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何家寡 婦,在世義律師事務所,經世義點化,迴到家裏,把五穀雜糧摻和在一塊,第二天一早,挖了一瓢,裝到籃子裏,上麵蒙上一塊家織藍底兒白花布,到丈夫墳上去祭奠。


    來到丈夫墳前,燒化了些紙,就嚎天野娘地哭訴起來。多半是罵那喪盡天良的小 叔 子。邊哭邊抓出瓢裏的雜糧,向四周拋撒,直到將籃子裏的雜糧撒盡,才肯起身迴家。


    如此,半個月過後,隻要何家寡 婦一來哭墳,墳地四周的樹上,就集滿了烏鴉,連麻雀也在附近群起群落。


    消息很快在三家子傳開。各種說法也多了起來,有人說,是何家墳裏的死鬼顯靈,要懲罰他那喪天害理的兄弟;有人說,是老天爺看不過眼,派來飛禽,警告何家老 二;也有人說,是何家寡 婦喊冤,驚動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派來信使探看冤情,而那些烏鴉,就是玉皇大帝派來的信使,迴去好向玉皇大帝匯報。


    何家老 二是村裏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


    他先是從村裏人見到他時的眼神裏,發現了異常。那會兒,村裏人已把他看成災禍臨頭的災星,身上帶著晦氣,見到他時,唯恐躲避不及,怕沾上了晦氣。他費了挺大的勁兒,才從一個要好的朋友嘴裏,探聽到了實情,後脊梁就躥出一股冷氣,心裏卻有些疑惑。


    一天上午,看見嫂 子又要去哭墳,何老 二就尾隨在後麵,躲藏一個僻靜處窺探。


    果然,嫂 子哭聲一起,群鳥翔集,呱呱亂鳴。


    一瞬間,這小叔 子骨頭都酥軟了,渾身冒汗,冷靜了一會兒,定下神兒來,急忙忙跑迴村裏,正要進門,看見街門外,有一陌生人,正在探頭探腦地向他院裏張望。


    此人五十上下,中高身材,麵色清冷,頭戴道冠,身披青衿道袍,腳著圓口黑布鞋,小腿上紮著白色腿帶,看見何家老 二 走來,這道人深邃的目光,盯著何老 二的臉上,直看得何家老 二心裏沒了底氣。


    “先生要來找誰?”何家老 二心裏慌亂,待走近時,膽虛虛地問了一句。


    那人並不急著答話,看了看何老 二,才開口說道,“貧道路經此地,望見此處上方兇氣太重,特地過來察看一看。”


    何老 二聞言,臉色倏地發白,汗就從額上流了下來,一邊拿袖頭擦汗,一邊嘴唇哆 嗦著說道,“這是小民的蔽居,先生有何見教?”


    甄永信又盯著何老 二看了一會兒,慢條斯理說道,“貧道需進院中,方能辨得虛實。”說完,便不請自進。


    何家老 二跟在那道人身後,先後進了院裏。


    那道人在院中轉了一圈,開口說道,“這院中的兇象,原是冤氣所致,不知府上近來,可曾遇上什麽不平之事?”


    何家老 二心裏有鬼,吱吱唔唔,說話不順溜,半天,才編排出一套有利於自己的說詞:“這院裏,現在住兩家人,上院是我哥家,我住下院。”


    何老 二指著廂房說,“前些年,我哥有病,他又拿不出錢來看病,都是我出的錢,給他問醫尋藥。統共花了八百多塊大洋。


    “我哥死後,我尋思,嫂 子該把錢還我了,不想兩年過去了,嫂 子卻隻字不提,前些日子,我向嫂 子提出還錢的事,不想她卻說我欺負她孤兒寡母的,想賴賬不說,還四處打官司告狀,說我那八百塊錢借條,是乘我哥病危時,設下的圈套,憑空編造出來的,你說我冤枉不冤枉?她眼看打官司贏不了,這不,眼下又成天跑到我哥墳上去喊冤叫屈地咒我,真是叫人添堵。”


    “噢?是這麽迴事。”甄永信聽罷,思量了一會兒,輕聲輕語地勸何老 二道,“隻是奸人好鬥,惡鬼難纏。你和她畢竟是叔嫂一場,得饒人處且饒人,老這麽一味地僵持下去,她光腳不怕你穿鞋的,可是於你不利呀。”


    “會不利到什麽地步?”何老 二盯道人著問道。


    來人微闔雙眼,略作思索,開口說道,“輕則敗家失財,重則傷身棄命呀。”


    何老 二聽過,兩眼像受驚的兔子,忙問道,“先生可有什麽辦法,能幫我把這劫數給解了?”


