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義的婚事來得那麽突然。


    晚飯時,世義匆忙扒完一碗飯,放下筷子,一臉正經地問父親,“爹,盛世飛家,是不是有個麻臉閨女?”


    甄永信停下筷子,一頭霧水,望著老大世義,翻了翻眼珠子,說道,“是有一個。他大女兒,十二歲那年得了天花。今年好像十八了。”說完,跟著又問了一句,“怎麽迴事兒?”


    “這陣子,盛世飛老勸我到他家吃飯,我有種預感,害怕他冷丁提出什麽尷尬的事兒”世義說完,起身到了裏屋。


    甄永信忽然想起,大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二了,到了該完婚的年齡。


    這些年,自己獨自在外闖蕩,都快把孩子的婚事給忘了,妻子又是個粗心人,日常很少想到這些事,剛才見世義心事重重地提起,甄永信才恍然意識到,當爹的險些疏忽了孩子的大事。


    甄永信放下筷子,跟著世義到了裏屋,坐在炕沿兒,問世義,“那你的意思呢?”


    見父親追過來問,世義心裏有些為難,側過臉,望著立櫃,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找一個健康的姑娘。”


    父親聽後,心裏一陣發酸。畢竟,大兒子會有這種想法,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心想,如果大兒子的預感是對的,那盛世飛恰恰是看到世義的腿瘸這一點,才要把臉上有麻子的女兒嫁給他;而老大的腿,又是他當爹的一手給弄瘸的。


    想到這兒,甄永信心裏越發愧疚,臉上卻不願表露出來,就強裝平靜地說道,“既然你不樂意,這陣子,你就盡量迴避著他,萬一要是有人提出這事,你也不用在乎,隻管把這事兒推到我和你媽身上,就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可別讓他來找我,這事兒我可說不好。”玻璃花兒眼在外屋聽了,挑開門簾,急忙進屋插話道。


    甄永信見妻子這樣說,就對世義說道,“就叫他來找我吧,我會應付他的。咱這邊兒,我也張羅著,幫你物色一個好人家的姑娘。”


    “那倒不用爹操心了。”世義趕緊叮了一句。


    可能是這話說得太急,話剛出口,世義臉上略顯一絲不安,耳根子稍稍熱了一下。


    父親卻怔了一下,忙問道,“這麽說,你自己心裏有人啦?”見世義沒立即迴話,甄永信沉吟了片刻,又說道,“現在不比從前了,早年,什麽都由爹媽包辦,現在講究民主了,婚姻自由,這事,你可以自己做主,隻要你覺著好,爹媽也不扳著你,隻是人家得托底。”


    看來事情無法隱瞞下去,世義點了點頭,正要說出心事,玻璃花兒眼卻等不及,掀開門簾,閃身進來,急著問世義道,“誰家的丫頭?家住哪兒?人兒長得俊嗎?根兒好嗎?”


    不料玻璃花兒眼火急火燎的一大串兒問話,反倒讓世義平穩了心情,不再覺著為難,恢複了平靜,麵無表情,像受理一樁訟案一樣,一本正經地迴答了父母,“城西三家子村,老何家的。”


    “媒人是誰?咋不到家裏提親呢?”玻璃花兒眼窮追不舍。


    “八字還沒一撇呢,哪裏會有媒人說親?”世義這才顯得有些為難地說道。


    “瞧你這孩子,倒把我給弄糊塗了。剛才還聽你說得有眉有眼的,一提到正經的事,你又說八字沒有一撇。這算咋迴事?”玻璃花兒眼抱怨起來。


    眼見父子倆的談話,讓玻璃花兒眼攪亂了,甄永信便不再言語,直等玻璃花兒眼吵嚷夠了,迴到外屋刷鍋去,甄永信才重新揀起話茬,低聲問世義,“你是怎麽認識那姑娘的?”


    “她到我的事務所裏來,委托我打官司。”世義望著父親說道。


    “打官司?”甄永信倒吸了口冷氣,“多大的一個丫頭?就能拋頭露麵的打官司?”


    “不光她自己,她是陪她媽來的。”


    “告誰?”


    “告她叔。”


    “告她親叔叔?”甄永信覺著背後發冷。見世義肯定地點了點頭,就又問道,“為什麽?”


