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老的。


    那年他十二歲。


    在這之前,得知父親賣掉了家裏最後的一塊田產,二仙堂掌櫃的就不再給父親賒賬了。


    告貸無門,走投無路時,父親像一隻被拆除支架的燈籠紙,迴到家裏,癱散在母親的炕上,骷髏一樣的肢體,像剛被砍了腦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滾抽動著,嘴裏語無倫次地哀求母親,“永信他媽,救救我,就一次,最後一次,一泡就行。”


    母親是個窮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氣的媳婦,一輩子忍氣吞聲慣了,感情的神經,早就麻痹了。


    她無視丈夫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坐在炕稍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兒,像什麽也沒聽見,直到丈夫滾爬過來,揪住她的褲褪兒哀求,才把針停在半空,抬眼掃了下丈夫:“行啊,拿錢來吧。”


    難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對鴉片的需要讓他忘記了尊嚴,接著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媽,先拿你的手鐲典了,等有了錢,就贖迴來。”


    包括手鐲在內的金首飾,是母親娘家把她賣到甄家換來的嫁妝,每當胡作非為的丈夫惹她不順心時,她就會覺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手鐲,而是鐐銬。


    母親生氣地把針別在鞋 邦上,起身下炕,沒好氣地說了句:“你去死吧!”


    丈夫聽話地翻滾到炕裏麵,雞啄米似地拿頭碰撞窗台,一會兒額頭就鮮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嘴裏發出公羊被宰時的慘叫。


    叫聲那麽淒慘,穿過窗欞繞過屋脊,傳到街上。


    剛從學館放學迴來的兒子,在大門口一聽到叫聲,心就緊縮了一下,邁過門檻時,差點兒絆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過兩道門洞,推開房門時,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因為那會兒母親正若無其事地往鍋裏淘米,眼角噙著欲滴未滴的兩顆淚珠。


    這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打他記事時起,就隱約記得母親眼裏似乎老是噙著淚水。


    “俺爹怎麽啦?”兒子驚虛虛地問。


    “要死啦。”母親仍那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


    常常都是這樣,無論家裏有什麽好事或壞事,都很難從母親臉上表露出來,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兒子都疑心母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並不愛他,她的表現,倒更像是這個家裏的仆人,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對這個家庭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


    父親卻不這樣,雖說青灰色臉上素常也不流露什麽感情,但言談舉止中,兒子卻能體驗到一種關懷,那叫父愛。


    兒子沒理會母親的氣話,轉身來到炕前,剛看一眼炕上躺著的父親,渾身的汗毛孔就豎立起來,刹那間覺得腦袋膨脹得像笸籮一樣大,兩腿觳觫,膝蓋處倏然失去了支撐,依到炕沿兒,才沒摔倒。


    甄永信看見往日父親油光發亮、梳理得整潔的辮子,已經披散開來,一堆亂草一樣散在炕上,此時正兩手薅住兩綹頭發,狠命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拽著,仿佛在懲罰一個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滿臉亂塗著血淚鼻涕,酷似一個蘸了血的葫蘆,幹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著炕沿,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一看見兒子,父親像見到了救星,蜥蜴一樣從炕梢爬來,抓住兒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找大紅喜,去給爹要一泡,最後一次。”


    劇烈的恐懼,讓兒子喪失了理智,沒敢多想,轉身出了家門,徑直來到夫子廟西街拐角處的二仙堂。


    父親剛才說的大紅喜,就在二仙堂樓上走廊西頭的房間裏。


    從前父親曾帶他來過這裏,那年他六歲,父親領他走進正廳,和櫃上的人打過招唿,就走上木頭樓梯,拐過一道牆角,順著走廊直到西頭,進了用紅漆漆過的房間。


    房間裏掛著粉色窗簾,床上罩著錦緞鴛鴦戲水床罩,床頭放的不是床頭櫃,而是一張酸梨木雕花四角圓桌,後來聽母親說,那是父親從家裏搬來的,當時說是借給大紅喜用用,後來就再也沒有還迴來。


    屋裏焚著香,但女人的粉旨氣和鴉片煙味,超過了香爐裏飄出的香味。


    一個身穿綠底兒紅邊兒錦旗袍、嘴唇猩紅的女人,在他剛跨過門檻時,就一把把他摟在懷裏,像親自己兒子一樣拿嘴在他臉上亂親,濃烈的脂粉味,嗆得他透不過氣兒,可那女人還是不停地慫恿他,“叫媽,快叫媽,給你糖吃。”


    甄永信倔強地緊繃著嘴,不肯叫媽,那女人就坐在床上,把他放在自己肉墩墩的大腿上,拿手去掏他最怕人的地方,邊掏邊說,“吃一個,吃一個!”


