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小柳紅過了五十五歲生日,退休迴家了。


    孩子們長大了,昌喜、昌樂、昌歡都上了小學,昌慶也五歲了。白天在家,家裏隻剩下她和昌慶。閑著無事,幫恆安媳婦收拾收拾家,哄著昌慶玩,成了小柳紅主要的樂趣。


    恆安白天上班,也沒什麽正經事,學校雖說複課了,也隻是把學生召迴學校,免得他們到處亂躥;上課時,也不講什麽正經的知識,教師們都怕言語不當,讓學生拖出去批鬥,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上課時學《毛選》,誰也不敢說三道四;有些教師,幹脆走下講台,讓學生輪流到講台上領讀《毛選》,美其名曰:革命小將登講台,這樣一來,老師就不會因為自己言語不當惹出什麽麻煩了。


    恆安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潛心破譯爺爺的書稿。


    夏天裏,小柳紅偶爾感到腹部陣痛,像有人用手指掐住她的腸子撕 扯著。起初,她以為是夜裏著了涼,過幾天就會好的。


    可過了幾天,仍不見好,小柳紅就猜測是飲食方麵出了問題,誤食了什麽變質的食物,引起消化道的炎症,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忽略的隻有一點,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其實她並沒有拉肚子,大便很正常。


    她去藥店買迴一些阿斯匹林,一當腹痛時,吃下兩片,果然就會好些。


    大約過了半年,小柳紅開始恐慌起來。


    從前痛疼時,吃兩片阿斯匹林,就能止痛;現在這個方法不靈驗了,吞下兩片藥,腹部照舊痛疼。她以為自己體內產生了抗藥性,便加大了服藥的劑量,每次痛疼時吃四片。但四片仍不管用,而且痛疼還有加劇的趨勢。


    與此同時,腹部開始脹大,像一個吃得過飽的人,長期感到飽脹,卻時時又會覺得饑餓;吃飯時,食物放進嘴裏,咀嚼半天,卻又難以下咽。


    恆安媳婦以為,這段時間飲食太單調,影響了二大娘的食欲,便買迴一些海鮮,做成美味,刺激二大娘的飯量。


    可是二大娘依舊隻有食欲,卻又無法下咽。


    “二大娘怎麽啦?”一天夜裏,孩子們睡下後,媳婦問恆安。


    “我也覺得有些怪,”恆安說,“問她,她又不說。我疑心,她是思念二大爺了。人上了歲數,總願意懷舊,她現在退休在家,家裏又沒有什麽事做,當然容易想起二大爺的。”恆安嘟囔了幾句,翻身睡下了。


    一天上午,小柳紅實在忍熬不住,領著昌慶去了醫院,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


    做完體檢,醫生告訴她,第二天來看結果,並囑咐她,最好讓家屬陪著來。


    過了一天,小柳紅一個人來到醫院。


    大夫見了,問她,“你們家裏沒人來嗎?”


    小柳紅從大夫的眼睛裏,讀出了事情的嚴重。片刻恐懼過後,反倒讓她變得堅強。她沉著臉,坐到大夫對麵,像從前在法院裏說服當事人一樣,告訴大夫,“我一個孤老婆子,上天讓我活到今天,已是關照我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都免不了的事,該來的時候,注定要來的,早晚而已,你就實說了吧,大夫,也好讓我有時間把身後的事處理一下。”


    大夫顯然被小柳紅的冷靜震懾了,對眼前的這位老人肅然起敬,歎息了一聲,開口說道,“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臨床這麽多年,我還是頭一迴遇見你這樣的患者,一般的病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嚇得癱倒地上。”


    說完,頓了一會兒,凝視著小柳紅,又說道,“嬸,我跟你說出實情,你可要挺得住。”


    “放心吧,大夫,我挺得住。”小柳紅淡笑了一下,應聲道。


    “那好吧,”大夫說,“你現在患的,是子 宮惡性腫瘤,這是一種絕症。世界上,至今還沒有找到有效的醫治手段。這種病,如果早期發現,在它還沒有發生病變轉移時,是可以根治的;可是,在它病變轉移之後,現代醫學對它,就無能為力了。你身上的腫瘤,現在已是這種病的晚期,病毒已經擴散到全身……”


    “知道了。”小柳紅又感到腹部一陣巨痛,不想再聽大夫對她病情的介紹,當即打斷了大夫,冷峻地問道,“你說吧,我還能活多久?”


