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堂間放了一隻高桌,隻擺了一個大盤子,盤中堆放著大塊野豬肉。店主這會兒正在鍋上擦餄餎,屋裏熱氣騰騰的。趕爬犁的坐在桌邊,一腳踩在凳麵上,手裏抓著一塊肉,撕 扯著咀嚼。


    見甄永信二人過來,店主說道,“你們吃吧,我這餄餎馬上就好。”


    甄永信坐下,看了看盤中的肉塊,問道,“掌櫃的,有好酒嗎?這麽好的肉,不喝點酒,可惜了。“


    “在高桌下麵,是高粱老燒,你自個兒拿吧。”店主頭也不抬,邊擦餄餎邊說道。


    甄永信伸手到高桌下麵的櫥中摸索了一下,摸出一隻酒壇,又取出幾隻碗,分給桌邊的人,琪友見機行事,開了酒壇,給每人倒了一碗。


    甄永信端起酒碗,對趕爬犁的和小叫花子說道,“一路風雪,寒氣透身,難得有這樣的好酒好肉,來!今晚我請客,各位不要客氣,幹!”說完,自己端起一隻大海碗,先幹了。


    趕爬犁的也不客氣,話也不說,端碗便幹。


    小叫花子推說自己酒量不行,不想喝酒,卻強不過甄永信再三勸說,端起酒碗,隻喝了小半碗,便一臉的難受相,說再什麽也不喝了。


    甄永信拿起一塊肉,小口撕咬,不時給趕爬犁的敬酒,琪友得了甄永信的暗示,也趁機起身,端著酒碗給趕爬犁的敬酒。那人也不推辭,每敬必喝,但下的量卻不多,很好地控製了酒量。


    大約喝過三碗,那人就兩眼泛紅,喘 起粗氣,推說醉了。正巧店主的餄餎這時也出了鍋,趕爬犁的端起餄餎,胡亂吃了一碗,搖搖晃晃迴到裏屋,一頭倒在炕上。隻一袋煙的功夫,鼾聲就傳了出來。


    聽那漢子發出鼾聲,甄永信心裏踏實了一些,領著琪友好說歹說,愣是勸小叫花子把剩下的半碗酒喝幹,吃了碗餄餎,也迴屋睡下。


    北方冬季,晝短夜長,眨眼之間,天色就黑了下來。屋外天寒地凍,屋裏的火炕燒得燙人,躺在炕上,全身舒坦。


    讓甄永信鬧心的是,一連多天住這種黑店,身上生了虱子,咬得夜裏不得安生。若不是冬季,還可脫下衣服捉拿,可眼下三九隆冬的,穿著衣服都渾身發冷,哪裏還敢脫衣捉虱子?不過今晚卻還好,虱子鬧騰,加上心裏有事,甄永信心裏正怕睡實,耽誤了大事。


    約摸初更將過,聽聽炕上趕爬犁的和小叫花子發出鼾聲,甄永信輕推一下 身邊的琪友。


    琪友也沒睡實,見甄永信推他,翻身爬起,把頭湊近甄永信耳邊,輕聲問道,“啥事?姑父。”


    “把鞋穿好,”甄永信低聲吩咐道,“小心點,別弄出聲響。”


    二人摸黑把鞋穿好,一前一後,踮著腳向門邊挪了過去,正要拔下門閂,趕爬犁的好像受了驚嚇,鼾聲嘎然止住,黑暗中傳來金屬撞 擊聲,跟著就聽那人粗聲大氣地問了一聲,“去哪兒啊?”接著,聽那人喊醒身邊的小叫花子,“兄弟起來吧,把燈掌上。”


    小叫花子迷迷糊糊爬起身,摸出火柴,擦亮後,把掛在牆上的油燈點亮。


    透過光亮,甄永信才看清,白天趕爬犁的漢子,這時正坐在炕上,手裏端著駁殼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額頭不遠的地方。


    甄永信倒吸了一口冷氣,覺著頭發梢都涼了。


    琪友從沒見過這種場麵,一把抓住甄永信,依到他身上,甄永信明顯感到,琪友這會兒渾身抖動得厲害。


    甄永信畢竟經曆過這種場麵,片刻驚慌後,馬上平靜下來,笑著對那漢子說道,“好漢息怒,好漢息怒,”指著身邊的琪友說道,“這孩子膽兒小,要解手,自己不敢出去,非要我陪著。”


    “是嗎?”那漢子陰裏陰氣地問了聲,衝著小叫花子說道,“兄弟,你陪他去甩漿子,”又拿槍指了指甄永信,說道,“你老就不用瞎操心了,上炕睡吧。”


