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天氣轉暖。陶小姐來甄公館的次數越發頻繁了。


    周六上午,陶小姐來到甄公館,進了客廳,隻三姨太一人在坐。


    見陶小姐進來,三姨太像往常一樣,招唿陶小姐坐下,唿喚仆人端上茶來。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三姨太說話,明顯比平日少了許多,三角眼裏流露出悒鬱之色。


    陶小姐想探詢究竟,卻又怕言語不當,失了禮貌,便端起茶碗,小口品嚐。


    二人悶坐了一會兒,三姨太歎息道,“時局動蕩,生意凋敝,昨天主人迴來說,合股開的綢緞莊,已虧損三萬多塊,股東提議吹燈拔蠟,關門停業,主人卻以辛苦創辦,一朝停業,實在可惜。


    “何況眼下虧損,隻是受時局影響,一當時局好轉,生意必會好轉,遂與股東商議,一周之內,買下餘下的二萬八千塊股份,這樣一來,整個店鋪,全歸甄家所有。


    “現在家中存款有兩萬,阿拉又湊了四千塊私房錢,還缺四千,可是事先已講定,下午兩點完成股份交割,一時難以湊齊,真急煞人了。”


    陶小姐平日多承甄家款待,正愁沒有效力的機會,又和甄公子形同夫妻,已把甄家當陶家,現在甄家有急難,豈能袖手旁觀?當下慨然應允道,“僅四千塊,不算什麽,我在銀行存款,還有將近兩萬,我去取來四千,先用來應急便是。”


    三姨太見陶小姐說出這話,登時迴憂作喜,三角眼裏笑出花來,一把攥住陶小姐的手,誇讚道,“先前,儂家仆人陳媽對阿拉講,說陶小姐有旺夫相,那時阿拉以為她是在說奉承話,還不信呢,今天看來,還真讓她說著了。”


    說罷,又唿喚廚房趕緊操辦午飯。


    吃過晌,三姨太陪同陶小姐一道去了銀行,把四千塊錢取出。


    自此,三姨太對陶小姐越發親熱,閨中秘事,無所不談,庶幾已無尊卑,反倒成了閨室密友。


    一日,陶小姐收到外婆一封快信,拆開看時,又驚出一身冷汗,原來外婆對陶小姐在 上 海的閨中秘事已了然於心,限她明日馬上返迴蘇州,不然,就派舅舅親自到上海接她。


    信雖不長,隻了了數語,卻如冷水兜頭,澆得陶小姐渾身冰涼,匆匆告了假,來到甄公館,將信交給甄公子。


    甄公子接過信讀了一遍,臉色立馬變得煞白,鎮定了片刻,毅然說道,“迴蘇州,我倆的愛情,必將付諸東流,如願和我在一起,不管前方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將毅無返顧,勇往直前。”


    “可是一旦不迴,阿舅找來了,那怎麽辦?”陶小姐急得要哭,問道。


    “你手上現在有一萬多塊,我也能想辦法再湊出一萬塊,這樣,我們的手裏有了兩萬多塊,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我們立足的二人世界!


    “咱們可先去武漢,那裏有我的朋友,到了那裏,再相機行事,把家安頓下來,等木已成舟,諒你外婆也不會太追究,那時我們再迴來去見她老人家,諒她老人家必會寬容我們。”


    陶小姐一時間惡鬼攻心,沒了主意,聽憑甄公子擺布,收拾好行裝,急赴銀行,將一萬多存款,改立為旅行支票。


    取出支票,二人乘上馬車,直奔碼頭。


    一聲汽笛長鳴,客輪拔錨啟航,二人偎坐艙中,目送上海遠遠退去。


    陶小姐這會兒才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一葉浮萍,隨波蕩去,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惆悵。


    客輪逆江而上,旅途寂 寞,陶小姐靜下心來,把半年多來和甄公子的情感曆程理順一下,各種疑點叢生的蛛絲馬跡,便一一浮現出來了,心裏隨著也產生出一絲恐懼。


    轉念又想,甄公子是富室的公子哥兒,出於對愛情的忠誠,背井離鄉,攜她奔走天涯,這又讓她不免心生感激,心想這即便是一場騙局,隻要不去捅破它,就這麽一直維持下去,也是值得去享受的。


    船到武漢,二人離船登岸,找到一家旅店安頓下來。


    第二天一早,甄公子說要出去拜訪一個朋友,陶小姐一人留在房間歇息。


    中午,甄公子帶來一位朋友,此人二十多歲,高挑身材,臉頰削瘦,眼睛像受驚的麻雀,進屋後,不停地在陶小姐身上遊動著,直看得陶小姐心裏發毛。


    待甄公子送走了朋友,陶小姐心有餘悸地告訴甄公子說,“你這朋友,不像是好人!”