    “何家原是三家子的財主,兩個兒子,這姑娘是長房的女兒,她爺爺去世前,擔心兩個兒子將來分家析產,會有麻煩,老人在世時,就把家給分了,老大分得了正房,老 二是廂房。


    “老 二心術不正,趁他哥哥有病,借口給他哥哥求醫問病,跑前跑後的四處求醫。不想他哥哥得的是癆病,耗了幾年,就死了,臨終前,老 二卻拿出一張借據來,說是這些年為他哥治病墊付的錢,讓他哥在 上麵摁了手印,共計八百塊大洋。


    “老大一死,老 二就拿著借據,逼他嫂 子還錢。丈夫病了幾年,家中無人經營,又加上治病花去了家中大部分積蓄,根本拿不出八百塊大洋。小叔 子就托人來說合,逼著嫂 子拿正屋抵債。


    “孤兒寡母的這才明白,丈夫生病期間,小叔 子忙前跑後的問醫尋藥,敢情是包藏禍心,氣不過,母女倆一紙訴狀,將小叔 子告上了法庭。”


    “她能贏嗎?”甄永信聽世義說完,心裏稍稍平和了一些,開始同情這母女二人,問世義道。


    世義搖了搖頭,說道,“走法律這條道兒,肯定贏不了。法律是重證據的。借據上摁手印的人已死了,沒有其它的憑證,那借條就是有效的證據。”


    “你沒把這話,告訴她娘兒倆?”甄永信問道。


    “告訴了,可是,她娘兒倆一時還轉不過這根筋,還像老一輩兒人似的,非要找青天大老爺給個公道。那丫頭更倔,發誓說,就算賣了自己,也要把母親的房子保住。我怕她們娘兒倆幹出傻事,不忍心一口迴絕她們,這些天,就虛與應付。可眼下實在想不出太好的辦法,想求爹出麵,救她母女一把。”世義順情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


    “這事你跟盛世飛說了嗎?”甄永信問世義。


    “沒說。”世義說,“我怕給他看透了,這事準砸。”


    甄永信心裏頗得意,覺得世義真的長大了,別看他貌似木納,一臉 書呆子相,內心還是挺靈光的,有內秀。明明自己對那丫頭有想法,卻滿嘴的丈義豪俠,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身正氣的柳下惠,從這一點上看,大兒子還是挺像自己年輕時候,常常幹點心口不一的傻事。想到這裏,便問道,“那丫頭多大了?”


    “十七歲。”


    “人怎麽樣?”


    “聰明、剛強。”


    “她對你怎麽樣?”


    聽爹這樣問,世義臉就紅了,囁嚅著說道,“她現在一門心思,就是想贏下官司,保住房子。”


    “人要是好的話,我看咱們可以幫她拿出八百塊大洋,權作聘儀,幫她們把事碼平。那樣,既能讓她母女保住房子,又能免得他們骨肉相殘。”甄永信見兒子喜歡那姑娘,心裏高興,大方地說道。


    “不成。”世義當即反對,解釋說,“我求爹幫忙,可不是求爹往外掏銀子的。那樣,一來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將來真的成了親,這事兒老是一塊兒心病;二來,這會讓他叔叔得到錯誤暗示,以後說不定又會想出什麽損招,來訛咱的銀子。現在他們兩家既然鬧掰了,何家大院兒以後,就不能有兩家人住了,彼此看著不順眼,日子也過不舒服。必須得有一家搬出去才行。”


    世義的話,讓甄永信對他刮目相看,覺得自己從前還是對大兒子看走了眼,甚至不相信,早先自己眼裏孤弱單純的長子,會變成今天這樣心有城府、慮事周密的權謀高人。


    甄永信眼前又浮現出,多年以前的那天下午,大兒子書蟲一樣站在他麵前,行雲流水般背誦他剛剛教會的課文,那時他曾一度擔心,這個聽話、好學的乖兒子,將來有一天,會像他年輕時一樣,在生活上遭遇許多磨難,所以才決定終止正常的授課,教兒子學習權謀詭術,結果就弄斷了兒子的一條好腿。


    那會兒,他哪裏會想到,如今還沒訂婚的長子,處事竟能這般從容縝密,遠遠勝過自己當年被生計所迫那會兒的糟糕表現,大有雛鳳清於老鳳聲的勢頭。


    看到這一點,甄永信內心極度興奮,好容易克製住,沒在長子麵前流露出來。靜了靜心,才望著兒子說道,“別急,容我慢慢想出辦法。”停了會兒,又問道,“她們母女,還會到你的事務所嗎?”