    甄永信見眼下沒有好的時機,隻好乖乖脫鞋上炕,賠著笑臉和那漢子套近乎。“好漢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一塊兒呆了這麽多天,兄弟眼拙,愣是沒看出好漢的英雄本色。”


    “老兄過獎了,”那漢子不為所動,冷言冷語應了一聲,“啥好漢呀?老子草寇罷了。”


    “哪裏哪裏,”甄永信極力巴結道,“現在仔細一看,好漢果真氣度不凡,眉宇間滿是英豪之氣,令人敬佩。”看那人還是冷著臉沒應聲,甄永信覺得有些尷尬,沒話找話說,“敢問好漢怎麽稱唿?”


    “咋地?”那人白了甄永信一眼,“你想翻盤子?諒你沒有這個本事,大丈夫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爺是大好來手下的二當家的——甩手紅,聽清楚了?”


    說話間,小叫花子押著琪友迴屋了,坐在炕上的漢子,拿槍指了指甄永信二人,對小叫花子說道,“兄弟,把他們的貨下了吧,綁起來撂在那兒,省得耽擱咱們兄弟倆睡覺。”


    小叫花子得令,朝甄永信腰間拍了一下,說道,“自己拿出來唄。”


    甄永信剛要開口衰求,甩手紅槍口已經頂上他的腦門兒,拇指撥開保險機。


    甄永信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麽做,隻好乖乖地解 開衣扣,把貼身的圍腰解下,交給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接過圍腰,托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便喜滋滋地衝那漢子顯擺,“咋樣?二當家的,那天我一撞上他,就覺著貨不少,你看……”說著,拿手摸著圍腰數了起來,總共二十根。


    “行了,收起來吧,再看看這個。”說著,拿槍指了指琪友。


    琪友早先在哈爾濱時,已經把分得的錢存在銀行裏,存折縫在他的棉衣袖子裏。小叫花子拿手在琪友身上反複捋了幾遍,一無所獲,就收了手,說道,“他身上一點彩頭沒有。”


    當小叫花子在琪友身上摸索時,甄永信恍然記起,先前在長春時,一天,他們在長春裕景樓吃飯,出來時,一個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迎麵和他撞了個滿懷,跌倒在地。當他從地上爬身來時,見那孩子嘴上一邊道歉,一邊急匆匆頭也不迴遠去了。


    現在看來,那孩子正是眼前這個小叫花子,撞他的目的,是要探測他身上的貨色。


    現在讓他納悶的是,這孩子,怎麽會對世仁的身世,知道得那麽清楚呢?


    趁小叫花子把圍腰往自己身上係時,甄永信問道,“小兄弟,老哥可是為找兒子,才跟你來的,不管怎麽樣,事到如今,老哥隻求你把我兒子世仁的消息告訴老哥,也不枉老哥對你一番信托。”


    “我哪裏知道你兒子在哪兒?”小叫花子心不在焉地說道。


    “可是,你明明對他的情況,知道得那麽詳細呢。”甄永信問道。


    “噢,”小叫花子見甄永信這樣說,得意地笑了笑,說道,“我們跟了你多少天了,你花錢時出手那麽闊綽,哪能不引起我們注意?見你四處打聽你兒子的下落,我和二掌櫃的,就猜想你正在找兒子,你打聽過的人,我們都要上前問問,就把你兒子的身世探清了,最後再一摸你,知道你身上有貨,才定下趕你來。”


    小叫花子說完,又得意地笑了。


    甄永信霍然明了,知道是自己不慎,才上了綁匪的圈套,眼見大勢已去,保命要緊。甄永信哀求道,“二位好漢,既然貨已取下,就把我們放了吧。”


    “放了?”小叫花子嬉皮笑臉說道,“光是出門找人,身上就帶二十根黃貨,這等財神,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還放了你們?說得輕巧。”


    “小聲點,兄弟。”炕上的漢子囑咐小叫花子道。


    甄永信由此揣測,他們是怕隔牆有耳,心裏就有了數,猜想,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線機會,便故意大聲嚷道,“二位好漢,這二十根金條,可是我變賣家產得來的,帶在身上,就是為了找迴兒子。如今……”


    “閉嘴!”炕上的漢子見甄永信提高了聲調,臉上立時露出兇相,吼了一聲。


    甄永信見機收住嘴巴。


    那漢子這才消了火氣,向小叫花子弟了個眼色。小叫花子見了那漢子的眼色,就躡手躡腳,往門邊挪去,剛要拔下門閂,突然門上發出“篤、篤”的敲門聲,小叫花子順勢把門打開,見店主這會兒正提著一把茶壺進來,滿臉堆著笑,對炕上的漢子說道,“剛剛聽幾位在屋裏說話,知道幾位還沒睡呢,特地給幾位泡了壺茶,醒醒酒。”說完,把茶壺和杯放到炕上,轉身出去了。