    “長則半年,”大夫有些不情願地說道,“短則一兩個月。”


    “行了,謝謝大夫。”小柳紅向大夫道了謝,站起身來,像剛剛處理完一件公務,拿過桌上的診斷書,轉身要走。


    “嬸,我可以給你開些藥,在病情發作時服下,或許能幫你減輕痛苦。”大夫見小柳紅要走,及時提醒了一句。


    “不用了。謝謝。”小柳紅拒絕了大夫的建議,毅然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她將診斷書投進了垃圾箱,直接到公安局去了。


    在公安局裏,小柳紅辦理了去南京探監的手續。迴到家裏,開始收拾自己的行裝。


    晚飯時,小柳紅勉強喝下幾小口粥,便覺胃裏有些惡心,不再喝了。


    “二大娘,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恆安停下筷子,抬頭問小柳紅。


    “沒怎麽。”小柳紅淡然答道,“我挺好的。”


    “我看你額上出汗了,像似哪裏不舒服。”恆安盯著問道。


    “別瞎說,二大娘挺好的。”小柳紅冷峻地向門外看了一會,又說,“這粥有點燙,剛才喝得有些急,熱出汗來。”


    見二大娘說出這話,恆安也不再問。


    吃過晚飯,等恆安媳婦收拾停當,小柳紅把恆安夫妻喊到自己屋裏。


    二人進屋時,見二大娘盤腿坐在炕上,手裏拿著一張存折,看著恆安說道,“明天,我要去趟南京,看看你二大,有點想他了。”


    “不急嘛。”恆安說,“再等幾天,我就放署假了,到時我陪你去。你這麽大歲數了,一個人去,我們在家裏也擔心呀。”


    小柳紅板著臉,搖了搖頭,說道,“不行,我要和你二大說些私房話,你在身邊,不方便。”


    恆安聽了,笑了笑,說道,“那我陪你去,不進去,在外麵等著,總行了吧。”


    “別話傻話,”小柳紅說道,“去了,又不進裏麵,那算什麽事呀?算了吧,家裏現在也不寬裕,省點錢吧。”說完,把手裏的存折遞給恆安媳婦,叮囑道,“這是我和你二大早年攢下的一點錢,總共三萬,我不在家,你們替我掌管著,你二大沒有退休金,這錢,將來留給你二大養老用。”


    說完,又拿出一包錢給恆安媳婦,“這是我平日攢下的,大概有四五千,我路上帶著不方便,你替我保管著,應急的時候,也好拿出來救急;我不在家時,把昌慶送幼兒園吧。”說完,不待恆安夫妻應聲,徑直側身躺下。


    恆安夫婦見二大娘有些累了,便退了出去。


    迴到屋裏,恆安媳婦說道,“二大娘怎麽啦?我聽她今晚說話,怪怪的。”


    “你沒聽說嗎?想二大爺啦。人老了,越發迷戀了。”恆安說道。


    第二天,小柳紅早早起來,梳洗打扮後,吃了兩口飯,待家裏人都走了,才一個人提著包,把門鎖上,去了火車站。


    之前恆安要送她去車站,她堅持說愛一個人走著去,順便看看路邊的光景。


    恆安是中午快要下班時,聽傳達室老劉頭喊他,說有電話找他。


    恆安跑進傳達室,抓起電話,才知道,是醫院大夫打來的,說他母親病危了,正在醫院裏搶救呢。


    聽了電話,恆安驚出一身冷汗,最先想到的是二大娘出事了。可自從被二大夫妻收養,自己一直都是“二大爺二大娘”叫著,現在大夫在電話裏,卻分明說是自己的母親病危了,莫非是自己生母來了?轉念一想,覺得不可能。生母已經幾十年音信全無,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的醫院裏呢。


    想想二大娘近些天怪異的表現,恆安斷定,一準是二大娘,是二大娘在病危之際,說出心裏的真心話,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可見這麽多年,二大娘一直把自己當成親生兒子,而自己,卻因為一小叫順了口,一直沒叫她一聲媽。


