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幹娘祖籍是閩中安溪人,小時被賣到上海一家妓館。年長色衰,過夠了千人跨、萬人騎的日子,想想生為萬 人 妻,死為無夫鬼,心中好生悲涼,便有了從良的念頭。


    三十二歲那年,她拿出多年積攢的私房錢,替自己贖了身。


    原本要找一個老實可靠的本分人嫁了,以托終身,誰料前後走了幾家,卻又都所遇非人,不是油嘴滑舌、吃慣軟飯的滑頭;就是五毒俱全的癟三,幾番下來,就冷了嫁人的心思,一個人獨闖江湖,靠養瘦馬為業。


    平日她遊蕩街頭,見有人家插草賣女孩兒的,但凡年齡在十一二歲,有些姿色的好坯子,她便殺價買下,帶迴家中,調理訓養三年五載,等女孩子出落成小美人了,便高價賣給妓館,或是嫁到富室為妾,每每能賺個好彩頭。


    若有十分伶俐乖巧的,她便自己留下,用她們來放飛鴿,偶爾也做些仙人跳之類的生意。


    世仁的“大師爸”初到上海時,就落腳在徐幹娘家裏。這女人平日和大師爸以兄妹相稱,兩個人打情罵 俏,也不避諱,混熟了,世仁就稱她徐幹娘。一來二去,就走得親近了。


    做仙人跳,得要虎背熊腰、生猛的漢子才行,南方的男人,大多生相單薄,世德到來後,徐幹娘一眼就看中了他,托世仁從中說和,把世德留在了身邊,和她的姑娘們一塊兒做起了仙人跳。


    世德已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早就過了娶親的年齡,先前為了爭一個日本姑娘,吃了官司,在日本人的大牢裏幹熬了幾年,像饞腥的貓,關在鐵籠子裏,天天聞著魚腥味,卻看不見魚在哪裏,餓得肚皮都快貼到後脊梁上了,心裏卻時不時想起那個叫東瀛莫須子的日本姑娘。


    被父親救出後,世德在家調理了一些日子,身上長了肉,血管又常常被男子漢身上的那種衝 動 弄得發脹。


    到了上海,差不多已是快要自燃的幹柴了,如今給徐幹娘留在家中,真個是狼宿羊群,魚遊深淵,隻幾天功夫,就和徐幹娘屋裏的一群姑娘們打得火熱。


    這些姑娘都是徐幹娘調 教出來的,平日放白鴿、仙人跳,個個能征慣戰,放出手段,世德哪裏招架得住?沒過幾日,世德就成了小柳紅的降臣。


    小柳紅是徐幹娘訓養的一群姑娘中最大的一個。老家在浙江天目山下。民國八年,家鄉發洪水,遇上大災年,家中無力撫養,讓父親賣給了人販子,到了上海,徐幹娘花了十二塊大洋買來。


    調理了幾年,這小柳紅就如新花綻蕾,乳燕初聲,出落成一個國色天香的好人物,粉麵含春,雖怒猶喜,從頭看到腳,風 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 流往上流。男人們迎麵看她一眼,如槳蕩波心起漣漪;若是讓她迴你一眸,似粘絲纏身難擯棄。


    再加上她天生的口甜如蜜,善於察言觀色,哄得徐幹娘團團轉,視如己出,便不舍得賣她下店,留在身邊,自己用著做局。


    到底是本分人家出來的孩子,小柳紅乖巧歸乖巧,卻守著自己做人的底線,最初做仙人跳時,她並不知江湖的險惡,一些局中需要做透的活兒,她都不肯去碰自己的做人底線,往往會弄砸了局,無果而終,收益並不怎麽好,直到一次做仙人跳時,讓人放了老鷹,做破了她的底線,以後才抹下臉來,放開了手腳,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


    那次和她搭檔的,是徐幹娘的一個幹兒子,一個十足的窩囊廢。當時他們盯上了一個小白臉,一看便知,是個闊少。小柳紅靠了上去,幾個眼神扔過去,小白臉就繳了械,乖順地跟她來到他們臨時在一條裏弄裏租來的房子。


    不想那小白臉卻是一個拆白黨,貌似斯文,性情卻生猛,力大過人。一進門裏,轉身把門反插上,摟住小柳紅又摸又親,不由分說地把她摁到床上,一手反扭住她的手臂,一手麻俐地解 開她的衣服。


