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飛舞,整整下了一天兩夜,依然不見停歇。


    白天,四野一望無垠,地上積雪足足一尺有餘。晚上,伴隨陣陣嗚嗚風聲,遠處傳來樹椏被壓斷時發出的哢嚓聲,睡在床上的人們心驚肉跳,不敢睡踏實了。


    第二天清晨,黨委書記江寧站在鄉政府四合院中,微眯他那雙陰柔眸子,定定望著紛揚雪花,任其落在自己身上。


    如此大雪,多年未見,倒是值得一賞,若有溫酒一壺,對雪暢飲,就再好不過了,算得上一件人生快意之事啊。


    陪伴他身邊的黨政辦幹事霍不群雙手籠袖,縮了縮脖子,瞧著身前兩步遠的黨委書記,心中反複揣摩這個年紀輕輕的橫山頭號人物,此時想到啥了才如此神情凝重呢。


    莫不是某年某月與某個姑娘賞雪,“他日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亦或是,心有伊人在遠方,“燕山雪花大如席”“幽州思婦十二月”?


    正在竭力猜想第三幅場景的年輕人猛然迴過神來,隻見身前的家夥已經轉過身來,輕聲說道:“你報告卓雲同誌,今天下午想辦法聯係到各村支部書記,務必高度關注雪災情況,及時報告。”


    霍不群趕緊點頭答應,繼而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


    看來,年紀相仿的兩個年輕人,差距就在於斯。


    心中暗歎一番,黨政辦幹事小心翼翼道:“江書記,八所村校已經全部停課,但是,中心校仍然開課,我有些擔心住校生會不會挨凍。”


    背朝著年輕幹事的黨委書記身影輕輕一晃,說道:“昨晚我已與許文春校長通話,並作出了詳細安排,不過,你提醒得對!你通知卓雲以及蘇越戰、羅新文,半小時後,隨我去中心校實地查看,不去看看的話,不放心呐!”


    霍不群知道事關重大,趕緊快步奔向辦公樓。


    身後,空曠的四合院裏,黨委書記一人站在雪中,即便雪花早已鋪滿腦袋及全身,也未見他挪動半步。


    橫山中心校,課間休息時分。


    隨著上課鈴聲響起,一位係著紅色圍巾的羊角辮丫頭飛快跑向教室,剛才被她按在雪地上胖揍一頓的小男孩虎子掙紮起身,邊追邊喊:“茶葉蛋,等等我……”


    銀裝素裹的校園很快恢複了寧靜。


    一行三人踩著積雪嚓嚓作響,走進學校就逐漸放緩腳步,東瞧瞧西看看,不時駐足聊幾句,繼而向校長辦公室走來。


    與身後兩位中年人身穿中長羽絨服不同,為首那個平頭年輕男子身穿淺黃色陳舊棉衣,居然不怕冷,還敞開著衣襟,走得雄赳赳氣昂昂的。


    穿著厚實棉衣的女校長許文春斜靠在門框上,當看到外來人後,隨即露出燦爛笑容,疾步迎上前,熱情招唿。


    平頭年輕男子正是橫山鄉黨委書記江寧,伸手與女校長輕輕地握了握手,略微寒暄幾句,徑直走向學生宿舍,邊走邊問:“春阿姨,宿舍是否暖和?有沒有孩子被凍著的?”


    許文春緊走幾步,跟上黨委書記的步伐,笑著說:“當然沒有啦,多虧您想辦法解決了校舍維修問題,如今過去兩年,校舍門窗等設施依然牢固呢!”


    江寧微微一笑,心中稍安。


    走進學生宿舍,江寧摸摸床上被褥,又掀開床鋪墊子,測量了下麵所鋪墊的稻草厚實度,更加放下心來。


    他擰轉瘦削身子,麵朝女校長,燦然道:“春阿姨,下雪這幾天,學校可否每晚為學生提供一盆洗腳熱水?”


    許文春頗覺詫異地反問:“燙腳?”


    江寧幹脆利落點了點頭,嗬嗬笑道:“小時候,我最怕過冬,原因在於腳丫子長凍瘡,走路一瘸一拐的,老被小夥伴們笑話,所以那時候最不喜歡過冬。後來呀,媽媽不讓我偷懶,一到冬天就逼著我堅持每晚燙腳,自然就不長凍瘡啦!”


    鄉社服辦主任蘇越戰沉吟道:“孩子散了晚自習,大約就在九點鍾左右,入睡前有機會燙腳的話,渾身都熱乎,睡眠也會好許多呢。”


    許文春猶豫道:“可是……”


    江寧打斷話,神情毅然,口音卻溫柔地說:“沒有啥可是的,孩子的事就是天大之事,再大的困難,我們也要想辦法解決。請春阿姨按照我的意思,今晚就抓落實,保證每位學生一盆熱水。”


    繼而,他轉頭對著鄉社服辦主任,笑意玩味道:“老蘇,既然你也讚同這事兒,咱倆就商量商量?先從社費撫養費中挪用五千塊錢,今天就撥給學校用作燃料費,將今冬明春對付過去再說,可否?”


