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一路逃來,幾經磨難,二人都長了記性,打起精神,大約在路上行走了一個月光景,到了山城重慶。


    重慶是座有趣的城市,坐落在嘉陵江和長江的交匯處的夾角上。城中房舍依山而建,從下麵往上看,房上有房。城中沒有像樣的大道,三步一台階,七步一拐角,人在城中行,爬上爬下,仿佛總有走不完的台階。


    費了半天的功夫,二人總算在北碚文星灣,找到了小柳青借住的劉公館。


    仆人把世德二人領進客廳,衝樓上喊了一聲,“太太,來客人啦!”


    一會兒功夫,樓梯上走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看那身綠錦旗袍,小柳紅就認出她多年朝思暮想的妹妹小柳青,心裏激動,淚水淹漫了眼睛,咬著嘴唇說不出話,隻是微笑著,望著小柳青。


    小柳青也幾乎同時認出了小柳紅,卻站在樓梯上不動了,隻是驚異地瞪著眼睛,看著小柳紅,驚驚地站了一會兒,拿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感受到痛疼,才像瘋了似的,從樓梯上衝下,撲到小柳紅身上。


    二人相擁著,一聲姐一聲妹地哭叫起來,弄得世德站在一邊挺尷尬,一群仆人也慌了神兒,不知該怎麽勸慰主人。


    二人哭了一會兒,小柳青抬頭望了望小柳紅,問道,“姐,這不是做夢吧?”


    “做啥夢呀?”小柳紅笑著說道,“這大白天的。”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小柳青又問道。


    “我和你姐夫到了西安,見到了你家司令,他告訴我們,說你在這兒,我們就找來了。”


    “你們去西安幹什麽?”小柳青問道。


    “咳,說來話長,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等空閑下來,姐再細細給你說清楚。這十年不見,看你比早先長高了不少,更好看了。”


    聽小柳紅這樣說,小柳青才鬆開手,吩咐仆人端來果點,泡了好茶,二人挨著,在沙發上坐下。


    小柳青一直像沒看見世德似的,隻和小柳紅說話。世德知道,這都是因為世仁,心裏也不怪她,一個人在側麵的一張小沙發上坐下。


    小柳紅姐妹說了會兒話,小柳青看見小柳紅頭上有一根白發,驚叫了一聲,“姐!你怎麽長白頭發了!我給你拔下。”說著,眼疾手快,從發絲中找準那根白發,拔了下來,遞給小柳紅看。


    見到白發,小柳紅心裏一陣悲涼。想想這些年和世德在江湖奔波,貴賤無常,時有驚憂,現而今,卻落魄到這步天地,竟不如山野的守貧之家,雖生活清苦,倒也落得個安閑自在。


    怕小柳青看破自己的心思,小柳紅強裝笑臉,淡笑一下,說道,“姐姐老了,也該生白發了,常言道:公平人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留情,何況姐姐還不是貴人呢?”


    “姐姐說哪裏話?姐姐今年才剛剛三十出頭呢,是不是他讓你不順心?”小柳青說這話時,冷眼向世德身上看了一下,轉過頭,接著對小柳紅說,“姐有什麽委屈,隻管對我說,妹妹現在不比從前了,不是讓人隨便就能欺負的,我現在正想找個人欺負欺負呢,出出心中的惡氣。”


    小柳紅見小柳青說出難聽的話,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怕她接著說些傷害世德的話,趕忙打斷小柳青的話,說道,“瞧你說的,你姐夫是個憨子,能讓我有什麽不順心?”


    小柳紅沒料到,這番話不但沒讓小柳青消停,反倒勾起了她的野勁兒,忽啦一下冷了臉,衝著世德吼道,“憨子?哼,我問你,你那短命的、挨千刀的弟弟死哪兒去了?你告訴他,除非別讓我撞上,我撞見他那天,就是他的忌日。


    “你們甄家的王八癟三,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姐的麵上,這家的門,我是不會讓你進的!”


    世德自從見到小柳青,心裏就堵著氣,現在又聽她一通臭罵,臉上像烤了火,脖子上的青筋凸脹起來,要不是心裏惦記著要看看世仁的孩子,他幹脆就衝著小柳青暴罵一通,起身離去。


    隻是想到世仁和她生的孩子,現在還在她手上,才忍著氣,掂量了一會兒,對小柳青說道,“小青,世仁傷害過你,這個我知道,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我說出再好聽的話,也沒有用,我隻是想提醒你仔細想想,當初咱們在 上海,是些什麽樣的人?咱們不都是彼此彼此嗎?世仁做出這種事,不也是道上的平常事嗎?”


