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周四,從周一報到那天算起,江寧坐在辦公室翻看桌上文件資料已經兩天半,熟悉了橫山工作大致脈絡。


    除去二位主要領導抓全麵勿需多說,單就三位副職分管工作成效來講,可謂參差不齊。他仔細研究一番,很快就發現個中端倪。鄉鎮工作好孬,不在誰工作能力不濟的問題,關鍵在各人所分管領域不同。有的工作不需要怎麽努力就能取得較好成效,比如經發辦掌管茶葉商貿,根本不用政府幹預,市場經濟就能推動綠茶產業發展;有的工作無論怎麽絞盡腦汁,累死累活也未見得有效果,比如教育,每年在讀學生都在五六百人之間浮動,鄉鎮財力難以支持新校舍建設,一晃十幾年山河依舊,誰也莫法。


    當然,分管領域存在實權與虛權之分,有的大有油水,有的隻能靠財政給一分錢做一分錢的事,甚至還費力不討好。


    柳樹墩雖然分管黨建工作,卻額外增加管理主管鄉經發辦的職權,個中自有道場。橫山產茶,鄉經發辦收入頗豐,往來資金每年不少於百萬元,都說“滋粑落地都會沾層灰”,大體意思就是柳樹墩掌管著全鄉最有實權領域,由此推斷柳副書記是黨委書記心腹應該不會有誤。


    武裝部長秀兒也不簡單,照理說這個職務隻管每年征兵工作,卻因黨政領導職數過少,他以副鎮長名義分管民政,乍眼一看也符合情理,畢竟民政負責優撫對象、軍轉安置等事務,細細思量就會發現民政資金實則相比經發辦更多,一直有著“小財政”之稱,求人辦事者趨之若鶩。


    江寧翻看幹部簡曆發現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柳樹墩和秀兒皆為橫山本地人,而且分別出自橫山柳家、蘇家、許家三大家族其二,應該符合“土皇帝”一說。瞧著檔案上那個繁體“柳”字,新任副鄉長想起黨委書記也姓柳,祖籍為盛產茶葉的牛牯村,不由皺緊眉頭。


    副鄉長錦狗兒倒是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分管事無巨細皆一把抓的黨政辦,實屬費力又不討好。不過,橫山未設財政所,在黨政辦掛牌合署辦公,意味著錦狗兒手中最壓秤的實權則是財政大權,黨政辦主任卓雲頭上還戴著一頂隱形帽子,即財政所所長,難怪鄉黨政辦人員最多,超過中層機構人員平均數,達到五人。


    細看卓雲的個人簡曆,江寧會心一笑。


    在柳遠熙就任橫山鄉黨委書記以來,這位西部大學生誌願者不僅很快解決正式編製,短短兩年時間裏就出任鄉黨政辦主任,若說單位缺人手是個不錯的理由,那暗地揣摩他是黨委書記心腹定然不是打胡亂說。


    江寧猜測,若不出意外的話,自己真就按照卓雲所說分管社會事務辦公室,這是全靠財政支持的教育、衛生、計生等領域,相比黨政辦來說更為費力不討好,過去幾年這三項工作均在全縣墊底,多次被點名通報。


    就鄉社服辦而言,唯一談得上油水的,便是計劃生育撫養費也是一筆數目不小的資金,畢竟按照現行規則超生多罰款就多,隻是相比經發辦、財政所、民政辦不在一個層次而已。目前,社會事務工作由副書記柳樹墩代管,也不知這家夥願意讓出位置不。


    江寧放下手中資料,躺倒在木椅上,右肘撐在椅巴上,腦袋耷拉在手掌上,左手輕輕揉著隱隱生疼的太陽穴,腦海裏浮現起更重要更敏感的問題來。


    聽卓雲報告,柳遠熙書記這幾日均在縣上參加會議。照理說,新班長成員報到當天就應該明確他的分工領域,隨即進入角色開展工作,可是如今已經過去三天,鄉黨委不管出於怎樣的考慮,也該就鄉黨政領導班子分工作出調整了。不作出分工,就意味著新班子成員無所事事,除了熟悉全鄉整體情況就無法深入具體事務,下麵的中層幹部隻能按照原來模式請示匯報,自然不會自作主張找新領導。


    來自全縣政治中心龍頭山的江寧不會因為卓雲說黨委書記不在橫山而釋然,思考問題更為深邃。柳遠熙遲遲不作出分工的決定,不外乎三個方麵的原因。一是利益博弈還未達成一致意見,尚需磋商;二是黨委書記並不待見這位新任副鄉長,很有可能給出一個下馬威,讓江寧自己體會;三是自己來橫山鳩占鵲巢,讓黨委書記或者鄉長兩位主官著實頭疼,一時半會搖擺不定。