    蘇越戰隻覺肉疼,倒抽一口涼氣,沒奈何的聳了聳肩,苦著臉說:“您這是商量麽?”


    許文春頓時笑顏如春花盛開。


    一直沉默不言的羅新文麵對眼前一樹梨花開,隻差沒流出口水了。


    江寧笑而不應,繼而朝著羅新文皮笑肉不笑地問道:“老羅,好久沒吃肉啦?”


    羅新文艱難地從女校長身上移開視線,咧了咧嘴,嚅囁道:“還是咱江書記懂我,唉,我能有蘇越戰那般好日子就對囉,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


    蘇越戰笑罵道:“滾犢子!自己愛喝幾口馬尿,得罪了自家婆娘,一連好幾天都沒能上床,跟我有什麽關係?”


    羅新文再次望向女校長,抬手摩挲下巴,一圈又一圈。


    許文春反應過來,氣得胸口起伏,厚實棉衣也沒能掩去隻可意會的飽滿豐碩,抬手指著羅新文,狠狠罵出一句,“滾”!


    江寧仰頭大笑幾聲,倏然換作一副嚴肅麵孔,說幾句務必照顧好孩子的叮囑話語,隨後帶人離去。


    女校長望向雪花漫天的遠處,忽然眼眶就紅了,不知是因為五千塊錢的燃料費,還是被愛開玩笑的羅新文氣著了。


    返迴鄉政府途中,江寧安排蘇越戰和羅新文趕去轄區內唯一那條通往外界的鄉級公路看看,有沒有因為積雪發生車禍,順便讓崖口村支部書記柳華強製作幾塊路牌,提醒司機雪中行車注意安全。


    他獨自迴到辦公室,給中心學校校長打去電話,說柳清柔元旦節將來橫山看望她,話筒裏傳來許文春驚叫聲。


    窗外雪花飄飛,黨委書記全神貫注坐在桌前,繼續研究橫山鄉村級公路建設項目的招標文件。


    然而,讓江寧擔心的事情,不出意外的意外發生了。


    那天夜裏,準確說次日淩晨時分,距離橫山場鎮十二裏路程的許家坳村,一家三間農房中的最右端那一間轟然坍塌。


    好在還有幾分運氣,孤兒寡母所住的兩間臥室依然安穩,並未發生因屋塌而人被掩埋的嚴重後果。


    當接到許家坳村支部書記來電時,睡得正迷糊的黨委書記江寧猛然坐起身子,三下五除二穿上外套,跌跌撞撞出門去。


    住在鄉政府宿舍的僅有五名男士,包括食堂師傅趙寶安,大家攜帶著被褥、米麵油等救助物資,在黨委書記親自帶領下,打著手電筒,摸黑奔赴事發現場許家坳村。


    風雪無情,依然氣勢磅礴。


    入冬數九之後,橫山之就得封山,不說今年大雪肆虐如何了得,就說在積雪並不厚重的年份裏,長達三個月的雨夾雪天氣也讓人承受不住,狹窄山路尤其濕滑,不知摔死摔傷多少人。


    一行六人走在山路上,皆默不作聲,唯能聽到彼此沉重唿吸聲。


    經驗豐富的趙寶安肩背一床棉絮,率先走在最前頭,拿穿著筒靴的雙腳試探著踩出腳印,以便身後人穩當行走。


    緊隨其後的江寧有些莫名感動。


    人家趙寶安僅僅是承包鄉政府食堂的商人啊,可以算作一個外來人,鄉政府工作跟他沒有半毛關係,可是,聽黨委書記一聲招唿,二話沒說就離開溫熱被窩,加入了救援隊伍。


    趕到許家坳村時,天剛蒙蒙亮。


    風雪中,隻剩下尚未坍塌的兩間房屋搖搖欲墜。


    見到滿頭汗水的黨委書記,許家坳村支部書記許石頭顧不上與其他來人打招唿,疾步上前,大聲道:“江書記,今天淩晨一點過,許世國家房屋年久失修,承受不住積雪,廚房屋梁斷裂,好在沒傷著人。”


    “聽到房屋倒塌聲,我喊來幾家人幫忙,目前已經安頓好許世國家屬和孩子,大夥正在搬出屋裏財物,大概差不多了。隻是,江書記,雖然剩下兩間房屋尚未倒塌,但是穿鬥平房屋梁與牆壁相互牽扯,倒下一間,其餘兩間也有倒塌風險。”


    江寧揮了揮手,讓鄉上救援隊伍立即參與救援,繼而朗聲道:“許支書,你判斷準確且處理得當,首先轉移受害人,沒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了,其次充分考慮到了下步危險,盡可能搶救百姓財物,讓損失降低到最小程度。”


    猛然間,他透過晦暗天光,發覺四周環境似曾相識,一把拉住一身汙泥的村支部書記,急聲問道:“許世國是不是現在外麵打工?他家屬是不是患有腿疾?他兒子是不是叫許普賢,在崖口村學校讀書?”


