耀出前方有個身影存在。太璞定睛一瞧,原來是兩尊雕像。


    雕像極高大,一尊各占滿一個角,皆半傾斜著身,既不朝南也不互相對視,甚是威嚴可敬。也使得正前方的石座被襯托得樸素小巧,像是硬生生擠在中間似的。


    湫言宗崇拜湫淵神,而藏嵐山尊奉兩儀二聖。


    何謂二聖,自然是指太陽燭照和太陰幽熒。


    本著尊重他人信仰的精神,太璞稍稍欠身朝兩尊神像行了個禮,順便功利性地祈求祝福,保佑她平平安安,發家致富走上人生巔峰……


    但她還記得自己此行目的,趕緊掏出一截短木頭,手指凝法術,輕易磋磨成了粉末。淡紫色的粉末直瀉而下,卻在即將觸及地上金光時,自顧自地畫結成了另一道符籙。


    金色的符籙與紫色的符籙交相輝映,很是好看。


    太璞卻不敢細看,隻深唿吸閉上眼睛。


    她還記得那句交待話:不想變成瞎子,就閉眼。


    太璞不逞英雄,任由某種力量召喚她而去。


    說不上被拉著扯著,還是仿佛在騰雲駕霧,等她耳朵動動覺得安全了,才敢睜開眼睛。


    “道法自然,別來無恙。”


    在不遠處的某陰影角落裏,傳來一道渾厚聲音。


    太璞仍在恍惚,自己一睜眼,竟是淩空於熾熱火焰之上,當下倒吸一口涼氣,顧不上其他。


    往前幾步便是路,本能地就要踏上去護命。


    但她左腳剛想動,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提前嗬斥住了她。


    “止步!”


    蒼老、衰弱,態度卻極具強硬。


    太璞一時清醒迴來,才看清那路不是路,僅僅是一角巉岩而已


    她迴頭,身後的才是路,離她不過幾步之遙。她想這總沒錯了吧,畢竟獨孤凡正端坐著那裏看著自己,不至於是個幻覺,欺負她這個老實人。


    她問道:“大長老,這就是你說的‘不可去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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