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出在賈南鎮妻子那裏。當丈夫央求帶點盤纏時,妻子隻給了十個銅板,再一個子兒都不肯多給。隔著門簾,甄永信聽到賈南鎮低聲懇求,猜測出個中原委,便打開皮箱,從中取出兩錠四十兩的銀子,放到老人的炕上,故意提高了聲音,以便讓隔壁的小兩口聽得清晰,“老叔,我兄弟大婚,也不告訴我一聲,沒趕上熱鬧,今兒個,就把這銀子留下,權作我當哥哥的份禮了。”


    “這可不中!”炕上的兩個老人,看見兩錠光閃閃的銀子,幾乎同時跳了起來,一人捧著一錠銀子,要往甄永信的皮箱裏塞,“過時巴 節的,還隨什麽禮呀?這麽大的禮,豈不是折俺的壽嗎?”


    聽到外屋人的爭吵,小兩口暫時放下了爭執,躥過來幫著掙扯。


    看看老人堅持推辭,甄永信就把兩錠銀子往新娘懷裏塞。說是給弟妹置辦些首飾的,也是當哥哥的一點心意。新婦羞怯地捧過銀子,嘴裏連說,“不要、不要。”最後堅持不過,才勉強收下,並拿出一錠遞給丈夫,說道,“這一錠你拿去,權當和哥一路上的盤纏。”另一錠則緊緊地摟在懷裏。


    賈南鎮還要推辭,甄永信說道,“兄弟再掙扯,哥就一個人走算了。”


    聽甄永信說出這話,賈南鎮這才停下掙 扯。


    吃過早飯,二人租了輛馬車,往濟南方向去了。一路上晝行夜住,沒過幾日,到了濟南。找了一家客棧安頓下來,開始上街消遣起來。


    濟南是個大都市,可玩耍的去處太多。茶樓酒肆,鱗次櫛比;花街柳巷,處處鶯歌。遊了趵突泉、玉泉山,品了魯菜風味,逛了幾家窯 子,甄永信箱子裏的盤纏就所剩不多了。


    情況出現了變化。在家時,甄永信隻是按他一個人出遊濟南、泰山和曲府準備了銀兩,不料半路上添加了賈南鎮,偏偏賈南鎮又沒帶盤纏,路上又有些預算外的開銷,打亂了甄永信原定的行程。估計剩下的銀子,不足以應付遊泰山、曲府的開銷,甄永信隻好修改了旅行日程,把泰山和曲府,從線路圖上劃掉,打算在濟南再玩兩天,就取道蓬萊迴家。


    就在動身前的第二天下午,二人打算再去勞燕春吃頓花酒,和那裏的兩個尤 物作個別。


    走到勞燕春的樓下,街上行人,忽然被一行公人嗬斥著閃到街邊兒,而後就看見一隊公差,舉著儀仗,鳴鑼開道。一隊轎馬,浩浩蕩蕩從街麵行過。威風凜凜,氣勢逼人。一 街人屏氣凝神,觀看車馬從自己身前經過。直等儀仗隊過去,才聽街上行人議論,說這是欽差禦使王大人蒞臨巡視。


    “唉,大清國就剩下這麽一個清官了。”


    聽身後有人這樣感歎,甄永信轉頭看時,是一個中年人,高挑身材,相貌清瘦,目光悒鬱而深邃,一身書生打扮。


    剛才這話聽來頗耐尋味,勾起甄永信心裏的好奇,便接話打趣問道,“莫非老兄和這位欽差大人相熟?不然怎麽把話說得這樣肯定?”


    書生冷眼瞥了甄永信一眼,不屑地說道,“六年前,在 下 進京會試,借住在慕王府後邊的紫光寺,和王大人的官邸隻一牆之隔,正好那年的學政便是王大人,因此對大人的身世略知一二。這位王大人也是科舉入仕的,出身寒門,一向治家極嚴,早年在翰林院,俸祿不能自給,夫人日常不得不替人縫補衣裳,貼補家用。大人共有五子三女,教家甚嚴。前四個兒子,都學有所成,取得了功名,唯小兒子卻是無賴,不肯用功,王大人一怒之下,便把他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係,至今不許迴家……”


    甄永信聽過,心裏一振,有所感悟,看那書生談鋒正勁,便一問一答,把欽差禦使的家事,摸了個差不離兒。晚上迴到客棧,二人躺在炕上,甄永信問賈南鎮,“兄弟,你怕坐牢嗎?”


    賈南鎮聽了,兩眼發懵,嘟囔道,“咋不怕呢?”


    甄永信見賈南鎮說出這話,笑了笑,說道,“那就不成了。”接著歎了一聲,“唉,可惜哥不在你這個歲數上,要在你這個年歲,哥就親自去做,弄個幾百兩銀子,一點問題都沒有。那樣話,咱們兄弟又可多玩兒幾個地方了。”


    賈南鎮聽說這筆生意能弄到幾百兩銀子,心裏發癢,緊著盤問原委,甄永信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賈南鎮聽罷,心裏還是有些發毛,問道,“一旦捕快們打我,咋整?”


