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一聲,江輪拔錨啟航,夜色中,古城金陵,影落江心,離客船越來越遠。


    江風襲來,浸人肌骨,世德二人卻都熱得厲害,涔涔地冒著虛汗,汗水濕透了他們的衣服。


    二人都想去安慰對方,卻又都不知怎麽開口;二人都覺得頭暈惡心,渾身骨頭麻酥,必須相互依靠支撐,才能在甲板上站立。


    直到很久,二人才像熱戀中的情 人,不顧船上的人笑話,相擁著,一步三顫地往自己的船艙走去。


    二人一 夜沒睡,早晨起來,眼圈略顯青烏。


    世德坐在鋪上,望著小柳紅,見小柳紅左眼角,順著太陽穴,一道淚痕通向耳邊,知道她昨晚哭了,心裏一陣酸楚。


    想到是自己的一時大意,失了錢財,心中大感愧疚,覺得對不住小柳紅,便下了床,坐到小柳紅的床邊,攥著她的手,安慰道,“別太傷心,事已至此,傷心也沒有……”


    剛說了兩句,覺得嗓子有些發哽,便打住話頭,不再言語。


    “這大概就叫命了,”小柳紅歎息道,“天意呀,你也不用上火,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柳紅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兩句,也停了下來,不再說話。


    坐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你去洗把臉吧。”


    “你也該洗洗,收拾一下。”世德說道。


    小柳紅聽了,下床穿鞋,二人出了艙門,往洗手間去了。


    客輪上多是逃難的難民,又嚴重超員,甲板和走廊上,橫七豎八躺著人,空氣裏充斥了食物發酵氣味和人的唿吸氣味,好像這裏到處都是廁所,聞著讓人想吐。


    世德扶著小柳紅,小心地從地上躺著的人頭上邁過去,到了洗手間。洗手間裏也坐滿了人,二人好容易挪到水龍頭前,簡單洗了把臉,又迴到船艙。


    江上日出時,躺在甲板上和走廊裏和乘客都紛紛醒來,爬了起來,客輪上到處都是人的騷動聲。


    大多乘客在登船前,都做了精心準備,帶了食物,起身後就打開包裹,拿出食物吃將起來。早晨船艙裏那種廁所氣味,這會兒變得更濃了。


    世德覺得肚子裏有些餓,想勸小柳紅,一塊到餐廳吃飯,小柳紅說不餓,世德隻好作罷。


    等到了中午,世德就有些忍受不住了;小柳紅這會兒也覺得餓,二人才一道去了餐廳。


    餐廳的飯菜貴得離譜,饑餓之下,又沒有別的辦法,二人隻好簡單吃了些東西。


    上路前,小柳紅預先留出了零用錢,放在她的手提包裏,不承想,這一路上的物價飛漲,超出了她的想像,在買了四張般票後,包裏的零用錢,就所剩無幾了,吃了這頓飯,結帳時才發現,手提包裏的零用錢,已經用盡了。


    想想客輪還要兩天的時間,才能到達武漢,二人的舊愁未了,又添新愁。


    麻煩出在第三天早上,雖說再有半天的時間,客輪就能到達武漢,可是已經兩天沒進食物了,早晨醒來,世德額頭直冒冷汗。


    小柳紅看見,吃了一驚,問道,“你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


    “就是餓得厲害。”世德說道。


    其實,小柳紅這時,也不比世德好多少,腹中的消化道,像一堆糾纏在一起的蟒蛇,扭動得讓她難以忍受,饑餓折磨得她,見了什麽,都想往嘴裏放。可是看看身邊的東西,能吃的,實在是沒有。


    這兩天,每當餓了,二人都會喝口涼開水。


    這種辦法,起初還管用,一口水喝下,多少能緩解些饑餓的折磨,到了後來,就發現光喝涼開水,已經無法緩解饑餓的痛楚,特別是今天早晨,二人覺得,再不吃些食物,隻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裏便湧起一絲恐懼。


    見到走廊裏,躺在甲板上的乘客醒後正在吃東西時,小柳紅摘下手上的一枚鑽戒,對世德說道,“去和他們換些東西來吃吧。”


    世德接過鑽戒,雖說有些心痛,可眼下卻隻能這樣了。


    走出船艙,世德先走到一對中年夫妻麵前。世德看見,這對中年夫妻的行囊裏,還有幾張烙餅。


    那女人這會兒,手持一張烙餅,正在均勻地掰成幾塊,分給甲板上坐著的三個孩子,剩下的一塊,她從中間掰開,一塊遞給身邊的丈夫,另一塊舉起,往自己嘴裏塞。


    “大嫂,換張餅,行嗎?”世德把戒指放到掌心,伸了過去。


    那女人聽世德這樣說,有些心慌,看了看那枚鑽戒,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搖了搖頭。