    許石頭點點頭。


    江寧指著院壩裏的堆堆家什,大聲喊:“老蘇,老趙,待屋裏東西搬完之後,再將這些東西搬得更遠一些,以防房屋坍塌,造成二次損失,還有,你們要注意觀察,確保救援人員的絕對安全!”


    吃力地抬著裝滿稻穀的木櫃,蘇越戰和趙寶安高聲迴應。


    江寧對著許石頭說道:“走,你帶我去見見許家母子倆。”


    村支書抬手指了指不遠處,邊引路邊說:“上次開展修路宣傳時,我們注意到了許世國家房屋存在安全隱患,叮囑了羅菊英最近不要睡過頭,隻要聽到哢嚓聲響起,就得帶著孩子跑出去,千萬別心存僥幸。”


    “嗯!”江寧鼻孔哼一聲,算作迴應。


    站在鄰居家院壩遙望自家坍塌房屋,一位婦人在三五幾個婆姨不停勸慰下,依然淚流滿麵,眼中盡是絕望。


    蜷縮在屋簷下的小男孩雙臂雙手抱膝,將腦袋耷拉在膝蓋上,低聲嗚咽。


    見村支書帶來黨委書記,老鄉拖過一條長凳,熱情招唿入座,隨後七嘴八舌說起房屋坍塌後現場一幕。


    江寧拉著患有腿疾的婦人,一起坐在板凳上,隨後喊一聲,“普賢,過來,挨著大哥哥。”


    小男孩抹著眼淚,拖著腳步走過來,被江寧哥哥拉進懷中,嗚嗚哭出聲來:“我家……房屋垮塌了……哥哥……我和媽媽沒地兒住啦……我們會被凍死的……”


    江寧安慰孩子幾句,扭頭對著婦人說:“菊英大姐,別擔心,老百姓受災,黨委政府就是依靠,絕不會讓您和孩子凍著餓著!等會您用我的手機,通知世國大哥趕緊返家,免得他在外麵擔心。”


    江寧輕拍孩子後背,似乎醞釀了片刻,溫聲道:“石頭支書,麻煩你跟鄰居商量,讓普賢母子倆在這裏借宿五天,期間生活費由村上墊支。世國大哥家的房屋改造問題,由鄉政府全權負責!菊英大姐,我保證,五天時間內給您家重建新房,決不食言!”


    在場人一陣愕然,繼而拍起巴掌來。


    江寧揉揉孩子臉頰,柔聲叮囑:“普賢,你曾答應過柳老師,一定成為家中頂梁柱,照顧好生病的媽媽,現在,就是你向江寧哥哥和柳老師證明的時候到了,能做到嗎?”


    孩子站直身子,抽泣著應道:“我能!”


    “好孩子!”


    江寧站起身,望向茫茫雪霧,大聲道:“許石頭,等會安頓好菊英大姐一家,你馬上組織村組兩級幹部,挨家排查,若發現問題,及時整改處理,不許再發生一起房屋坍塌事件,這是命令!”


    許家坳村支部書記朗聲應下。


    江寧知道村幹部心中所慮,當即表態:“活路先做,資金先欠著,待諸事完畢後,村上統一打報告給鄉政府,實報實銷,應報盡報!”


    許石頭再次朗聲應下,哽咽道:“江書記,謝謝您!”


    江寧大手一揮,笑罵道:“謝你個大頭鬼,橫山所有老百姓都是黨委、政府的老百姓,我們是一家人,有難同當,有福共享!”


    “撲通!”


    周菊英忽然跪下,正欲磕頭,卻被黨委書記一把抓住,隻得顫顫巍巍說道:“江書記,我代表許家坳老百姓感謝您!”


    江寧抱起周菊英,受到情緒感染,忍不住熱淚盈眶,顫聲道:“菊英大姐,您和老鄉們應該批評我這個黨委書記才是,是鄉黨委、政府工作沒做到位,對不起您們,讓您們受苦了!”


    院子裏響起一片啜泣聲。


    許世國房屋那邊,家中財物悉數搬出危房,十來個人朝這邊慢慢走來。


    “新文,趕緊的,我有安排!”


    隨著黨委書記一聲催促,羅新文三步並作兩步到來,疑惑地看著江寧,欲言又止。


    江寧知道對方想說什麽,態度堅決地安排道:“你馬上返程迴鄉政府,不管你找柳胖子也好,還是找尤二姐也行,迅速組織一個施工隊伍,務必今天中午前趕到許家坳,立即啟動房屋改造,五天之內竣工並實現返遷。”


    黨委書記想了想,又道:“算了,新文,你留下,先行設計房屋建設圖紙。老蘇,你迴橫山場鎮組織施工隊伍,並順便通知蘇繡趕來許家坳,有他負責蹲守這裏,不如期建好房屋不許收兵!”


    鄉社服辦主任蘇越戰領命而去。


    江寧拉過孩子,緊緊擁入懷中,好似怕他受到一點傷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笑看山花爛漫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昨夜蒹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昨夜蒹葭並收藏笑看山花爛漫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