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垂頭思量一會兒,抬頭望了望小柳紅,苦笑道,“原本打算尋到機會,送給前方抗日的隊伍,可眼下中國的哪支軍隊,能叫你信服?這皇天之下,除了咱倆,還有誰能叫咱放心得下呢?”


    見世德腦筋轉過彎來,小柳紅說道,“我有種預感,這裏不能再呆下去了,得趕快離開。前些日子光忙著募捐了,把租屋的事給耽擱了,正好今天閑著,趁這功夫,咱倆還是快些去找房子吧。”


    世德也隱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起身和小柳紅一塊出門,雇了車,到盧灣那裏去了。


    到了瀘灣,沿著裏弄,打聽附近房屋出租的消息。在太倉街小學後麵,二人相中了一棟公館,和主人談好價錢,交了訂金,二人就雇車迴來。


    看看日已偏西,離每天杜研奇到家裏來的時辰還有段時間,小柳紅說,“咱們好長時間沒到王老板的魯菜館去了,今天正好得閑,過去坐坐吧。”


    “我不想去了。”世德說,“自從上次聽杜先生說他家拿死豬肉以次充好,我心裏就有些膈應。今天去了,他少不得又要拉我喝酒,喝吧,心裏著實不熨帖;不喝,他又會見怪,我看還是不去的好。”


    小柳紅聽了,也不擰著世德,何況眼下又是非常時期,喝酒誤事,便順著世德說道,“那就到他家旁邊的沁香茶樓坐坐吧。”


    世德覺得小柳紅今天有點怪,到了家門口,卻不願進家門,而是一味地要在街對麵的酒館茶樓歇歇腳,正要問她,轉念一想,猜出她是在提防意外,隻是不想直說出來嚇著他,才這樣拐著彎,拉他到對麵茶館裏看看動靜。


    雖說心裏歎服小柳紅做事老道,世德嘴上卻不挑明,順著她進了茶樓,在臨街的桌邊坐下,二人要了一壺茶,一邊品茶,一邊向街上自己家大門那邊了望。


    傍晚,杜研奇迴來,雇的黃包車,一直把他拉到甄公館外。


    世德見了,匆匆喚來店夥,結了賬,帶著小柳紅迴家去了。


    杜研奇已先進了屋,知道主人不在家,抬腿出了門,剛到門口,遇見世德夫婦,忙問道,“兄嫂二位哪裏去了?阿拉剛剛進來,聽說儂倆不在,正要迴去呢。”


    “我和你嫂 子到街上轉了轉,”世德說,“這陣子呆在報館裏,有些悶了,出去散散心。”邊說邊將杜研奇往屋裏讓。


    到了客廳,小柳紅問丫鬟晚飯好了沒有,丫鬟迴話說好了,小柳紅就吩咐開飯。


    吃過飯,丫鬟端上茶來,世德有些沉不住氣,問杜研奇道,“今天報館裏,沒出什麽事吧?”


    杜研奇見問,先是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世德的意思,鎮定下來,笑了笑,說道,“今天早上接到的電文稿,明天才能見報。甄兄盡管放心好了,有兄弟在,報館不會有事的,不是小 弟吹牛,這點事,不夠小 弟幹的。”


    “還是小心些好。俗話說得好,小心常常在。”小柳紅在一邊勸道。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杜研奇說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匆匆離去了。


    見杜研奇出去,小柳紅說,“這人行事太張狂,我看早晚要出事,咱們還是提防著些,早做打算才好。”說完,起身喊來丫鬟,把一些不急用的東西打包封好。


    世德見了,覺得小柳紅慌張過度,笑著問道,“至於這麽急嗎?”


    “無事防有事,早些收拾好,臨走也方便。這些東西眼下都不用,明天一早,咱就把這些東西搬過去,剩餘的,隨身就帶走了,免得一旦匆忙行事,把這些東西丟下,到了用時,又要置辦。”小柳紅說道。


    見小柳紅說得在理,世德也起身幫忙。


    好在東西不多,幾個人忙了一會兒,就收拾停當。


    第二天一早,世德雇了車,把小柳紅收拾好的東西裝到車上,拉往盧灣那邊。迴來時,天已將晌。剛進家門,就聽身後有人在喊,“甄主編!甄主編!”


    世德轉身看時,一輛黃包車飛馳過來。車到門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年輕人。這人世德認識,是報館的編輯,姓黃。


    黃編輯下車時,世德見他腳上隻穿了一隻鞋子,便知出了大事,忙問道,“出什麽事啦?”