    “會的,”世義說,“我讓她們明兒個上午來。”


    父子倆還要再談一會兒,看玻璃花兒眼過來放被子睡覺,便停下話頭,各自安歇了。


    早晨起來,世德吃了飯,上學去了,甄永信領著世仁誦讀了一段《孟子》,就讓世仁自己背誦,趁玻璃花兒眼在廚房刷碗,甄永信把昨晚想好的思路,告訴了世義。世義聽了,覺得有些離奇,疑惑地問道,“能成嗎?”


    “你先讓那寡 婦照法兒去做,不成,再想別的辦法。”父親低聲囑咐世義。


    世義點了點頭,夾上公文包,出了門。


    待世仁把一段《孟子》背熟,甄永信查驗一遍,感覺還行,就逐詞逐句地把這段話的大意,給世仁講解一遍,而後安排世仁拿毛筆描紅,指導世仁如何迴鋒提筆。


    看看世仁已經掌握,甄永信抬頭看看牆上掛鍾,已經是上午九點,囑咐世仁幾句用功、省心之類的話,自己起身出了門,往世義律師事務所那邊兒去了。


    甄永信沒進世義的事務所,而是在事務所邊上的一個拐角處停下,像一個閑人,無事在那裏散步。


    過了一會兒,見遠處有兩個婦人朝這邊走來。那二人邊走邊向街邊的招牌上踅摸,甄永信猜想,這二人該是世義說的那母女倆了,便裝著過路人的樣子,迎了上去,在和母女二人擦肩而過時,甄永信抬眼,朝二人掃過一眼,但見那年長的婦人,年齡約四十上下,裝束素淡,眉目周正,一臉愁痕。


    年小的十六七歲,中等身材,著一身綠綢軋襟大褂,素顏淡妝,麵色白皙,娥眉如黛,鳳眼清麗,神色沉靜,一顧一盼,透著幾分剛毅,隻這一眼掃過,甄永信就相信,兒子的眼力沒錯!


    隨後甄永信匆匆抬腳迴家,心裏暗自打算,一定要幫世義把這女孩兒娶迴家來。


    中午世義迴家吃飯,剛一進門,甄永信迎上前去,輕聲問道,“我說的法子,你告訴她們了?”


    “告訴了。”世義應道。


    “早晨匆忙,我忘了提醒一句,此事必須守秘,才能做成,一旦走露了風聲,必砸無疑。”甄永信心裏有些後悔,歎息道。


    “爹放心好了,我已囑咐過了。”世義得意地告訴父親,“不光這事,凡訴訟上的事,事事都要保密,通常我們在和委托人接觸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他們要保守密秘。”


    甄永信聽過,才放下心來,又問世義,“你沒向她暗示?這事的背後,咱還要使錢、出人,幫著運作,才能做成。”


    世義想了想,說道,“沒。”


    “這話應當提到,”甄永信叮囑道,“好讓她們知道,是咱們在背後,幫著把這事做成了,不然,一旦事成,時間一長,她們就會忘了這個人情。”


    “我看那母女,不是忘恩負義那路人。”世義說道。


    “你還年輕,曆世太淺,不懂人世間的艱難。”甄永信訓誡兒子,“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難知心。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趕緊踅摸個機會,你把這話過給她母女,而且花費的錢數,不能少說,最少也得讓她母女知道,咱們為了這事,是花了大價錢的。這樣,這門親事,才有把握。”


    “這不是訛人嗎?”世義又犯了呆病,兩眼發直,問父親。


    不過甄永信這會兒並不生氣,他知道,這是年輕人難以克服的毛病,就笑了笑,反問世義,“不這樣,一旦鹹魚翻身,煮熟的天鵝飛了,你甘心嗎?”


    世義見問,眨巴幾下眼睛,就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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