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紅看杜研奇離去,望著他消失在夜色裏,自言自語道,“這杜先生不牢靠,我看早晚要壞菜。”


    “你有些多慮了,看這杜先生多機靈,怎麽會出事呢?”世德有些不以為然。


    “你看他那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哪裏把江湖放在眼裏?卻沒想過,咱們剛剛做的是一筆大生意,要知道,這種事弄到警察那裏,是按錢數的總額論罪定讞的。”小柳紅說道。


    這句話,撩痛了世德心裏那根最脆弱的神經,渾身戰栗一下,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也有些懈怠了,問小柳紅,“照你的意思,咱該咋辦?甩了他,趕緊滑了?”


    “咱的報館還在他手上呢,哪裏能輕易甩了他?”小柳紅說,“依我看,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了事,這些天,咱倆到盧灣那邊去看看,有合適的房子,在那裏先租一間,就告訴杜先生說,咱倆要到外地走親戚,搬過去住,把報館托付給他,往後隻一年半載過來見他一次,收了帳,就離開。這樣,就會穩妥些。”


    世德覺著這辦法挺好,當晚就把事給定了。


    過了一 夜,一早起來,世德夫妻二人趁著天兒涼,雇車到盧灣那邊去了,轉了一上午,沒找到可心的房子,到了中午,天氣悶熱起來,二人匆匆迴到家裏歇晌納涼。


    以後的幾天,都是這樣,夫妻二人早出早迴,到盧灣那裏尋租房屋。


    九月十九日,下半晌,杜研奇比平日提早了一個時辰,來到了甄公館。


    那會兒世德午睡剛醒。杜研奇進門時,兩眼像受到驚嚇的兔子,世德剛要問他出了什麽事,不待世德開口,杜研奇就喊了起來,“甄兄,出大事了!”


    世德心裏“咯噔”一下,頭皮一陣發緊,以為前些日子小柳紅預言的話,現在應了驗,相信上次做的那局“砸了”,本能地抓住小柳紅的手,打算一塊往外跑。


    幸虧杜研奇把後麵的話及時說出,聽過之後,世德才木樁子似的站在屋裏,驚呆的眼睛直愣愣望著杜研奇,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東北事變了!儂老家讓日本人給占了!”杜研奇差不多是瞪著眼睛把話喊了出來。


    如果說這時誰更像男人,那便是小柳紅。雖說小柳紅神色惶恐,卻能穩得住神兒,站在那裏,盯著杜研奇問道,“世德老家不是早就割給日本了嗎?杜先生,你慢些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咳,早先割給日本的,是遼南,現在日本占的,是整個東三省。從上午到現在,報館收到一遝中央社發來的電文,都是東三省被日軍占領的消息。”


    世德僅在這一時刻,才迴過神兒來,由驚恐變得憤怒,“什麽!小鼻子占了東三省?怎麽可能呢?咱們的軍隊呢?東北軍有幾十萬人呢?”


    “咳,別提那些東北軍啦,儂想啊,一個花花太歲、膏粱豎子帶兵,成天滾在女人床上,哪裏會想到打仗的事?東北軍見了日本兵,就像兔子見了狼,連衣服都沒穿好,就逃走了,現在全都逃進關裏了。


    “幾百架飛機,連天都沒上,就成了日本人的戰利品;上萬門的大炮,全落在日軍手裏,變成日軍的裝備,現在正用來轟打東北軍呢。”


    “我不信,”世德揮著拳頭說道,“東北那麽大的地方,小鼻子一 夜之間就給滅了?這可能嗎?”


    “甄兄儂還別不信,中央社發的電文,雖說真的不多,可這丟人現眼的事,它能一篇跟著一篇的往下發,總不會是假的吧?明天一大早的各大報紙,儂看了就知道了,滿滿當當的,全是這個消息。咱們的《民心報》版麵小,還有一半的電稿發不下呢。”杜研奇瞪著眼睛嚷嚷道。


    “那中央政府是什麽態度?總該有些反應吧,何況東北已經易幟幾年了。”世德恨恨問道。


    “中央政府倒是有反應,態度也很強硬,但隻是口頭上抗議,強烈地譴責,籲請國聯介入,卻沒見有什麽軍事上的動作。噢,對了,阿拉這裏還帶了一份明天《民心報》的清樣,甄兄和嫂 子可以看看。”