    小柳紅大吃一驚,料想今天遇上了放老鷹的,驚叫了一聲,想把同夥喊來,不料第二聲還沒喊出,那拆白黨已拿嘴唇封了她的口,把舌 頭塞進她的嘴裏,閃電般撕裂了她的身子,劇痛之後,便是不可思議的恐懼和快 感。


    她的搭檔聽到尖叫,趕過來用腳踹門,大聲吆喝著開門。


    他原本猜想,這拆白黨聽到有人敲門,會收韁下馬,卻不料這癟三居然將軍不下馬,氣 喘 籲籲地,沒好氣衝著門外喊叫,“別敲了,啊拉一會兒就完!”這廝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直等把事做完,穿好衣服,才起身開門。


    小柳紅的搭檔怒瞪雙眼,衝了進來,一把揪住拆白黨,揮拳要砸。


    不想那拆白黨卻並不驚慌,冷眼盯著要打他的人,從容地從懷裏摸出一把大洋,輕聲問了一句,“儂看,咱們是到局子裏去呢?還是在這兒私了?阿拉今天兜裏,可就這些錢,儂要是覺得吃虧了,咱就找個說理的地方。”說完,把錢扔到地上。


    小柳紅的搭檔沒了主張,聽見嘩啦一聲大洋落地,嚇得鬆了手。那拆白黨見機閃身出屋,揚長而去。


    看見小柳紅哭著迴家,徐幹娘問明情況,氣得兩眼冒火兒,一把抓過幹兒子遞過來的大洋,破口罵道,“啊拉的妮子,就是放到院子讓人梳弄了,也不止這幾個鼻疙瘩,儂個豬玀腦子,活活的一個漢子,看不好一個妹子,白白讓人糟蹋了,還有臉迴來。”


    罵著,把錢摔到了幹兒子的臉上,把那幹兒子逐出門去。


    此後,徐幹娘就自己帶著小柳紅和小柳青姐妹外出做局,心裏卻對小柳紅讓人放了老鷹的事難以釋懷。直到後來做了伊公子的局,大喜過望,才漸漸把這事給淡忘了。


    這伊公子名叫伊克春,武漢三江商行掌櫃的大少爺。三江商行專營棉花生意,每年都要往上海發幾批原棉。江上奔波,不免勞累,長子伊克春成年後,伊掌櫃帶兒子跑了幾次上海,就把去上海出貨的事,交給了大公子。


    上海是十裏洋場,原本是個花花世界,又加上伊公了是富室子弟,兜裏有的是錢,又年輕氣旺,勞燕孤飛,旅途不免寂 寞,辦完了正事,少不得去風 月場中尋些快慰。


    在 上海灘砸錢買歡,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隻幾年的功夫,上海風 月場中的名館 俏 妓,已讓伊公子閱盡了人間 春 色。


    五月間,伊公子又押運貨船到了上海,隻兩天功夫,一船的原棉出貨完畢。收完貨款,存到匯豐銀行,伊公子身邊留下些零用錢,住進楚商會館,打算在 上 海消遣幾日,再迴武漢不遲。


    一日,伊公子閑著無事,獨自一人去了大世界。


    上海大世界,是一個若大的遊樂場,遠勝北京的天橋。其間雜藝畢陳,遊人如織;三教九流,珠目混雜。伊公子看得累了,來到一家劇院,要了一個包間,坐下聽台上優伶彈奏江蘇評彈。


    那優伶三十多歲,粉麵豔妝,聊無可觀。隻是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舞動,像一隻爬行的蜈蚣,腳爪不守規則地揮舞著。伴著琴聲,那優伶半啟朱唇,用蘇州方言,咿咿呀呀,唱個不休。


    伊公子聽不懂蘇州話,再加上是唱腔,隻能憑靠伶優表情的喜怒悲戚,去感悟唱詞的大意。聽了一會兒,覺著乏味,打算起身離去。


    正當這時,樂曲明顯加快了節奏,優伶開始用輪指在琴弦上劃動,更像蜈蚣逃遁。琴聲也變得像山雨突襲,惡風乍起,驚得人心涼氣短,不敢稍動。伶優口裏的唱腔,也變得不成曲調,仿佛憤怒時正在與人吵架。


    曲終時,隻見伶優將手向弦上狠摔兩下,台上傳來撕布一樣的聲音,隨後,伶優收起手腳,恢複了平靜,慢慢抬起頭來,深沉地向台下聽眾環視一上眼,緩緩起身,向聽眾鞠躬致謝。


    正要退下,就聽身邊包廂裏傳來叫好聲。那聲音清婉脆甜,如新鶯唿朋,黃鸝引類。伊公子探身看時,見包廂裏坐著兩個絕色佳麗。年長的約有二十上下,正是小柳紅,年小的約有十六七,叫小柳青,身邊跟著小斯侍候著。