    那道士沉吟片刻,說道,“其實也不難,”說完,看了看何老 二,見他用心在聽,便接著說道,“你隻要從這院裏搬出去,一切都解了。”


    “搬出去?那我上哪兒住?”何老 二一臉無辜地問道。


    道士笑了笑,說道,“天圓地方,大丈夫四海為家,這三家子村大著哪,哪兒還不能建座房子?”說罷,大笑一聲,飄然而去……


    果然,三天後,世義迴家說,何家母女今天又來事務所裏,告訴他說,要撤訴了,說是他家二叔托人找到她們母女,說不再提八百塊大洋的事了,還說要賣房子,價格極便宜,隻要二百塊大洋。


    “讓她母女買下來呀。”甄永信緊著說道。


    “可她家現在沒有積蓄,拿不出錢來。”


    “明天你雇輛馬車,去趟三家子村,給她母女送去八百兩銀子,就說先借給她們眼下應急,幫她們一把。”甄永信說。


    “幹嘛給那麽多呀?”世義問道。


    見兒子有些短見,甄永信笑了,笑過之後,又說道,“給的越多,這門親事越穩妥。你去,就對她娘兒倆說,她二叔的房子不止二百塊大洋,叫她們多給些,最好能給四百塊,好歹他們是親骨肉,臭是一窩,爛是一塊,多給些錢,兩家也好緩和緩和,免得冤仇越結越深。”


    “還是爹想的周到。”世義想了想,覺得父親說的在理,滿心喜歡,向母親討了大洋。


    玻璃花兒眼一聽說平白要送人八百塊大洋,原本心痛,極不情願,正待發作,轉念大兒子腿腳不便,婚姻是件難事,眼下有個好茬兒,生怕自己一時短見,把孩子的事給耽誤了,便忍住了氣,掏出了大洋。


    甄永信怕妻子短見,壞了兒子的好事,搶先開了口,堵住妻子的嘴,“這丫頭,真的不錯,我見過,給這些錢,值!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下聘儀時,咱少下些,就補上了。”


    玻璃花兒眼讓丈夫的話給弄糊塗了,翻動幾下眼珠子,猜不破迷底,想開口問明白,甄永信又開口對她說,“這陣子得空兒,你把孩子結婚時要用的東西置辦置辦,免得事到臨頭,心急抓不起熱豆腐。世義也不小了,這事不能拖,夜長夢多,拖久了,小心生變。”


    “你們在說什麽呐?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就開始張羅婚事啦?”玻璃花兒眼到底憋不住,問了起來。


    甄永信看是時候了,就把兒子的親事跟她說了。


    玻璃花兒眼相信丈夫的眼力,聽後覺得,除了姑娘的家世稍微低了些,其它方麵都還滿意,何況兒子也不是個十全十美聯的人,也就滿心高興,痛快地拿出錢來,交給世義。


    一切都像甄永信預料的那樣,何家的懸案就此罷休。


    下個星期三,甄永信派來的媒婆到了,兩家事先都有了鋪墊,婚事當即就訂下了。


    雖說男方一條腿腳不利索,可說話、辦事,斯文痛快,又加上媒婆把甄家官宦世家這一點狠吹了一通,何況事先又欠了甄家一個大人情,何家母女心裏多少平衡了些。


    婚禮是隆重舉辦的,甄永信遍請了親朋好友,聘來了得福樓飯莊的全套人馬,又另請來十個幫工,雇來戲班子,足足鬧騰了一天。


    新婦過了門兒,懂事明理,敬奉公婆,姿色養眼,心靈手巧長眼色,一切都叫甄永信知足。


    讓甄永信不滿意的,是妻子玻璃花兒眼。這娘兒們如今已是人老珠黃,全沒有了大家貴婦相,皮膚粗糙不說,原來眼球上的雲翳,顯然比從前放大了不少,頭發已經花白。


    現如今,雖說出於對丈夫的畏懼,不敢輕易衝丈夫發火,可火 爆的脾氣卻一點沒改,心裏鬱悶時,動不動拿一些家什出氣,弄得家裏叮當山響。


    最要命的是,她現在患上了中年婦女的嘮叨症,新婦進門前還好,家裏多是男人,又沒人願搭理她,她的嘮叨症還不明顯,頂多發病時,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自打新婦進了門,她的嘮叨症就徹底發作了,又加上新婦乖巧,從不忤犯她,這就讓她滋生了遇上知音的錯覺,每天纏著大兒媳婦,把一些家裏從前發生的醜事,嘮叨個沒完。