    “怎麽,你嫌少?”世德問道,“這枚鑽戒,在商號裏,能賣三百多塊大洋呢。”


    “可它不能吃呀。”那女人望著戒指,一邊嚼著烙餅,一邊說道。


    世德差不多在船上轉了一圈,一點食物都沒換迴。


    “怎麽?她們嫌少嗎?”小柳紅見世德空著手迴來,說道,“走,你陪我去,我不信我身上的這些寶物,換不來一口吃的。”


    甲板上,小柳紅帶著世德,問了大部分看樣子像有剩餘食物的乘客,最後一個村姑模樣的人,可憐他們,答應用兩個鹹鴨蛋,換小柳紅身上的一件首飾。那村姑嫌鑽戒太小,指了指小柳紅手腕上的金手鐲說道,“要這個。”


    小柳紅毫不猶豫地摘掉手鐲,換迴兩個鹹鴨蛋。


    二人接過鹹鴨蛋,差不多連鴨蛋皮都沒糟蹋,在走迴船艙之前,便將鴨蛋吃了下去,接著身上就有了力氣。


    臨近晌午,船在漢陽碼頭錨了碇。世德二人這時雖是饑腸轆轆,心情卻挺好的,畢竟看到了希望。


    二人在船上已合計好,下了船,趕緊找到小柳青,不管怎麽說,到了那裏,先把肚子填飽再說。


    隻是下船後才發現,現實與希望之間,仍有那麽遙遠的距離。


    原來這武漢,是由三個大鎮組成,漢口在漢江東,武昌在江南,客輪停靠的漢陽在江北,要去江南江東的漢口武昌,還需搭乘渡輪才成。


    偌大一座城市,要找到小柳青被賣來的那家名叫慶和堂的妓館,談何容易?何況世德當初,從弟弟世仁嘴裏,隻聽到妓館的名字,至於這家妓館具體在漢口,還是在武昌,還是在輪船停靠的漢陽,一概不得而知。


    要想向街上人打聽吧,一想到一對年輕男女,在大街上向人打聽妓館的去處,二人便有些難以啟齒。


    “咱先找家妓館,遇上嫖客,向嫖客打聽,興許能快些找到。”靈機一動,世德有了主意,對小柳紅說道,“你想啊,但凡是嫖客,都對這座城市的妓館很在意的,向他們打聽,一準比向其他人打聽,有準頭。”


    不知怎麽,世德說完這話,自己卻先紅了臉。


    看世德臉紅了,小柳紅也覺得有些臉熱。可眼下又沒有太好的辦法,隻好照世德說的去做了。


    好在碼頭邊上,有一處煙花福地,二人很快就在望江樓後街,找到一家妓館,在門外候了一會兒,看見一個油頭粉麵的中年男人,從裏麵出來,看他那一臉倦怠,便知是行中人。


    世德趕緊上前,拱了拱手,陪著小心問道,“老哥,你是本地人嗎?”


    那人見問,眼裏露出警惕,白了世德一眼,冷冷問道,“啥子事嘛?”


    “我想打聽一家妓館,不知老哥是否知道?”世德說道。


    那人正要扭頭走開,見小柳紅站在世德身後,眼裏便露出幾分色相,眼睛在小柳紅身上晃了兩晃,問道,“你要問的是哪一家子?”


    世德說出名號,那嫖客翻了會兒眼珠子,又往小柳紅身上瞥了兩瞥,搖頭說道,“江北沒聽說過,你到漢口武昌那裏問問吧。”說完,又盯了小柳紅一眼,低聲問道,“是來出貨的嗎?”


