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自己的江湖兄弟現在財運當頭,甄永信心裏踏實下來,不再擔心眼前的窘境。


    和尉遲道長把酒喝透,甄永信打算在這裏先住一 夜,歇歇腳,明天再到賈南鎮那兒。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尉遲道長領著甄永信二人去找賈南鎮。


    在菜市場東街的一家朱漆大門前,尉遲道長向大門裏指了指,說,“到了。”


    和甄永信二人道了別,尉遲道長轉身匆匆離去。甄永信知道尉遲道長和賈南鎮有過節兒,也不勸留。見尉遲道長走遠,才走上台階,敲了幾下門,便有一個門童出來開門。


    昨天夜裏,甄永信從尉遲道長嘴裏得知,賈南鎮家裏,現在養了幾個家仆。現在開門的年輕人,想必就是賈家的家仆,甄永信便自己介紹說,“我是你家主人的兄長,想來看看我家兄弟,你進去通報一聲。”


    “先生貴姓?”門童上下打量一下甄永信,問了一聲。


    “免貴姓甄,你一提,他自然會知道。”甄永信說道。


    門童轉身進去,不大一會兒,就見賈南鎮一邊扣著紐扣,急急忙忙從院裏跑出來。大老遠就喊道,“哥來了,提前怎麽也不打個招唿?”說著,跑過來,一把抓住甄永信的手,不住地打量著甄永信,問道,“哥這是從哪兒來的?怎麽弄成這樣了?”


    甄永信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山林逃命時,已讓樹枝掛得千瘡百孔,還是在開源養傷時,主人家的女眷們幫著縫補過,好歹才弄成現在的樣子。見賈南鎮問起,甄永信心中百感交集,歎氣道,“一言難盡啊,兄弟,等哥慢慢告訴你。”


    看到旁邊的琪友,賈南鎮以為是甄永信找到了世仁,問道,“這是世仁吧?哥在哪兒找到的?”


    “哪裏找到了?”甄永信說,“這是我內侄,叫琪友,這次和我一道出來,幫我找世仁呢。”


    “世仁有消息了?”賈南鎮又問道。


    “沒有。”


    “哥怎麽知道我住這兒了?”


    “我和琪友昨天傍晚到時,本以為你還住在步雲觀,去了之後,才知道,你搬走了。”甄永信說,“尉遲道長留我們吃飯,便在那裏住了一宿,剛才是尉遲道長把我們送來的。”


    聽到這裏,賈南鎮警覺起來,問道,“尉遲道長說了我不少壞話吧?”不等甄永信開口,賈南鎮又搶著說道,“哥可別信那道人的,那種人,太不地道,眼睛掉進錢眼兒裏了,除了錢,什麽都不認了。”


    怕賈南鎮說出難聽的,甄永信趕忙打斷說,“兄弟別多心,尉遲道長真的沒說兄弟什麽,隻是說兄弟這些年發了財,買了自己的房宅,就搬走了。”


    見甄永信這樣說,賈南鎮才放下心來,就收了口,不再詆毀尉遲道長,領著甄永信二人穿過四進,到了最裏邊的正房。


    這院子果然氣派,一色的青磚璧瓦,雕梁畫棟,飛簷鬥拱,遠勝過金寧府的甄家大院。甄永信心裏雖說有些妒忌,卻畢竟是江湖兄弟的成就,看過之後,心裏也覺得展樣。


    “昨晚,聽尉遲道長說,兄弟這些年發了,我還不十分相信,以為是尉遲道長故弄玄虛,現在看這房子,真的信了,兄弟果真修成了正果。”甄永信誇讚道。


    賈南鎮聽了,心裏舒坦,撇起清來,“當初兄弟那麽苦勸哥哥別走,留下來和兄弟一塊兒幹,哥就是不聽,”停了會兒,又說,“不過現在來了,也不算晚,這迴哥再別走了,我這裏寬敞,你就住我爹的裏屋,那裏屋閑著,平日咱們兄弟說話也方便。”