    甄公子聽完,愣了一下,隨後笑了笑,安慰陶小姐道,“他就這德行,其實人蠻好的。噢,對了,他答應明天,帶咱們一塊出去玩玩呢。”


    “反正我覺得,他不像好人,”陶小姐堅持說道,“你最好少和他交往。”


    “那怎麽行呢?”甄公子辯解道,“咱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好多事還要求他幫忙呢。”


    二人說了一會兒閑話,又到街上轉了轉,迴到旅店休息。


    一早醒來,甄公子說身體不太舒服,大概是受了風寒,躺在被窩不想起來。


    大約太陽升過房角,昨天來過的那位朋友到了,說是要帶二位出去遊玩。


    甄公子推說身子不爽快,求他帶陶小姐一人去玩,他自己想再躺一會兒。


    陶小姐原本對這位朋友心存戒心,見甄公子這番說辭,哪裏還肯隨他出去?


    甄公子勸說一番,見陶小姐不為所動,隻好作罷,那位朋友便淡溜溜地迴去了。


    一連數日,陶小姐纏住甄公子,隻要甄公子不在身邊,自己就決不一人出門。


    又過了幾日,甄公子說,要和朋友一道去聯係工作上的事情,一早就獨自匆匆出門去了。


    陶小姐一人呆在旅館,直等晚上,還不見甄公子迴來,心裏不免有些吃驚,預感正在遇到什麽危險。打開箱子,發現一萬多塊的旅行支票不見了,才相信,這半年和甄公子從相遇到相知,原來是個騙局。


    拋下陶小姐,一個人到了碼頭,世仁踏上迴上海的客輪,在頭等艙裏安頓下來,心裏才覺得踏實。


    這一單做得不利索,全怪那家妓 院的鴇子,安排一個痞子去和他接洽,結果讓陶小姐看出破綻,有了提防,一筆生意眼看到手,最後給做砸了。好歹陶小姐隨身帶來的一萬多塊,現在已經到手,也算不虛此行。


    客輪拔錨啟航,侍應生給頭等艙裏的客人送上茶水,世仁坐在舷窗邊的椅子上,點上一支煙,看窗外甲板上,一些乘客憑舷遠眺,欣賞江上景色。


    世仁一人獨坐艙內,也覺無聊,便想到甲板上看看。


    正要起身出去,忽見對麵艙內,有一麗人斜依著床鋪,手持一卷,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


    那麗人梳著短發,蛾眉淡掃,膚色白嫩,身著白綢短衫,一襲天藍色裙子,放大腳上,穿著一雙白底黑邦拉帶兒絨鞋,一身清麗的學生打扮,與世仁素常駐結識的姑娘們的品味明顯不同。


    世仁心生好奇,本能地使出獵色手段,主動和那姑娘吊起膀子。


    那姑娘見世仁和她吊膀子,也不羞怯,移開書卷,和世仁四目對視。


    這一看不打緊,世仁的心旌搖蕩起來。但見那姑娘一雙鳳丹眼,看似秋水沉靜。那汪秋水之下,卻分明能感受到暗流湧動,攝人心魄。


    二人眉來眼去,勾搭了一會兒,世仁按耐不住,顯露出攻擊的本性,起身向對麵艙中踱去。


    進了艙內,一股清新的淡香襲來,世仁聞了,覺得自己像熱鍋裏的一滴水,都快蒸發了。


    那姑娘見世仁正要進來,也不驚訝,放下書卷,起身坐到鋪邊,剛要說,“先生請進。”見世仁已經進來了,便站起身來,落落大方說道,“先生請坐。”說完,見世仁坐了,自己也隨著坐下。


    “看什麽書呐?”世仁拿過姑娘剛剛放下的書,翻看一下,見上麵全是蚯蚓一樣的字母文字,自己一個字也不認得。


    “《簡。愛》,英文版的。”姑娘說道。


    “小姐真是才女,連英文書也能讀懂,令人佩服。”世仁施展出本事,把一大堆好聽的話,扔進姑娘耳朵裏。


    “這有什麽?”姑娘微笑著,淡然說道,“隻不過做了幾年書蟲子,吃了幾個字兒罷了。先生要去哪裏呀?”


    “去上海。”世仁說道。


    “跑生意的?”