    黃編輯看了一眼車夫,欲言又止。


    世德忙從兜裏摸出錢,替他付了車費。車夫接過錢,拉車離去了。世德把黃編輯讓進屋裏,指著他腳上的鞋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出大事啦,東家,”黃編輯驚瞪著眼睛說道,“從一早上開始,就陸陸續續有人到報館來,討要前些日子的捐款。他們都是看了報紙,知道馬占山歸順了日本人,憤怒之下,才到報館的。”


    “杜先生呢?”世德問道,“他沒向那些人解釋說,來募捐的人已經攜款逃跑了嗎?”


    “解釋了。”黃編輯說,“開始還行,一些人信了;後來又來了幾個,是昨天才來捐款的,總共有四五千塊,是杜副主編收的。經這幾個人一說,其他捐款人就不信了,認定這是報館設的局。


    “氣頭上,這些人砸了報館,還報了警。警察到了,把杜先生和報館的員工都帶到警察署去了。我趁人不注意,躲進廁所,從窗戶跳了出來。”


    小柳紅剛聽到這裏,趕緊取來四十大洋,塞到黃編輯手裏,安慰道,“黃先生,讓你受驚了,謝謝你冒險來告訴我們,這點錢,你先拿著,去買雙新鞋換上。這陣子你先迴家躲躲,等風聲過了,咱們再想辦法救他們。”


    黃編輯也不推辭,接過錢,並不耽擱,轉身出了門,臨走又旋迴身子,囑咐道,“我來就是告訴你們一聲,趕快躲躲吧。”


    小柳紅向世德使了個眼色,世德明白是什麽意思,追趕了出去,向黃編輯道了謝,順便到街上喊來幾輛車,把一應行裝搬到車上,帶著丫鬟往盧灣那邊去了。


    新房子比原來的氣派,房間又多,小柳紅覺得這麽大的房子,隻住二主二仆,缺少了些人氣兒,便上街又雇來兩個幹雜活兒的女婢;嫌原來的小丫鬟做飯沒有味道,又雇來一個專職廚娘和一個看大門的門子。


    這樣一來,甄公館的人氣兒就旺興起來,每日裏喚仆使婢,房間裏出出進進的有人走動,小柳紅看了,心裏喜歡。


    小柳紅原本是個有錢不花能憋出病的主兒,現在手頭寬餘了,越發花得比從前格外賣力。


    而世德呢,最犯怵的,就是陪小柳紅上街購物。


    女人天生就有購物的天賦,一走進商場,便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仿佛貨架上,到處都有讓她們感興趣的東西,轉來轉去,看這兒,看那兒,總能找到讓她們喜歡的東西,又總能從中找出一些讓他們不喜歡的疵點,挑來揀去的,往往是轉了半天,卻沒選到一件合意的,結果從一家商場出來,又鑽進另一家商場。


    起初,世德還能耐著性子,扈從一樣隨著小柳紅轉。日子一長,世德就有些吃不住勁了,一提到陪小柳紅逛商店,腦子就發脹,後來幹脆找出種種借口,讓小柳紅自己帶著丫鬟上街,不再陪她去了。


    其實世德也愛上街,隻是上街的樂趣與小柳紅不同。世德愛熱鬧,願意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光景,也愛玩耍,當然得是自己樂意幹的事情。


    從前還不十分寬餘的時候,在街上看到小轎車駛過,他就願意多看兩眼,心裏羨慕,卻不敢多想;現在有了錢,再看到街上有轎車從他身邊駛過,他除了多看兩眼,心裏也會生出想要的念頭。


    “其實,我也想。”一天夜裏,當世德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小柳紅時,小柳紅並沒有馬上反對,隻是順著世德的話,說道,“按說呢,咱們現在也有這個實力,買輛轎車,平日坐著上街,多風光呀。


    “可是這上海灘雖大,平日 你看看,街上跑的,就那麽幾輛轎車,隨便叫出哪輛車,上海人都有能認出這車是誰家的,說出它的主人的身世。


    “自從咱們迴上海後,做的幾單,都是大局,背地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搜尋咱們呢,現在要是再買輛轎車,開著上街兜風,豈不等於是在自己腦門兒上貼著標簽,讓人去辨識?”