    “什麽!”小柳青聽罷,剛暴跳起來,被小柳紅一把抱住。


    小柳紅也覺得世德這話說得太蠢,嗔怪道,“世德,咱們走了千萬裏的路,趕來找小青妹妹,就是想對她說這幾句話?”小柳紅說著,向世德使了個眼色,世德隻好忍著氣,把剩下的話咽了迴去。


    小柳青心裏暴怒,見世德說的又是大實話,一時又想不出有力的話去反駁,見小柳紅護著自己,就勢倒在小柳紅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一邊哭,一邊罵,一邊詛咒著世仁,“姐呀,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一小就讓家裏給賣了,懂事了,又愛上了個沒心肝的王八羔子,這挨千刀的畜牲,我這輩子,隻愛過這麽一個雜種,誰能想到,他又把我賣了。


    “我天天做夢都在想,一旦捉住了他,非得一刀一刀,把他剮了,才解恨呀,我一看見他家人,心裏就來氣呀,姐,你說我這命呀,怎麽這麽苦呀?”


    小柳青一聲哭一聲罵,直 聽得小柳紅心裏也跟著酸楚楚的,剛剛止住的淚水,又開始流出,哭哭啼啼地安慰小柳青,“好了,妹妹,你姐夫是個憨子,不會說話,你也別往心裏去,別和他一般見識,過去的事情,就別提它了,白白弄得自己不愉快,看看眼下,你多有福氣,姐姐見了,打心眼兒裏替你高興,真的羨慕你,你也該知足了。”


    “姐說些什麽呀?”小柳青咧著大嘴哭道,“從前在 上 海,咱們逢場作戲,跟過多少男人?那是什麽滋味?和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在一塊,哪有什麽幸福可言?要是能像姐姐這樣,成天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呆在一起,我情願吃苦受累。”


    “別說傻話,”小柳紅說道,“在西安,我見過你家司令了,多好的人啊?知冷知熱的,又那麽慣著你。”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小柳青的火氣消停了下來,世德也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過火兒,便換了口氣,插嘴說道,“小青妹,世仁這件事,做得是不地道,事後我也說過他。


    “我從老家來上海時,我家老爺子也讓我捎話給他,讓他照‘道’行事,可你也知道,世仁一小在江湖上野慣了,收不住手。


    “再說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是徐幹娘花錢雇他做的,現在徐幹娘也遭了報應,讓人撕了票;我家世仁也十多年沒有了音信,你也該消消氣了,不能把賬記在別人身上。”


    “什麽?那老 刁婆子死了?”小柳青問道。


    “死了,”小柳紅說道,“她讓人綁了票,卻不肯交贖金,讓綁匪撕了票。”


    “報應!”小柳青惡狠狠說了一句,心情好了一些,重新坐了起來,“老天真的長眼。”


    眼見小柳青心情好起,世德放下心來,耐不住性子,趁勢問道,“小青妹,在西安時,聽你家司令說,你和世仁有一個孩子?”


    不想世德這一問,小柳青登時又陰了臉,冷眼盯著世德,冷冰冰問道,“你今天來,就是為了你們甄家那個孽種吧?”


    小柳紅怕二人話不投機,又鬧僵起來,趕緊接話道,“妹妹想錯了,我和你姐夫,一塊兒過了這些年,身邊一直沒有孩子,一見到別人的孩子,就覺得親性,快把外甥叫來,讓姐姐看看。”


    見小柳紅拿話擋著,小柳青忍下火氣,衝著仆人喊道,“趙媽,你去把狗仔叫下來。”


    仆人趙媽聽見吩咐,上樓去了,不多一會兒,帶著一個孩子從樓上下來。


    世德見了,心裏一陣酸楚,仿佛時光又迴到十多年前,在金寧府的家裏,第 一次見到弟弟世仁,差不多就是眼前這孩子的模樣。那時的世仁,完全是個小叫花子,衣衫襤褸,汙頭垢麵的到了甄家。


    可眼下小柳青分明是富室人家的如夫人,貴門大戶的,怎麽會讓這孩子有這身打扮?一身髒兮兮的衣服,褲腿吊在半空,上衣緊裹著身子,一米多高的十歲孩子,卻穿了一身五六歲孩子的衣服,頭發蓬亂著,臉上滿是汙垢,幹巴臘瘦的,明顯營養不 良。