    新任副鄉長為自己想到的三個答案一籌莫展,不由得想起原縣保險公司柳落鬆,那位從橫山走出去的柳家子弟在江寧前去辭行時,曾經提到當前橫山鄉人情世故態勢,諱莫如深地用了“廟小妖風大”這句話來形容,當時江寧欲想細問,卻因有人串門打斷話題而作罷,如今想來,老柳所說屬實,確實應該小心對待才是。


    江寧起身站在窗前,靜靜遠望如黛青山。


    嘉州龍頭山,剛走出六樓多功能會議室的橫山鄉黨委書記柳遠熙被人叫住,迴頭看到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鄒不一迎麵走來,剛想招唿,卻被對方抬手製止,隻聽到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江寧分管經發辦吧”,隨即錯身離去。


    柳遠熙張張嘴,嚅囁著嘴唇,很想解釋一番,卻見那位常年伴隨縣委書記的大內總管腳步不停已經遠去,隻得吞迴嘴邊話語,很不甘心地咂咂嘴,臉色有些難看。


    正站在原地尚未挪步的黨委書記突然覺察到別在腰間的摩托羅拉掌中寶在微微震動,趕緊接聽。


    “是陸書記嗎?請您馬上去趟柳副書記辦公室。”


    柳遠熙答應一聲,掛了秘書來電,腳步匆忙奔向五樓。


    在一般幹部眼裏,副書記柳建國是個極其嚴肅的領導,給人一種無形碾壓的緊張感,不僅來自其手中左右官帽的權柄,更是很少見他對下屬展顏一笑。嘉州傳言,若能與柳副書記歡顏一敘,幹部迴家都能多吃一碗幹飯。此言略顯誇張,卻較為形象地刻畫了柳副書記在幹部中的人設形象。


    此時,算作一方諸侯的橫山鄉黨委書記彎腰站在縣委副書記桌前,一味點頭答應,嘴上說著“是是是”,大冬天的額頭微微冒出細汗,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清晰可見。


    柳副書記坐在桌後高背椅上,神色淡漠道:“我讓你安排江寧分管文教衛生,並不是說他歲數年輕缺乏工作經驗,而是考慮江寧是個頗有情懷的年輕幹部!橫山基礎條件差勁,尤其學校醫院建設嚴重滯後,已經給全縣拖了後腿,需要在今後一段時間裏努力改變,否則,苦了黃山老百姓!”


    柳遠熙額頭汗水越來越密集,也不敢抬手擦拭,隻得任由細汗匯聚成珠順著臉頰流進嘴裏,味道苦澀。這位黨委書記心一橫,吞吞吐吐道:“柳書記……剛才……鄒主任說……安排江寧……分管經發辦……您看……”


    柳副書記嘴角微微抽動,玩味道:“你是黨委書記,怎麽安排班子成員工作,是你考慮之事,我是縣委副書記,不一同誌是縣委常委,我們都不能插手過深,所以,剛才一席話頂多算作建議而已。”


    柳副書記揮揮手,不再說話,低頭看著桌上材料。


    柳遠熙退出辦公室,瞧一眼並無人影的樓道,迅速擦去額頭汗水,嘴上嘀咕道:“艾瑪,這讓我老陸咋整?”


    不聽縣委副書記招唿隻能死路一條,難道惹惱縣委書記身邊紅人就能存活?兩尊大神隨意伸出一根手指,都能摘下一頂鄉鎮黨委書記帽子,這還真不是開玩笑呢。


    心中忐忑的鄉黨委書記路過一間辦公室時,突然停下腳步,稍作猶豫便拐彎走進去,歡聲道:“廣倫老弟,好久沒聚會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


    縣委辦副主任、常委辦主任何廣倫見到早已熟識且交往不淺的橫山鄉黨委書記,隨即露出暢意笑容,起身走到沙發邊,邀約來客同坐沙發,嗬嗬笑道:“今日確實不空,柳副書記有接待,我得陪同參加。”


    柳遠熙大馬金刀坐在沙發上,一掃剛才在縣委副書記辦公室那副窘態,遞上一支香煙,自顧自點燃之後再將手中打火機遞給何廣倫,嘴上吐出一口煙霧,壓低聲音道:“廣倫老弟可謂柳書記身邊大紅人,記得在合適時候多向領導美言幾句,嘿嘿,陸哥想迴縣級部門當個局長玩玩,如何啊?”


    何廣倫笑意深重,隨口應道:“好說,這個好說!”