    座間方桌上,擺著茶水糖果之類,一望便知,是大家閨秀。小柳紅叫完好,又派身邊的小斯,去買了一個花籃送上台去,獻給剛才演奏的伶優,那伶優見有人賞了彩,重新坐下,又彈了一曲。


    這會兒,伊公子的兩眼,就全不在台上的伶優身上了,恨不能頭上長滿了眼睛,不須轉頭,就能把隔壁包廂裏的兩個美人,看個仔細。


    小柳紅姐妹是何等人物,伊公子這套小把戲,哪裏瞞得了她們,不須側目,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雙色眼,正發出熱光,在她姐妹身上掃來掃去。


    小柳紅偶然向那雙色眼拋去一瞥,那雙色眼就像正在行竊的毛 賊,聽到聲響,倏然藏起,過了一會兒,看看沒有異常,就又開始在她們身上掃瞄。


    等到戲院散了場,看客們起身走出戲院,伊公子比一般看客們稍遲一會兒,跟在二位美人身後,走出戲院。


    出了大世界,走了不遠一段路,二位美人拐進一條冷清的裏弄。這會兒,二美顯然意猶未盡,嘴裏不住議論著剛剛聽過的蘇州評彈的妙處。


    伊公子這會兒已像小鬼兒撞見了閻王爺,魂不守舍,跟在二位美人後麵,遊目騁懷,心有所係。


    雖聽不真切二美在說些什麽,卻能聽到她們時爾發出的笑聲;再看看那綠柳拂風的身影,心裏就覺得很知足了,更何況那個年齡稍長的美人,不時還似笑非笑地衝他迴眸,撩得他心旌搖蕩。


    “妹妹,明天,天蟾舞台有一出好戲,阿拉打算預訂包廂,到時儂可要陪姐姐去哦。”走了一會兒,小柳紅突然提高嗓門兒,叮囑小柳青道。話音恰到好處,剛好能讓伊公子聽清。


    隨後,小柳紅又迴眸瞥了伊公子一眼,見伊公子兩眼發直,死盯著她,小柳紅嫣然一笑,百媚畢現,轉過身去,加快了腳步,卻不料袖中的手帕掉落下來,恰巧一陣風過,吹到伊公子腳前。


    那伊公子看見手帕,就像小鬼看見了閻王爺的旌幡,激動得渾身發抖,見了親娘老子似的,彎腰拾起,展開時,見上麵繡著鴛鴦戲水圖,右上角,用紅絲線繡出“小柳紅”三個字。伊公子猜想,這該是佳人的芳名了。


    手帕上散發出淡淡的芳香,伊公子正要把手帕放到嘴唇上吻吻,不想小柳紅已發現手帕遺落,轉身往來路尋迴,見伊公子把手帕擎在半空,便莞爾笑道,“有勞先生大駕,幫阿拉拾到手帕。”


    佳人突然站到麵前,伊公子驚喜過望,大腦瞬間休克,失去了意識,嘴巴也變得木脹,傻嗬嗬地站住,望著佳人,不會說話了,機械地雙手捧著手帕,奉獻佳人眼前。


    小柳紅接過手帕,道了聲謝,轉身離去,臨去時,又迴眸一笑,弄得伊公子亂了方寸,木偶似的站在原地,目送二美遠去。


    伊公子記住兩位美人的約定,第二天傍晚,來到天蟾舞台。因為有名角演出,天蟾舞台,早早就座無虛席。伊公子不知道小柳紅姐妹的包廂在哪裏,便想進去看看再說。


    上了劇場的二樓,遠遠看見一間包廂裏,小柳紅姐妹正坐在裏麵品茗。色膽助威,伊公子心裏興奮,顧不上多想,快步走了過去。


    因昨天有過一麵之交,今天見了,便不十分生分,小柳紅站起身來,微笑著問道,“先生也來看戲?”


    “聽說今天有好戲,也來看看。”伊公子媚著臉說道。


    “先生坐在哪裏?”


    “還沒定下呢,先看看再說。”


    “先生要不嫌棄,阿拉包廂裏還多出一個位子,先生就坐這兒吧。”小柳紅笑殷殷說道。


    伊公子見說,有如豬八戒進了高老莊,哪裏還肯出去。雖說嘴上客氣了兩聲,屁股卻忸怩著,挨著小柳紅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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