    那孩子走下樓梯,耷拉著頭,不敢看人;走近沙發時,渾身開始發抖,盡管孩子有意克製自己,褲角卻在抖動,遲遲不敢到他母親身前。


    “過來!”小柳青怒瞪杏眼,厲聲喝道。


    孩子聽過,猛地驚得打了個冷顫,膽怯地向前挪了兩步,“快點!”小柳青不滿孩子的表現,又喝了一聲,孩子又向前挪了兩小步。


    見孩子這般怯弱,小柳青不再忍耐,操起沙發後立著的雞毛撣,朝孩子身上狠抽兩下,孩子痛得像被子斬首的蛇,扭動著身子,呲牙咧嘴,麵部扭曲得變了形,卻不敢哭出聲來。


    小柳青覺得還不解氣,掄起雞毛撣,又狠抽了孩子幾下,孩子的褲腿上,這會兒就有一股熱流落到地上。小柳紅看不過眼,伸手要擋住小柳青。小柳青這會兒卻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一把推開小柳紅,哭著罵道,“這孽障是帶著罪來的,他要替那短命的爹贖罪。”


    世德心裏一緊一緊的痛,聽小柳青罵出這話,忽地站了起來,擋在孩子身前,一把奪過小柳青的雞毛撣子,兩眼要殺人似的,怒瞪著小柳青。


    小柳青還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唬了一跳,怒氣消下去了一半,停了哭聲,張口矯舌,望著世德說不出話。


    世德扔下雞毛撣子,兩手扒開自己的衣襟,用力向兩邊一撕,豁地一聲,衣服撕裂,露出胸膛;隨後又哈腰從茶幾上的果盤裏,拿起一把水果刀,遞給小柳青,冷冰冰一字一字地說道,“我聽說,你要是見到了世仁,非得一刀一刀剮了他,才能解恨。世仁現在音信全無,我今兒個,就來替弟弟贖罪惡吧,隻求你別再折磨孩子。”


    小柳青驚看著世德,一時沒了主意。


    小柳紅也聽得頭皮發麻,心裏卻沒慌,她知道世德衝 動起來,是會幹傻事的,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刺 激他,便平了平神兒,冷冷地看著世德,輕聲說道,“世德,把刀放下。”


    隻這一輕聲唿喚,世德的腦門兒,忽然像被人放上一塊冰,火氣消了一半;再看小柳紅的眼神,知道自己又有些過了,乖順地把刀放迴果盤。


    小柳紅見世德開始冷靜,當著小柳青的麵,不便說他,便吩咐世德道,“你先帶孩子迴屋歇著,看把孩子嚇成什麽樣啦?”


    世德聽話地扯起孩的手,離了客廳,走到樓梯口時,見趙媽在樓梯邊站著,氣哼哼吩咐趙媽說,“帶我迴孩子的房間。”


    趙媽得話,走在前麵,幾個人一道上樓去了。這時聽樓下,小柳青又哭了起來,嘴裏不停地詛咒著世仁。


    孩子的臥室在二樓西頭,房間不大,光線暗淡。世德走進房間,被一股濃烈的臊臭味嗆得上不來氣兒。


    房間裏隻放了張小床,床上淩亂地堆著被褥;被褥多年沒洗過,硬梆梆的,像爛鐵皮;地上滿是汙垢,像狗窩,“怎麽搞得,這樣髒?”世德沒好氣地向仆人抱怨道。


    “咳,夫人不讓收拾呀,”仆人趙媽委屈道,“我們當下人的,就是給人幹活兒來的,主人不讓,誰敢呀?”


    “屋裏髒成這樣,她就不知道?”世德指了指樓下,問道。


    “哪裏會不知道?”趙媽說著,壓低聲音抱怨道,“沒見過這樣當媽的,家裏有的是錢,就是跟孩子過不去,又不讓孩子同桌子吃飯,每頓飯隻給一口吃的,讓我們下人像喂狗似的,端到孩子的屋裏。


    “這孩子衣服,都穿幾年了,硬是不給買新的;天天打,這孩子讓她打出病了,一挨打,就尿褲子;你剛才也看見了,孩子挨了打,也不敢哭出聲來,越哭,打得越厲害;有時候病了,也逃不過一頓打;褲子尿濕了,也不讓我們洗,慢慢的,這屋子就有了這種氣味。


    “我看,要是沒人搭救,這孩子早晚得讓她折磨死,太狠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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