    世德見問,心裏生氣,卻不便發作,隻是搖了搖頭,道了謝,領小柳紅離去了。


    眼見晌午將過,二人肚子餓得厲害,聽了那嫖客的話,小柳紅心裏有些泄氣。“先別找了,武漢這麽大,城市又分散,我看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的,就這麽餓著肚子沿街去找,也不是個法兒。咱得想辦法,弄點吃的。”


    “現在咱們身無分文,不找到小柳青,上哪裏弄吃的?”世德說道,“現在我才能體會到,張還山他們當初,怎麽會在街上搶東西吃。”


    “我這還有一隻手鐲,反正就剩下一隻了,帶著也沒意思,倒不如典當些錢,咱也好用來安身吃飯呀。”小柳紅說道。


    二人就近找了家當鋪,小柳紅擼下手鐲,遞到櫃上。


    櫃裏夥計接過手鐲,放在手裏掂了掂,仔細看了看,報出價錢,是大洋五十塊。


    “才五十塊?”世德沒有好氣地問道。


    “什麽年月了?兵荒馬亂的,你當是太平盛世?”店夥斜眼望著世德說道。說完,低著頭,視線從老花鏡框上邊滑了出來,問道,“就這價,當否?”


    世德一賭氣,本要拿迴手鐲。小柳紅及時在背後,拿手指捅了他一下,世德才咽下這口氣,點了點頭。


    隨後夥計就點出五十塊大洋。


    二人揣好錢,急三火四出了當鋪,就近找了家飯館,點了一桌菜。


    這頓飯吃得如癡如醉,在小柳紅的記憶裏,差不多可以和父親當年在梓墟鎮上,給她買的五香粽子媲美。吃完盤中最後一口菜時,二人都撐得哈不下腰。


    當然,飯後的結帳,也讓二人著實吃驚不小。這頓飯,共計花去了五塊大洋。


    “天呀!不是打劫吧?”世德聽完報價,驚叫了一聲。


    “這位老兄,說啥子話呢?”掌櫃聽過,不樂意了,冷眼看著世德說道。


    “我們隻是要了些普通的飯菜,酒水一概沒要,便是在 上 海吃大餐,也沒這個價錢。”世德爭辯道。


    “眼下是什麽當口?”掌櫃的氣哼哼地問道,“國難當頭,兵荒馬亂的,你看這漢陽街頭,來了多少北邊的難民?實話說吧,你倆吃的這桌菜,要是擱在往常,便是半塊大洋,都用不上的。現在卻不同了,自從戰爭爆發,難民湧來,這武漢的物價,望風見漲,都沒有規矩了。老兄是剛來的吧?在這裏住些日子,就明白了。”


    掌櫃的說得不錯,世德很快就體驗到了。


    先是住店,因為囊中羞澀,二人不敢去住高端飯店,隻在街上找了家臨街的旅店,低矮潮濕又狹窄的二人小房間,住一 夜,居然要價四塊大洋;江上渡輪,過一趟江,平日隻要一角錢,現在也要一塊大洋。


    越是物價飛漲,世德二人越是急於找到小柳青,指望能得到她的照顧。


    二人到漢口找了一天,向一些嫖客打聽慶和堂在哪裏?得到的答複都是搖頭。


    傍晚他們乘船迴到漢陽,簡單買了點便宜的食物,匆匆吃下,打算明天到武昌那裏看看。


    第二天,在武昌街上,打聽了半上午,一個老嫖客想了一會兒,說出了慶和堂的位置。二人聽罷,找了過去,最後在黃鶴巷裏,找到了慶和堂。


    到了這家妓 院門口,世德二人,一時間像朝聖者到了聖殿山,心情一激動,忘乎所以,徑直闖了進去。


    中午時分,正是武漢一天中最熱的時辰,老 鴇 子正坐在台後打盹兒。聽見有人闖進,誤以為有嫖客上門,打起精神,從台後趕了出來,半睜著眼皮,一把抓過小柳紅的胳膊,嗲著聲音,幹笑著諂媚道,“瞧你個狠心的,都快把我家姑娘想瘋了。”


    小柳紅心裏害怕,唬得說不出話來,隻拿手去掰扯老 鴇的手。


    世德知道這鴇子還沒十分睡醒,畢竟從前他常到這種地方玩耍,見了老 鴇的醜態,也不十分奇怪,隻是微笑著站在一邊,看了看老 鴇,幹咳了一聲,說道,“老板,記錯人了吧?”


    老 鴇這才清醒過來,看見眼前拽著的,是一個女客,心裏一驚,猜出這二人不是來嫖的,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問世德道,“二位有事嗎?”


    “我們是來找人的。”世德說道。


    “找人?”老 鴇 登時冷下臉來,警惕地退迴台裏,冷冰冰問了一句,“找什麽人?我們可都是規規矩矩做生意的。”


    “老板想想,十年前,可曾買下一個從上海賣來的姑娘,叫小柳青?”世德問道。


    “什麽小青小白的,我老了,記不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老 鴇 白了世德一眼,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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