    說話間,幾個人上了正堂。


    甄永信在太師椅上坐下,就有仆人端上茶來,一切堪比大戶人家。


    賈南鎮端起茶,朝西屋間喊道,“麗蘭,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門簾挑開,辛麗蘭從裏屋出來,臉上堆著笑,朱唇微啟,向甄永信福了個萬福,說了聲,“甄先生來了。”就側過身,在賈南鎮身邊坐下。


    辛麗蘭今天身穿綠底兒紅花錦襖,儀態比早年端莊了不少。可甄永信心裏卻總覺得不自在,見到她,總要想起在撫順參加仙佛班“考色”時,曾和辛麗蘭赤著身子同處一室。現在一見到辛麗蘭,就像自己剛剛幹了什麽丟人的事,讓人捉了現形,杌隉不安,手足無措,兩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辛麗蘭明顯感到了這份尷尬,坐了一會兒,借口迴屋了。


    賈南鎮吩咐門童,把街門關嚴了,今天家裏有客,不做生意了。而後吩咐廚房準備酒宴。


    見賈南鎮忙碌,甄永信說,“老叔在哪兒?我去他老那裏看看。”


    “在裏屋呢,”賈南鎮說著,領著甄永信到了東屋。


    老人一身黑緞長袍,斜倚在被朵上假寐。賈南鎮進屋,高聲喊叫道,“爹,我哥迴來啦!”老人睜開眼,見甄永信站在炕前,急忙向炕邊挪了挪,哆哆 嗦嗦地伸手抓住甄永信的手,蠕動皺巴巴的小嘴,問道,“他哥,你咋才迴來呀?”幹澀的眼裏,這會兒變得濕潤,眼角噙著淚珠。


    “我爹耳朵越來越背了,哥說話時,得高點兒聲。”賈南鎮說道。


    一句話沒出口說完,西屋傳來嬰兒的啼聲,甄永信一愣,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賈南鎮紅了臉,笑了笑,說道,“我和麗蘭結了天緣,生了個兒子。”


    “噢,兄弟添丁了!好事,好事!”甄永信剛要過去看看孩子,一想到和辛麗蘭同在一個房間“考色”的事,再加上眼下 身無分文,拿不出給孩子“看歡喜”的錢,隻好作罷。


    賈南鎮也不介意,領著二人到了裏屋,把二人的住處安頓好。坐到炕上,賈南鎮指了指甄永信的衣服說道,“哥剛才的話沒說完,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甄永信見躲不過去,隻好把離開奉天後的經曆說了一遍。


    賈南鎮聽過,連聲歎氣說道,“這是何苦呢?這是何苦呢?早先哥不聽我的,遭此厄運,多險哪!好在揀了條命迴來。別再到處亂走了,哥的歲數也不小了,經不起這麽折騰了。世仁如今也大了,該不會有什麽難處。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哥也該享享清福了。”


    “話是這麽說的,”甄永信說,“可一天不見到世仁,哥的心裏,就不得安生呀。兄弟要哥享清福,哥怎麽享啊?你嫂 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哥迴到家裏,哪裏能享什麽清福?”


    “哥說的也是,”賈南鎮瞅著天棚,眨巴了一會兒眼睛說道,“前些年,咱兄弟在奉天闖蕩,衣食無著,我還沒感覺到什麽,眼下日子好過了,不知怎麽,近來越發想起老家的兒子,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得空兒,領老叔迴家去看看,落葉歸根,人老了,越離不開自己的根。”甄永信安慰道。


    “哥不說,我倒差點給忘了。”賈南鎮忽然想起了什麽。


    “什麽事?”甄永信問道。


    “前些天,我收了一個徒弟,綽號小喜子,為人挺機靈。”賈南鎮說,“我和麗蘭想把他培養成‘三才’。小喜子曾提到,他在奉天,曾和一個姓甄的年輕人一起,拜一個南方來的叫‘大師爸’的人為師,學了一些咱們這一行的本事,後來他們一塊到了北京,小喜子犯了禁,讓‘大師爸’趕出山門。姓甄的孩子還留在那裏。


    “剛開始,我得了這個消息,還挺上勁兒,以為找到了世仁的線索,可後來聽小喜子說,那孩子的身世,雖說和世仁倒有些像,隻是名字不對,心想天底下,和世仁身世相同的孩子多著哪,我也就不上心了。”


    “那孩子叫什麽來著?”甄永信問道。


    “好像叫什麽甄懷寧。”


    “甄懷寧?”甄永信聽罷,兩眼一亮,大聲叫道,“兄弟,你好糊塗呀!那不就是世仁嗎?”