    說著,杜研奇把清樣遞給世德,停了停,又說,“今天中央社的電文是必發稿,咱們《民心報》的版麵小,全發中央社的電文還不夠呢,其它稿件,一篇也沒用,約談當事人的事,今天沒做,賬麵上沒有這筆進項,阿拉這麽早來,就是告訴兄嫂一聲,好知道有這碼事兒。”


    大敵當前,虧得杜研奇還能說出這種話,世德接過清樣,白了杜研奇一眼,沒有吭聲。


    小柳紅看出世德心中不悅,怕傷著杜研奇,不管怎麽說,《民心報》現在還要靠他撐門麵,趕緊接話說道,“杜先生真是有心人,做事細致。不要緊的,現在出了這種大事,哪裏顧得上那些小事?杜先生盡管放心去做好了,你哥是東北人,早年又和日本人有過節,聽了這種消息,心情不好,你也別介意。”


    “嫂 子說哪裏話,但凡是中國人,聽了這種消息,哪個心裏會好受?今天儂沒到報館去,編輯們今天排版時,都哭了,一邊排版,一邊流淚,阿拉勸說都勸不住呢。”杜研奇說了一會兒,見今天主人沒有留他吃飯的意思,便識相地告辭了。


    世德坐在椅子上,把報紙清樣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看著看著,眼裏也流了淚。


    小柳紅見了,心裏也跟著難過,安慰世德道,“行了,你也別太傷心,國家大事,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傷心也沒用,咱們又不是手握重權的人。”


    “我不服啊,”世德帶著哭聲說道,“那小鼻子,他憑什麽這麽猖狂?早年在老家,我帶著幾個弟兄,差一點沒把那幾個日本鱉犢子揍死,他們有什麽了不起?就敢這麽乍乍乎乎的跑到咱們這裏張狂?我真他 媽 的後悔,當初沒和一幫弟兄們拉起一杆綹子,殺他幾個,也可解解氣,反倒讓那幫鱉犢子給弄進了監獄,差點兒沒折騰死。”


    “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是想想眼前的事吧。”小柳紅安慰世德道。


    這天晚上,世德沒吃飯,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早晨醒來,世德眼裏卻沒有一絲倦意,洗了把臉,又和小柳紅一塊上街了。


    二人剛出家門,就聽見遠處傳來吵雜聲。起初,世德以為是鄰裏在吵架,循聲望去,才看見遠處街道上,擁擠的人群在唿喊什麽。


    世德一向愛熱鬧,拉上小柳紅就往那裏奔去。走近一些,才看清,是遊行的隊伍。


    遊行的人群情緒激昂,手持小旗,肩扛大幅標語,不時有人在人群中帶頭高唿:“還我山河!”“打 倒日本帝國主義!”“停止內戰!”“共同抗日!”口號聲山唿海嘯,劃過城市的上空。


    世德二人走到近處,心情也隨著激動起來,見遊行的人群中,不光是青年學生,還有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偶爾也能看到幾個老人。


    看見世德二人站在街邊觀看,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走了過來,一臉鄭重地問道,“二位也要加入我們的隊伍嗎?”


    世德見問,不假思索地答道,“想!”


    那年輕人就從手中的一把小旗裏取出兩支,遞給他們,說道,“那就進來吧!”


    世德二人拿過小旗,走進遊 行的隊伍,隨著人流,沿著大道向前走去,不住地跟著唿喊口號。


    遊行的隊伍整整走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匯集到了豫園,擁進園中,見到四處都有學生站在高處,向人群演講,聲討日冠,唿籲政府對日開戰。


    世德拉著小柳紅,在一處聽過,又換一處去聽。


    整個白天,渾身熱血沸騰,情緒激昂。直到下半晌,集 會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出了豫園,世德看見對麵街上一間屋外,掛起大幅標語,標語用大紅字寫著:“抗日救國募捐委員會。”標語下排著長長的隊伍,排隊的人,手裏攥著鈔票,等待著把捐款投進募捐箱裏。


    “咱們也捐吧。”世德對小柳紅說道。


    “成,捐多少?”小柳紅問道。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家都亡了,咱們要錢還有何用?捐兩萬吧。”世德說道。


    小柳紅聽了,心底一驚,知道世德現在有些感情用事,卻又不好擰著他,隻好和他周旋道,“可咱們現在身上沒帶那麽多錢。我看這樣吧,這捐款的事,不是說一兩天就能完的,咱們先迴去,等和杜先生合計合計,看看怎麽捐合適,到那時,再做決斷不遲。”


    世德覺得這話在理,便和小柳紅一道迴去了。


    傍晚,杜研奇還像往常一樣,從報館迴來,直接來到甄公館。一進門,見茶幾上放著兩麵小旗,便猜出個大概,笑著打趣道,“甄兄和嫂 子,白天也到街上去義憤填膺了一把?”