    恆安流出眼流,放下電話,騎上自行車往醫院衝去。


    “你這當兒子的,真是的,你媽病成這樣,你卻不管不問,讓她一個人出門?”到了醫院急診室,當班大夫兜頭數落恆安一通。


    “我媽得的是什麽病?”恆安哭著問道。


    “什麽病?子 宮惡性腫瘤,晚期。上午在火車站突然發作,是火車站的人給送來的。我一看,正是前些天我看過的重病患者,搶救了半天,剛剛才蘇醒過來。前些天我問她,她說沒有兒女,剛才醒來了,看見是我,才跟我說,你是她兒子。”大夫看著恆安,不冷不熱地數落道,“十懷胎,好歹是你媽,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無論早先發生過什麽,都放下吧,好好照顧老人,讓老人安心地走!”


    恆安知道大夫誤會了他,這時他卻不願作出任何辯解,忙問道,“我媽在哪兒?”


    “304病房。”


    恆安轉身跑了出去,到了304病房。


    二大娘剛打過杜冷丁,正躺在床上昏睡。


    恆安走到床邊,實在忍將不住,哭著叫了聲,“媽!”


    聽見恆安的唿喚,小柳紅睜開眼睛,見恆安在她頭上,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輕聲叫道,“兒子。”


    說完,閉上眼睛,眼角流出一道淚水。


    “媽,你怎麽瞞著我們呀?”恆安哭著說道。


    “孩子,人都要走這一段路呀。”喘了一會兒,小柳紅費力地說道,“我原打算,去看你二大最後一眼,然後,迴天目山老家去,在那裏找個地方,永遠消失了。”


    說完,又喘了一會兒,接著囑咐恆安道,“你二大迴來,告訴他,我到天國等他。”又急喘了幾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我走後,不要告訴你二大,他雖是江湖中人,卻常會犯憨,他要知道了,必不能活久;等他迴來了,你再找個機會,告訴他,還要時常開導他,他或許才能解脫。”說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在醫院裏搶救了幾天,小柳紅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路,安靜地離去了。


    辦理完二大娘的後事,家裏長時間沉浸在喪葬氣氛中。一家人都輕聲唿吸,小聲說話,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相互隻用眼神傳遞著各自的內心想法。比如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女主人隻是拿眼盯著孩子們,朝餐桌努一下嘴,孩子們就會很懂事地走向桌邊;隻是遇上複雜的事情,眼神無法表達清楚時,必不得已,才小聲說一句話,生怕聲音一大,會驚嚇到死者的靈魂。孩子都懂事,配合父母,營造著這種氣氛。


    恆安一直不肯原諒自己,自責,哀傷,把他搞得寢食不安,他一直相信,是自己的粗心,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沒能照料好二大娘,才使二大娘在病情發展到無可醫治時,才去醫院檢查。


    這種自責,常常伴隨極度的憤怒,難以控製時,他便會雙手薅住自己的頭發,使勁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猛揪,直到痛疼難忍,心裏才會覺得好受些。


    為了表達對二大娘的哀悼,為了表明自己內心的愧疚是真誠的,恆安暫時放下對爺爺留下的書稿的破譯。他覺得,現在除了自責,除了悔過,除了痛苦,任何其它與緬懷不相關的事,都是對二大娘亡靈的褻瀆。


    孩子們長大了,女兒昌歡已到了懂人事的年齡。一家六口,擠在一鋪炕上,早就有些不方便了。


    二大娘出了七,恆安提議,帶著三個兒子搬到二大娘的炕上去住。


    妻子並不反對,覺得在目前哀喪的氣氛中,和丈夫作出任何親密的舉動,都是不合適的。


    她提醒丈夫,“行,不過隻能住一段時間。家裏得趕緊再蓋間房子。”


    “為什麽?”丈夫不解地問道。


    “再過兩年,二大爺就要迴來了。”妻子說道。


    恆安恍然記起,可不是嗎,二大爺的刑期馬上就要到了,再過兩年,二大爺迴來時,還要和他們一塊生活呢,到了那時,一當二大爺迴來,看見二大娘不再了,自己又帶著孩子住在他的房間裏,二大爺會怎麽想?看來,家裏真得蓋間房子了。


    新屋是在二大娘燒過周年後蓋起的,就在院子裏,貼著西山牆蓋起的。裏外都镘了牆麵。等牆麵幹了,恆安讓三個兒子搬了進去,自己重新迴到了妻子的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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