    “怎麽?世仁還有表字?”賈南鎮問道。


    “咳,什麽表字?”甄永信興奮起來,告訴賈南鎮,“你想想,世仁他母親姓寧呀,你那徒弟在哪兒?快把他找來。”


    賈南鎮恍然若悟,忙說道,“不急不急,哥,前些天,麗蘭派他到錦州開荒去了,這一兩天就迴來。你先安心住這兒,等落實清楚,再走不遲。走,我現在領你倆上街,買幾件像樣的衣服換上,你身上這衣服,太不成樣子了。”


    賈南鎮說完,去了辛麗蘭屋裏,半天,臉憋得脹紅出來,領著二人上了街,找到一家成衣店,選了兩件合身的衣服,討了價,讓甄永信二人換上。


    從街上迴來,桌子上的酒菜已經擺齊。因是自家兄弟,也不客氣,多天逃難,肚中又沒有油水,甄永信和琪友放開肚皮,海吃一通。酒也喝了一壇子。


    酒足飯飽,二人迴屋休息。直睡了一下午,醒後又開始吃晚飯,直吃到二更,才離了席。


    白天睡得過實,夜裏反倒沒了瞌睡。甄永信和琪友二人躺在炕上,合計著,等小嬉子迴來,問明情況,二人就動身去北平。


    二人正商量著,見賈父顫顫悠悠地推門進來,挨著炕沿坐下。


    甄永信忙起身,幫著老人往炕裏邊挪動。


    “老叔還沒睡啊。”甄永信問道。


    老人見問,也不說話,隻是坐在炕邊悶著,過了一會兒,才拿眼盯著甄永信,說道,“他哥,你送俺迴家吧。”


    甄永信聽過,吃了一愣,覺得老人心裏,必是有一大堆委屈,一時道不出來,便笑了笑,說道,“老叔怎麽要走啊?在奉天,這不是挺好的嗎?你看這大院兒,成天吃香的,喝辣的……”


    老人聽了,幹巴巴的嘴唇抖動起來,忍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哇”的哭了起來,說道,“他們讓俺當孫子!”


    昨天晚上,甄永信曾聽尉遲道長說過這事,心裏有數,知道個中原委,可眼下畢竟是寄人籬下,而賈南鎮也今非昔比,一些話他也不便說,眼見老人哭得傷心,卻又不知如何安尉。


    哭聲驚動了西屋的賈南鎮夫婦,賈南鎮穿著內 衣跑了過來,兜頭就訓斥父親道,“爹這是怎麽啦?老糊塗了?我哥大老遠來了,還沒歇息,你就過來鬧騰,人家還睡不睡了?真是一天三頓飽飯給你撐的,沒事找事。”


    “兄弟,人老了,都這樣,別這麽說老叔,”見賈南鎮訓斥父親,甄永信臉上有些掛不住,開口勸道。


    賈父見兒子過來,隻好收起哭聲,迴到自己屋裏。


    賈南鎮就勢上炕,甄永信拿過被子,給他蓋到腿上,二人坐著說話。


    “哥,你看兄弟現在,吃喝不愁,家裏又有仆人侍候著,哪裏還虧待過我爹啦?可我爹天生就是窮命,過不慣富日子,享不了這福,成天和我鬧騰著,非要我送他迴老家不成,老家那邊有什麽呀?他也不想想。”上了炕,賈南鎮一刻不停地埋怨起父親。


    “老叔恐怕不光是想家吧。”甄永信想了想,打算委婉地勸勸賈南鎮,“我聽說,你平日做生意時,讓老叔當媒人,給你當孫子?有這事嗎?”


    賈南鎮見甄永信問他,臉就紅了,辯白道,“那有什麽呀,演演戲罷了。”


    “老叔哪裏是會演戲的人?”甄永信趁機勸導說。


    “有什麽會不會的?”賈南鎮大不以為然,辯白道,“社會就是一出戲,人人都是戲中人,你方唱罷我登場,有什麽大不了的?”