    通常就是這樣,一當世德腦袋裏冒出一個荒 唐的念頭,小柳紅一般不會馬上去反對他,隻是心平氣和地把道理講清楚,世德聽了,就會自消自滅地收起荒 唐的念頭。


    果然,以後世德再也沒提買車的事,隻是還像往常一樣,白天沒事,一個人到街上玩耍。


    過了十月,江南才漸漸有些涼意。草木枯落,風也幹燥了,夜裏也能睡得沉實。世德脫掉汗衫,換上一身栗子色緞子馬褂。


    小柳紅不喜歡世德這身打扮,笑他說,年紀輕輕的,看上去,卻像個土財主。過後又給世德置辦了幾套西裝。


    世德穿了幾天,就脫下不穿了,說是穿那種洋裝太麻煩,穿在身上又太拘束人,坐著站著都不得勁兒,不如穿傳統的馬褂,來得隨便。小柳紅擰不過他,隻好由著他去了。


    小柳紅愛逛商場愛購物愛看戲,常常吃過早飯,就帶上丫頭上街去了;世德愛玩耍好交結,白天也時常不在家。


    從前,兩個人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到飯店吃大餐,現在家中雇了廚娘,飯菜的口味並不亞於飯店裏的,二人就把這一雅好給免了,從此二人也就沒有一同上街,無意中,卻為家中省去了一筆不小的開銷,小柳紅心裏挺高興。


    現在唯一叫小柳紅不放心的是,世德三不動把街上結識的人往家裏領。好在小柳紅及時提醒了他,把他們眼下的處境和麵臨的危險講給他聽,世德就不再往家裏領外人了。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


    十月底,一天早上,小柳紅正要領著丫鬟去看戲,還沒來得及出門,就見世德從街上領著兩個年輕人迴到家裏。


    來人顯然剛剛和人打過架,身上都掛了彩。其中一個麵色蒼白的,鼻孔還在往外流血,一滴一滴的,直往灰布斜襟褂子上滴落。


    小柳紅見了,嚇了一跳,心髒緊縮一下,驚瞪著眼睛問世德,“儂個憨子,瘋了呀,儂?為啥事?把人家打成這樣子?”


    世德並不理會小柳紅的驚嚇,隻是淡淡地對丫鬟說道,“去打盆水來,讓他們洗洗。”


    丫鬟們也讓眼前這場麵嚇得發傻,直等世德又催促了一遍,才戰戰兢兢地去打來清水。


    眼見世德並不理會自己,兩個年輕人則像剛敗下陣來的鬥雞,正拿不信任的眼神在看她,小柳紅有些發急,揪著世德的衣袖搡著問道,“儂倒是講話嘛,這到底是怎麽會事?”


    見丫頭們把水端來,兩個年輕人開始洗臉,世德向小柳紅遞了個眼色,二人進到裏屋,世德才開口道,“他倆是我老鄉,從東北遼陽來的學生,‘九.一八’後,倆人逃進關裏,後又隨學生組織的抗日救國請願團南下,到了南京,請願團散了,二人也沒迴去,到了上海,在這裏衣食無靠,淪落街頭。


    “今天早晨,兩個人實在餓得不行了,在東街口劉老太的早點攤上偷了兩個果子吃,讓街坊逮著了,就把他們打成這樣。”


    小柳紅聽了,心裏大致有了譜,又見世德已把人領迴家裏,要是硬生生給趕將出去,勢必會讓世德下不來台,便忍著氣對世德說道,“老話說,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你也是江湖中混了多年的人了,這江湖的深淺,誰能看得清?咱總不能光聽他們幾句話,就信了他們吧?”


    “咳,你是沒在那裏親眼看見呢,”世德說,“剛才,你要是在哪裏看見了,說不準比我還熱心呢,準能上前去,把他們領迴家裏。


    “你瞅瞅,這倆年輕人,身上哪裏有一點癟三的氣兒?早晨二人實在餓得不行了,到劉老太的攤上,抓起油炸果子就吃,劉老太罵了他們,二人才想到要跑,讓一幫食客起哄,追上了,一頓拳腳,就把兩人打趴下了。


    “誰知二人倒在地上,卻並不求饒,隻一味地把剩下的果子往嘴裏塞,那些人打著打著,就下不去手了。


    “我聽這倆孩子說的是家鄉話,知道是老鄉,便替他倆把果子錢付給劉老太,連劉老太自己都覺得剛才有些過分,忸忸怩怩地還不肯要錢呢,我也有些生氣,把錢扔過去,就把他倆領了迴來。


    “路上一問,果然是老鄉,二人是遼陽的學生,正在 上高中,‘九。一八’後,二人就離開了家鄉,逃到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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