    “唉,男人可真是個怪物。”通常,嘮叨是這樣開始的,“你得把他們當牲口養著,累大了不中,會把他們累垮了;寵慣著,也不中,他會不停地給你惹亂子。從前的甄家,可是個大戶人家呢,一千多畝好地呢,你奶婆婆是個莊戶人家的丫頭,嫁到甄家,當了個受氣的媳婦,管不住你爺爺公,你爺爺公可就得了把,胡作起來,吃喝嫖賭,樣樣在行,還抽大煙。


    “幾年功夫,就把家給敗壞光了,一千多畝好地,幾年功夫,全都賣了,家裏隻剩下一座空房子。我剛過門兒的時候,他們家已是窮得雞 巴打著炕沿響,屌短精光,你公公那會兒,是個十足的秧子,荒料一個,白喝了多年的墨水,雖說肚子裏裝了幾個字兒,可住家過日子,一竅不通,隻會從家裏拿幾件破爛兒,出去當點錢。


    “後來呢,家裏破爛也沒有了,最後隻好把這房子給賣了。那年,他到老毛子修鐵路的工地上當勞工,本想能掙幾個子兒,迴家養家糊口,誰成想,剛抬了一塊石頭,就把腰給壓斷了,你說丟人不丟人?多虧了我呀,到二十裏堡,給他弄來偏方,把他的腰病給治好了。


    “打那以後,他就不能幹重活兒。後來,跟城裏的徐半仙學習搖卦批八字兒算命,結果呢,錢還沒賺來,兩顆門牙就給人打掉了,還攤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逃命到外地,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好歹那會兒他長了本事,賺了些錢。


    “過了幾年,老毛子讓小鼻子趕跑了,他才敢迴家來,把先前賣出去的房子又贖迴來了,把早先他爹敗光了的那些地,也贖迴來了。按說呢,也該過消停日子了,誰料想,他就長出了毛病,又像他爹一樣,不著調,背著我,在外麵養了偏房,還弄出了一個雜種。”這樣說時,玻璃花兒眼還用那隻好眼向兒媳婦暗示,這野種,就是正在裏屋炕前背書的世仁。


    “我把他捉迴家來,把那婊 子打跑了,成天把他拴在腳脖子上,本想管教管教他,不承想,管嚴了,就把他逼成了一隻公羊。多虧響水觀的道士,法術高明,才把他又變迴人形來。這下可了不得了,以後但凡說他幾句,他說話的聲音就像羊叫,嚇死人了……”


    這種不顧體麵的嘮叨,如果不受幹擾,往往能持續幾個小時。所以隻幾天功夫,新婦就把甄家的過去,摸了個底兒透。


    甄永信在旁邊聽了,恨得牙根兒發癢,隻是礙於新婦的麵,又拿玻璃花兒眼無可奈何。


    想當初,新婦剛過門,一日三餐,沏茶倒水侍候著,嘴上一聲一聲“爹、爹”地叫著,甄家的一家之主,何等受用?哪承想,隻幾天功夫,好心情全讓玻璃花兒眼那張破嘴給毀了。


    在那張破嘴裏,他,甄家的主人,世代官宦人家、書香門第的貴公子,包學之士,連地方官員們都另眼相看的權謀大師,簡直成了一個地疲、無賴、流 氓、下流的爛 貨,在兒媳婦麵前都抬不起頭,成天像做賊似的,自覺矮人三分。


    而新婦呢,經過一連多天的洗 腦灌輸,也不像初來時那麽誠惶誠恐地敬畏公爹了,雖說一日三餐、倒水沏茶也還殷勤,可是殷勤中露出的輕蔑,卻是顯而易見的。


    對這些,玻璃花兒眼卻並不知足,仍舊纏著兒媳婦,一有空兒,就把家裏從前的醜事抖漏給新婦。


    妻子終究不是牲畜。要是牲畜,看不順眼,可以牽到集市上搗騰一下,可是對妻子卻不能這樣。眼下卻又沒有太好的辦法,讓玻璃花眼自己閉上那張臭嘴。甄永信這會兒才發現,自己的滿腹韜略,並不是所向披靡,在妻子那張破嘴麵前,就顯得那麽蒼白,猝然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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