    小叫花子順手把門插好,給那漢子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漢子把杯接過來,卻並不飲下,反是倒在地上,吩咐小叫花子,“先把他倆綁起來,要不,今晚上,咱們倆睡不好覺。”


    小叫花子得令,取過兩條綁腿,動作麻利地把甄永信二人反剪雙手,捆綁起來,推 到牆角,命令二人就地坐著。


    地上冰冷,凍得二人一 夜無眠。甄永信心裏反倒有了底,不再像剛才那般慌恐,聽炕上兩個劫匪發出鼾聲,側過身來,嘴戳到琪友的耳邊,囑咐道,“明天早飯時,看我眼神行事,粥湯一類的東西,千萬別喝,記住了?”


    琪友點了下頭,不再言語。


    這一 夜過得漫長,好容易盼到東方曙天,二人的手臂都給捆麻了。甄永信喊了幾聲,把炕上的綁匪喊起,說是自己憋得不行了,要去解手。


    炕頭那漢子醒後,推醒小叫花子。小叫花子醒過,柔 柔眼睛,穿好衣服,給二人鬆了綁,領出門外。


    雪原冬晨,寒氣逼人,剛從屋裏出來,寒氣就穿透棉衣,刺痛皮肉,臉上像有無數針尖劃過,痛到骨髓;鼻孔也像被人用針尖刺過。


    東北的鄉下人家,大多沒有茅廁,平日裏解手,就在房前屋後,得便就方便。甄永信二人找了個旮旯,開始方便,尿水在半空就結成冰,落到雪地,已成冰珠。解手之間,下 身就凍得冰涼。提起褲子,琪友湊到甄永信身邊,看著遠處的小叫花子,說道,“姑父,整掉他,逃走?”


    “不行!”甄永信低聲說道,“他懷裏有槍,眼下大雪封山,即使整掉他,咱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遠,平時就連一隻兔子遇上他們,都休想逃脫,更何況咱們?”


    “那就這樣等死?”琪友反問道。


    “不會的,”甄永信說,“估計待會兒就能見分曉,你留心我的眼睛。萬一沒有機會,就先跟他們一塊兒走,再想辦法。”


    “他們怎麽把小 便說成‘甩漿子’?”琪友又問。


    “這是土匪的黑話。”


    “要是大便呢?”


    “他們就說‘甩瓤子’。”


    二人說著,迴到了客店。


    屋裏熱氣騰騰,店主在做早飯,這會兒正在鍋上熬大餷子粥。


    天寒地凍,伸不出手腳,幾個人也不洗漱,穿戴熨帖,就坐在炕沿兒,等著吃早飯。


    一會兒功夫,早飯端上高桌。店主喊了聲,“吃飯!”


    幾個人就來到高桌邊坐下。桌上擺了四碗大餷子粥,幾個玉米麵餅子,一碟醃蘿卜條,和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野豬肉。


    兩個綁匪抓起玉米麵餅子,就著野豬肉,大嚼起來,不時喝兩口粥。甄永信一臉哀怨,也不動筷;琪友學著甄永信的樣子,也坐在桌邊犯愁。兩個綁匪也不顧忌,隻管自己大口咀嚼,眼見他們一碗粥將要喝光,這會兒店主正在院子裏喂狗,甄永信趁機巴結地把自己碗裏半涼的粥,倒進趕爬犁的綁匪碗裏,琪友也學著樣兒,把粥倒進小叫花子的碗中。


    兩個綁匪自以為肉票在巴結他們,也不客氣,端起就吃。


    等店主把最後一遍馬料添進馬槽,迴到屋裏,見四隻粥碗幹幹淨淨地放在桌上,得意地笑了笑,問道,“二掌櫃的,我這粥的味道,還好吧?”


    那漢子見問,兩眼開始發直,舌 頭也倒起板來,一句話沒出口,就勢趴到桌上。小叫花子見勢不妙,剛要起身,卻感覺頭沉腳輕,打了個趔趄,摔倒地上。甄永信見時機已到,向琪友遞了個眼色,自己先趴到桌上。琪友驚得目瞪口呆,憋著氣,不敢吱聲,記著甄永信的囑咐,也學著樣子,趴倒桌上,眯著眼睛,觀察店主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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