    甄永信笑著說道,“這就要看你的了,隻要你堅持說是禦使王大人的小兒子,不改口,誰還敢打禦使大人的兒子不成?”


    甄永信這樣一說,賈南鎮就動心了。為預防萬一,夜裏甄永信又把一些要注意的事兒,給賈南鎮交待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兄弟二人匆匆上街,吃了早點,來到濟南督統府門前的一家茶樓坐下,要了壺茶,邊品茶,邊看街上光景。約摸巳時,欽差大人的儀仗到來,督統大人親率一幹人馬,恭候在大門外。見了欽差,屁顛屁顛地上前奉迎,把欽差大人請進衙門。


    甄永信見督統衙門前的人馬散開,在樓裏又給賈南鎮鼓了鼓氣,賈南鎮就神色緊張地起身離去。


    “喂,放開點,別像去受刑的樣兒。”甄永信在身後鼓勵著賈南鎮。


    差不多又過了半個時辰,欽差的儀仗隊又在衙門前聚攏起來,看樣子欽差大人就要起駕了。


    賈南鎮混在圍觀的人群裏,漸漸向欽差的坐駕靠了過去。片刻之後,欽差大人在督統的陪伴下,走出衙門,剛要邁下台階,忽聽圍觀人群裏有人哭喊一聲,“爹!”


    跟著,一個落魄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從人群中衝了出來,一群衙役,被這一聲哭叫弄得驚慌失措,眼睜睜看著年輕人,跑到欽差跟前跪下,雞叨米一樣地磕頭認親。隻一會工夫,額頭便皮下淤血,腫起一個大包。


    欽差王大人也被這年輕人弄得手足無措,心裏五味雜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繞著年輕人轉了一圈,直當確認出這年輕人並不是自己的音信全無的小兒子,才怒從心起,嗬斥一聲,“哪裏來的刁民!竟敢冒充我兒?想必是奸滑賊人,來人!”欽差吼了一聲,身邊就站了兩個虎狼衙役,隻見欽差手指哆嗦著指著跪在地上的年輕人,喊道,“給這刁民帶上械具,關進大牢,用刑侍候。”


    年輕人聽罷,渾身觳觫,一迭聲“親爹,親爹”地叫著,發誓自己再也不敢了,保證今後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欽差身邊的兩個衙役頗感難辦,不敢下手,欽差就動了肝火,怒吼一聲,“還愣著幹什麽?快些弄走!”


    衙役無奈,隻得把枷鎖給這年輕人戴上,拖著離去。年輕人一邊抗拒,一邊迴頭喊“爹”,發誓要洗麵革新。


    年輕人的哭鬧,攪了督統大人送客的喜慶。欽差大人黑著臉上了車,督統大人臉上強擠出笑,卻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欽差大人。賓主掃興告了別。


    督統迴府,頗覺為難。一群幕僚圍在一邊兒,一時也都沒了主張,停了片刻,督統大人環視了身邊的幕僚,問道,“諸位看,那年輕人可真是欽差的親兒子?”


    幕僚們晃了晃頭,不置可否。


    又過了一會兒,督統又問道,“如不是大人的親兒子,常人誰敢在這節骨眼兒上,跑到督統府前詐認父親?”


    督統說完,幕僚王順風插話道,“正是,我看欽差大人見到那青年時,麵色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厲聲否認。會不會是欽差大人礙著我等的麵兒,磨不開情麵兒,才毅然拒認兒子?我聽說,當年欽差大人驅逐兒子時,曾發下誓言,說不到黃泉不相見,可虎毒不食子呀,父子親情,如何輕易割斷?想必欽差大人現在也有所悔悟,隻是當年把話說得太絕,如今才不肯認子。”


    “我也是這麽想。”督統大人捋了捋胡須,問道,“依諸位看,本督統該如何處置才好?”


    王幕僚趁機獻計道,“如果大人能去婉勸欽差大人原諒兒子,使他們父子重溫親情,仿鄭伯黃泉見武薑故事,則在欽差大人麵前,可算賣了個大人情,又可扔掉眼下這隻燙手的山芋。”


    督統聽了,以為妙計,連聲說,“好,好,”沉吟片刻,又自言自語道,“隻是我得先和這年輕人談談,把當初的事情原委探聽仔細,才好酌情辦理。”說著,吩咐手下人傳令,把那年輕人帶進府裏。


    年輕人被帶來時,臉上淚痕未幹。督統大人著人卸下枷鎖,命年輕人站在堂前,沉著臉對年輕人說道,“剛才你擋駕認親,說是欽差大人的兒子,遭欽差大人嚴辭拒絕。欽差大人臨行前再三囑咐,要嚴刑辦你。我念你年幼無知,危害尚輕,不忍加刑於你,今天放你出去,不可執迷不悟。一旦再撞我手上,定不饒你!”