    現今是寄人籬下,不比往昔了,見賈南鎮把話說得這般硬氣,甄永信收了口,不再言語。


    二人悶坐了一會兒,賈南鎮迴屋休息了。


    過了一 夜,早晨起床,吃了早飯,賈南鎮說要開門納客,甄永信和琪友躲在賈父屋裏喝茶。


    約摸九點鍾光景,門童來稟報,說有幾個客人上門買藥來了。賈南鎮吩咐一聲,“請進。”自己身穿一身道袍,端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


    一會功夫,門童領來四個老者,年齡都在七十上下。進了屋,這四個老人先向賈南鎮拱手作揖。


    賈南鎮坐在那裏,也不起身,隻頷了頷頭,示意客人坐下。


    接下來,便聽賈南鎮向客人宣講他成仙得道的傳奇人生。等他把參茸還陽丹的妙處講完,待在賈父屋裏的一個徒弟開門出去,稟報賈南鎮說,“師傅最小的小孫子,現在要過來給爺爺請安呢。”


    賈南鎮聽罷,沉下臉來,說了聲,“讓他過來吧。”


    那門徒得令,迴身進了裏屋,向賈父使了個眼色。


    賈父登時一臉怒氣,顫顫悠悠地走出屋去,到賈南鎮身前跪下,問了聲安。


    透過門縫,甄永信看見,賈父跪下時,兩眼瞪得像鬥牛眼。


    賈南鎮坐在那裏,愛搭不理地喝斥一聲,“下去吧。”


    賈父聽了,吃力地爬起,一步三顫地迴到裏屋。


    看到眼前的一幕,客廳裏的客人滿眼慌惑,驚問道,“剛才這位是……”


    “是老朽小兒子的小兒子,我最小的孫子,今年才一百二十歲,冥頑不化,平日不聽我的話,不能長期服用參茸還陽丹,才這麽小小的年歲,看他老成什麽樣啦?”賈南鎮說完,一臉無奈,歎息搖頭。


    客人聽後,驚訝不已,紛紛問清了參茸還陽丹的價格,掏錢買了迴去。


    這一幕,驚得甄永信張口結舌,心想這賈南鎮才離開自己幾天?現今就如此老到,做出這等自己從沒想過的大局。真是士過三日,要刮目相看。


    轉念一想,覺得這種局,恐怕還不是賈南鎮的主意。畢竟,賈南鎮心裏孝心未泯,讓他爹裝扮他孫子,必定不是他的初衷,隻有那辛麗蘭,才會設計出這種局來。想到這裏,甄永信心裏一陣發冷,覺得這裏不是久留之地。


    好在三天後,小喜子從錦州迴來,帶來幾個道徒。


    甄永信不等賈南鎮過話兒,自己就找到小喜子,打聽起世仁的消息。


    小喜子大約二十上下,麵色蠟黃,鼻梁旁邊,長滿了雀斑。見甄永信問他,轉動幾下眼珠子,存了戒心。直等賈南鎮開了口,才如實把情況說了出來。


    甄永信得了消息,便要動身。


    賈南鎮強留不住,隻好由他去了。隻是知道他二人現在身無分文,賈南鎮便去找辛麗蘭商量。


    商量了半晌,辛麗蘭從屋裏出來,笑殷殷地對甄永信說道,“甄先生大老遠撲我們來了,多住些日子再走嘛,幹嘛這樣匆忙?”


    說完,不等甄永信開口,又搶著說道,“眼下甄先生急著要找世仁,我們也不好強留,免得耽擱了正事。


    “照說呢,我們現今這房子是不小,隻是外人不知底細,還以為我們是大戶人家呢,其實呢,隻是一個空架子罷了。當初買這房子時,也是為開仙佛班著想,硬著頭皮,抻著腰筋才買下的。


    “今兒個甄先生要走了,我們也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送給先生,這裏有二十塊大洋,甄先生也別嫌棄,帶在身上,興許路上有用呢。”說著,把錢遞了過來。


    眼下,甄永信二人已是落難當中,明知這辛麗蘭過於刻毒,也隻得忍著,接過二十塊大洋,揣進兜裏,帶著琪友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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