    “早上見街上有遊行的隊伍,心裏一激動,就加入進去了,直到半下晌才迴來。”小柳紅笑著應道。


    “怎麽樣?中央政府還沒做出抗日的決斷?”世德問杜研奇。


    “沒有,隻是在那裏強烈抗議,憤怒地譴責,此外再沒有什麽動靜。”杜研奇說道。


    “哼,什麽政府,國將不國,抗議譴責,頂個屁用?媽了個巴子!”世德一著急,罵出了具有東北特色的髒話。


    “中央政府現在哪裏雇得上東北呀?江南的共 軍。已讓中央政府坐臥不寧,”杜研奇不冷不熱地說道,“國軍百萬大軍,正在贛南、閩北和共軍打仗呢。”


    “那些軍隊也真是的,國難當頭,為什麽不能先放下一己之利,眼看豺狼入室,卻幹著禍起蕭牆的惡心事。”世德忿忿不平地罵道。


    “權利!”杜研奇相當然地說道,“天下大亂,自古皆然,都無外乎為了這兩個字。”


    “可一旦國家不再,中國歸了日寇,到了那時,權利何在?”世德的情緒又有些激動。


    “理兒是這麽個理兒,老百姓都能看得清楚,當局者卻未必明了。”杜研奇借機撩火兒。


    “他們就不想想老百姓的民心所向?”世德變得憤怒了。


    “民心?”杜研奇冷笑道,“民心是什麽?民心隻不過是政客們嘴上的一句說詞罷了,用得著時,說出來讓你聽聽,用不著時,就壓在舌 頭底下,留著備用。”


    “媽了個巴子,我為什麽不幸,生在這樣的國家?”世德恨恨罵道。


    “甄兄儂別抱怨呀,這樣的國家,還真有幾條漢子,和那幫政客們不一樣呢。”杜研奇說,“昨天,東北就有馬占山將軍通電全國,聲明不服從中央和花花公子張少帥的命令,不隨東北軍向關內逃躥,留在東北,和日軍作戰呐。”


    “果真?”世德聽了,興奮得站了起來。


    “事倒不假,隻是阿拉疑心這馬將軍在東北能堅持多久?”杜研奇半是玩笑半是譏諷地說道,“這馬占山部,原是東北的一支大綹子,後來歸順了奉天的張大帥,花花少帥執政後,他與奉軍一直若即若離,眼下見花花少帥跑了,他正好借機脫離了東北軍。


    “不過,馬將軍手下,可是一群胡子穿軍裝,能不能抵得住日本軍隊的洋槍洋炮,那還是個未知數呢。”


    “先不管他什麽胡子不胡子,隻要敢留下來和日本人較量,他就是一條有血性的中國漢子,咱得技持他。”說著,世德轉身對小柳紅說,“這筆款子,咱們捐定了!”


    “捐款?”杜研奇聽過,吃了一驚,翻了翻白眼珠子,問道,“捐給誰?”


    怕世德表述不清,小柳紅見機插話,“是這麽迴事,今兒個,我和你哥到街上遊 行,迴來的時候,見豫園那裏一家門前掛出橫幅,上麵寫著,‘抗日救國募捐委員會。’你哥當時就要捐兩萬,隻是手頭沒有現錢,才迴到家裏來取錢。


    “迴來之後,又合計一下,覺著這筆錢,光是以我們個人的名義捐出,這大上海幾百萬人,我和你哥又不是什麽社會名流,這錢捐出去,還不是打了水漂?一點影響都沒有。


    “後來一尋思,好歹咱們還有一份報紙,要是以咱們報館的名義捐出去,多少會給咱們報館帶來些好的聲譽,所以就等你來,一起合計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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