    柳遠熙馬上從公文包裏掏出一袋特級橫山綠茶,放在茶幾上,再用手輕拍兩下,輕聲道:“廣倫老弟,這事兒就拜托您啦,今後用得著陸哥的地方,盡管開口,我絕不皺眉。隻是當前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還望老弟指點一二。”隨即,柳遠熙詳細說了關於江寧分工問題。


    何廣倫嘴叼香煙,眸光盯著嫋嫋煙霧,笑意玩味道:“個人建議,誰的官大就聽誰的。”


    似乎一語點醒夢中人,柳遠熙連連點頭,一張老臉笑得稀爛,隨即收斂笑容,憂聲道:“意思是,我不用再找鄒主任匯報啦?會不會得罪那位大內總管?”


    縣委辦副主任輕輕頷首,笑容詭異。


    柳遠熙如釋重負,笑意爽朗道:“瞧瞧,還是咱廣倫老弟有辦法啊,真不愧為行走上書房之人!”


    辦公室傳出一陣音量控製適度的笑聲。


    隔壁辦公室的秘書方博文透過門縫瞧見一個身影走出副主任辦公室,遂低頭做事。


    因為江寧的意外離去,縣委副書記秘書候選人一時半會難以物色,柳建國幹脆讓他出任縣保密局副局長,隻是解決了副科實職,仍然負責秘書工作。


    對於江寧,方博文內心是複雜的。他不知道早就說好江寧接替自己任副書記秘書這事兒為何突然變卦,害得自己不得不留在龍頭山,雖然解決了副科級別,但是哪有獨自外出任職那麽暢意?這幾年伴君若伴虎的日子實在熬得辛苦,本以為從此脫離苦海,不料出了意外,江寧不僅未接任秘書,反而外放去了橫山縣,究竟為何如此安排,他並不知情,但通過何廣倫說起這事兒時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猜想江寧日子並不好過。


    何廣倫對原常委辦幹事的意見不是一般大,可以說到了“有我無他,有他無我”的地步,個中緣由或許隻有當事人知道,在與何廣倫搭檔這一年多時間裏,方博文對這位縣委辦副主任、常委辦主任眥睚必報的性格了若指掌。剛才橫山鄉黨委書記前來何廣倫辦公室,他料想與江寧有關,那位新任副鄉長定是吃不到啥好果子的。


    為何年輕人步行官場總是這麽艱難呢?


    江寧是這樣,自己何嚐不是如此?


    副科級秘書突然有些憂傷。


    周五上午,橫山鄉召開黨委會議並作出決定。鄉黨委委員、副鄉長江寧協助鄉長分管教育、衛生、計劃生育領域,分管社會事業辦公室,聯係毛桃村;其他班子成員分工不變。


    會後,黨委書記找文衛副鄉長談話。


    這是一次例行談話,卻是江寧揣摩柳遠熙心思的一次絕佳機會。俗話說,百密必有一疏,即便例行談話講的都是官話套話,被談者也能從談話者的話語、口吻、神態甚至語氣助詞中分析出個中端倪。


    作為新到崗的副鄉長,自然希望得到書記鄉長的青睞和幫助,畢竟站穩腳跟才是硬道理,否則一切無從談起。江寧深知黨委書記在所轄一畝三分地的絕對權威,說一手遮天、一言九鼎、指鹿為馬太過偏激,擁有一票否決權卻是真實存在的。


    不曾想,接下來的談話非常友好融洽,黨委書記照章辦事說了橫山大致格局提了幾句紀律要求之後,就將話題轉入橫山風土人情,足足嘮嗑半個時辰,最後輕描淡寫說到這次公招之事。


    江寧萬萬沒想到縣委書記趙璞初親自召見橫山鄉黨委書記,並作出好好培養的指示。柳遠熙隨之感慨,原本考慮卓雲借“地利、人和”之勢上位副鄉長不是大問題,卻被組織意圖這唯一“天時”掌控全局,他也就釋然,並不怪罪於江寧橫空出馬打破了潛規則。江寧當時仔細觀察,發現黨委書記說到這個話題時神態真誠並無半點虛假之處。


    談話結束時,江寧表達了來橫山就把這裏當作第二故鄉的態度,一定做到“聽話、懂事、守規矩”七個字要求,希望柳書記、陸鄉長多多批評指正。


    柳遠熙對他那些中規中矩的書麵措辭並不在意,反而對那句七個字要求的口頭話興趣盎然,笑哈哈地沉吟片刻,禁不住連連點頭,讚道:“說得好,簡明扼要,直擊要害,不愧是常委辦寫手!”


    江寧赧顏笑道:“還望柳書記多提點!”


    望著告辭離去的年輕背影,鄉黨委書記如同撿到寶般笑容滿麵。


    因為一個副職,由此與縣委書記、縣委副書記和縣委常委搭上一條可通話的橋梁,放眼整個嘉州鄉鎮黨委書記,誰有這樣天落餡餅的大好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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