    賈南鎮聽過,知道督統大人是在拿話試他,便就勢跪下,口喊冤枉,“大人,小的並無虛言。小人確是欽差的幼子,隻因家父督管甚嚴,平日裏不好好讀書,受不了家規的拘束,時常偶有冒犯。六年前,家父一怒之下,將小人逐出家門,發誓說不到黃泉不相見。這幾年,小人淪落天涯,從陝甘轉巴蜀,又從巴蜀流落湖廣,再到兩江,遍曆人間辛苦。曾幾番動了迴家的念頭,隻是慮及家父性情嚴峻,怕又遭拒,才忍辛茹苦,發奮用功,指望將來有所成就,再迴家求情,或可見諒。無奈現今科舉已廢,家父早年為小人設定的前程已不可能,如今小人實在是走投無路,不期在大人治下邂逅家父,本想擋駕告饒,能求得家父垂憐,不想多年不見,家父一如當年那般冷峻。”說著,淚如雨下。一圈人也跟著心中戚戚焉。


    督統問了些欽差的家世,年輕人都能如實迴話,並無偏差,又問了些詩雲子曰,也能勉強應付,不類草民,頗有大家子風範。心裏也就認定,這年輕人確是欽差的兒子。過了一會兒,督統又問道,“既然令尊拒不認你,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賈南鎮抽泣了一會兒,可憐兮兮地說道,“所幸家父欽差巡視,小人頗思念家慈,想趁機迴家和家慈見上一麵,死也知足……”勉強說到這裏,便又哽咽得說不出話。


    待他唏噓漸歇,督統大人開口說道,“哼,年紀輕輕,不求上進,也辜負了令尊大人的一片愛心。這樣吧,既然令尊大人有令,你是嫌犯,隻好委屈你先到號裏呆幾天,待我再替你向令尊大人求情,看看有無迴轉餘地。”


    賈南鎮聞言,跪地磕頭謝恩,而後又隨衙役迴到牢裏。有督統大人的吩咐,獄頭給他安排了小號,一人獨住,也不消戴刑具,一日三餐,單獨有獄卒酒肉侍候。


    第二天早起,督統大人到欽差下榻的館舍迴拜。


    欽差大人在客廳裏招待了督統。見客廳裏的差役退了下去,督統大人就開了口,說了些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之類的套話,欽差情知督統大人的話,是衝著他來的,卻因心裏對早年逐子的事兒滋生愧疚,也就與他不強辯,何況督統也沒把話說透。看看欽差表情木然,裝聾賣傻,督統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試探著問道,“要不,大人這迴就把令郎帶迴去?”


    欽差聽罷,屁股像著了火,站起身來,苦笑著說道,“那人確實不是犬子。兄台大人審審看,如果他果真沒什麽盜寇情 事,就把他放掉算了。”


    看來談話難以為繼,督統訕訕應付了幾句,辭別出來,迴到督統府,招來幕僚,把拜會欽差的事說了一遍。幕僚們眾口一詞,說道,“既然欽差已當眾拒絕認子,當然不肯又在這裏認領兒子。”


    督統又向幕僚征詢眼下該做的事,就有幕僚獻言,“既然欽差大人已發話放人,老大人何不借坡下驢?送個順水人情,把年輕人放去。這樣一來,大家臉麵上都方便。”


    督統捋了捋胡須,沉思片刻,覺得這是眼下的萬全之策,說道,“好吧!”就命人把年輕人帶來。


    賈南鎮又被衙役帶了進來,督統見他兩眼紅腫,心中生出惻隱之情,放低了口氣,勸說道,“令尊大人正在氣頭上,眼下不宜強勸,我看這樣吧,趁令尊大人出巡之機,你先迴家去吧,待他消了氣,迴家後,也就不會追究與你了。當心,迴家後要小心用功讀書,不可再放浪形骸,記住了嗎?”


    賈南鎮聽罷,眼中噙淚,不做應聲。督統大人納起悶來,又問道,“你還有話要說嗎?”


    賈南鎮見問,趁機流淚說道,“小人謝大人關照,隻是難以領命。”


    “這卻是為何?”督統問道。


    “小人眼下 身無分文,濟南去京城千裏,一路乞討迴京,怕不等小人看見家慈,那時家父早已迴還京城了。”


    “噢,這倒也是。”督統聽出,這年輕人是在向他討要銀兩,這便觸碰了督統的心病,做起難來,明知這銀子一旦拿出去,必是有去無迴。可眼下要是不趕快把這年輕人打發出去,留在這裏,分明又是一個燙手的山芋。督統捋了下胡須,思量了一會兒,覺得當下破點小財,打發掉這年輕人,才是正經事,便吩咐幕僚道,“去拿二百兩銀子來,讓公子去做件像樣的衣服,餘下的,權作迴京的盤纏。”


    屬僚一一照辦,賈南鎮眼見銀子到手,跪下磕頭道了謝,帶上銀子,出了督統府,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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