    “豈敢?”世仁將手一攤,自嘲道,“能討口飯吃,已經知足了,哪裏在敢談什麽生意?”


    “先生過謙了吧,”姑娘不以為然地笑道,“先生哪裏見過,討飯的人乘頭等艙來?”


    “當下是不用討飯,可是到了上海,那就難說啦。”世仁主動向姑娘賣起關子。


    “此話怎講?”姑娘問道。


    見姑娘刨根問底兒,世仁沉吟片刻,編出故事來,“我是從遼南金寧府逃出來。祖上世代為官,在那裏置辦了產業,現在家中仍有千畝良田,還有三家藥鋪。自從割讓遼東後,我們便成了亡國之人。


    “我從上小學起,接受的就是日本教育,每日裏嘰哩哇啦地學說鬼話,天天早上都要麵朝東方唱日本國歌,三唿天皇萬歲,心中十分反感,實在學不下去,在學校混了幾年,迴到家中,幫父親料理生意。


    “那日本人很是奸惡,對華人商號,苛刻盤剝,處處刁難。我忍無可忍,一日,和幾個朋友喝完酒,狠揍了一個日本稅務官。


    “眼看家鄉呆不住了,便逃了出來。上個月到了北平,混了幾日,見那裏也是商行凋敝,難以經營,這才打算南下,到上海闖闖天地,看能否有所作為。”


    姑娘聽完世仁的故事,頗為同情,歎惋道,“真是想不到,先生原是一位愛國義士,令人欽佩。敢問先生怎麽稱唿?”


    “姓甄,名懷寧。”


    “甄先生此去上海,做何打算?”


    世仁搖搖頭,歎息一聲,“咳,一葉浮萍隨波去,前程歸期兩茫茫。去了那裏,看看再說吧。”說完,朝舷窗外望了一會兒,轉頭問道,“小姐此番要去哪裏?”


    “迴鎮江。”姑娘說道。


    “小姐家住鎮江?”


    “沒錯。家住鎮江高陽街。日前奉父命,去武漢收紅。那裏的江陽繅絲廠,有家父的股份,家父派我去把兩萬塊紅利收迴。”


    姑娘說著,拿眼瞄了瞄床下放著的皮箱。


    世仁聽罷,怦然心動,兩眼控製不住,順著姑娘的眼神,朝床下那皮箱盯了兩眼,穩了穩神兒,關切地問道,“令尊大人真是好氣魄,這等生意上的大事,便是交給一個男人獨自去做,也是頂危險的,怎麽居然隻交你一姑娘家的出來經營?


    “要知道,這江湖之上,兇險異常,稍有不慎,就將人財兩危呢。


    “姑娘聽我一句善言,再遇陌生人時,切不可將自己的經營之事,輕易言於他人,有道是,牆外有耳,人心隔肚皮呀,誰都不是孫悟空,哪能鑽到別人的肚子裏看個仔細?”


    “謝謝忠告,”姑娘優雅地向世仁道了謝,“我也是看甄先生是個爽快人,又是一個愛國義士,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好人,才把實情說與甄先生。


    “隻是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年輕時,曾有算命先生給看過相的,說家父命中注定財旺,隻是丁息缺損。果然,成家後,久不得子,上了四十歲,家母才懷上我。我便成了父母膝下唯一的安慰。


    “近年家父年邁體衰,體力不濟,一大攤子生意,無人幫助,這才幾番求我停學迴家,幫他照料生意。”


    “小姐原來是知識女性!怪不得一身學生裝束。”世仁有些誇張地讚歎道。


    姑娘聽罷,也極為得意,就勢介紹了個人的生平,“四年前,我考入北平國立女子師範西語係,專攻英文,本打算畢業後,去美國斯坦福大學繼續深造,無奈父命難違,隻得功半而廢。”


    世仁心中暗喜,相信自己今天遇上了一枝好花。


    在世仁眼裏,大凡身上帶有書卷氣的女人,多少都有些自鳴不凡,自以為肚裏有些知識,說話行事,往往自以為是,實際上,卻又都或多或少有些傻氣,容易上手,何況這女人皮箱裏又有巨款,人也俊 俏,這一單如能做成,真可謂財 色 兩得。隻是不能急於求成。


    好在船到鎮江,還有三天行程,時間足夠他慢櫓搖船捉醉魚。世仁便不急於下手,隻拿一些客套話和姑娘應酬。“早就聽人說道,江南自古多佳麗,才子從來出江南,今日見了小姐,才知此話不假。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免貴姓敬,名中華。”


    二人相談甚歡,很是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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