    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拿手做出要抻掉那玩 藝的姿勢。


    父親放任這女人放肆地捉弄自己的兒子,青灰色的死人臉上微微泛出笑意,眼裏流露著得意,正是這種鼓勵,才沒使兒子感到過分緊張。


    那女人一直捉弄累了,才把他放下,拿出各色小點心,放在圓桌上,讓他隨便享用,自個兒就拉著父親躺到床上,拿過一杆煙槍,對著煙燈,一人一口地享受起來。


    那天的午飯,甄永信已記不清是幾個菜,有哪些東西,總的感覺,像過年,臨走時,女人又給他兜裏塞滿了糠果。


    事情本來是可以瞞過去的,可是他的天真,卻把事兒泄露了。


    為了在母親麵前顯擺,他從兜裏掏出一塊印花蠟紙裹著的水果糖,剝開後要塞進母親的嘴裏。


    母親一看見這種糖,就起了疑心,沉著臉問,是從哪兒弄來的,他就不知深淺地說,是一個叫姨媽的女人給的,同時,他臉上女人的口紅印,又證實了母親的疑心,母親突然就變得像頭母狼,把他的頭夾在腋下,剝掉他的褲子,拿雞毛撣狠抽他屁股,疼得他殺豬似的嚎叫。


    父親想救他,但顯然不是身體健壯的母親的對手,“嗐,不就是幾塊糖嗎?”父親傷心地說。


    “他身上有股婊子的味。”母親傷心地哭了,手卻一刻也沒停下,嘴也不停地罵著。


    甄永信都記不清了,那天母親打了多長時間,最後屁股都木脹了,腫得像個染了色的紅餑餑。


    挺長一段時間,甄永信都有不敢坐著,晚上隻能趴在炕上睡覺,這是他一輩子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挨打,好像也是母親唯一一次打他。


    正是這次打罵,甄永信才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些有關那個女人的事兒,她叫大紅喜,是二仙堂裏的婊子,父親長年包著她,一度曾想納她為妾,但母親提出了兩個條件,最終打消了父親這個念頭,其實,這兩個條件再簡單不過了:要麽把她休了,她迴娘家去;要麽把她殺了。


    其中後一個條件,父親是萬萬不敢的,父親膽小如鼠,平日裏看見別人打死一條蛇,都能把他嚇得心裏亂顫。


    而前一個條件呢,比較簡單可行,隻寫幾個字兒就行,可是想想自己是從五品官員的兒子,一個三進的深宅大院兒,娶一個婊子上堂……一想到這一點,父親就不得不打消納妾的念頭。


    不過從那時起,父親就不再迴家,他把二仙堂大紅喜的房間當成了家,隻是有事或者想兒子時,才偶爾迴家看看,迴家時,瞅妻子不在,偷偷往兒子兜裏塞幾塊糖果之類的東西,並小聲囑咐,“別叫你媽看見。”


    臨走時再給妻子扔下一塊大洋,當作母子二人日常的開銷。


    兒子一直認為,母親並不像父親那樣愛他,甚至有一段時間,他曾懷疑自己並不是母親親生的,而是大紅喜生的,由母親抱養的,這種想法直到他長大後才打消,因為懂事後,每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婊子養的,這種想法就會折磨得他坐臥不安。


    當兒子屁股漸漸消了腫,母親就托人捎信兒給父親,讓他迴來送兒子上學。


    父親迴來了,送他進了前街禮賢書館。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時間跟父親到二仙堂了。


    二仙堂還是老樣子,老板娘還那樣濃妝豔抹,妖裏妖氣,一邊搔首弄姿地招唿進出的客人,一邊賊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調情,一邊用塗了血指甲的手往嘴裏送瓜籽。


    看見甄永信走過來,臉色就變得不陰不陽了,不再像幾年前父親領他來時,見了麵就誇他長得乖。


    “喲,這不是甄家的大少爺嗎,你爹死哪兒去啦?還欠我三塊大洋呢。”


    “我找大紅喜。”甄永信直耿耿地說。


    板娘的臉立時就變得難看了,“兔兒崽子,大紅喜是你叫的嗎?”


    幸虧大紅喜聽到樓下的聲音,推開窗,讓老板娘放他進來。


    順著當年父親領他走過的道兒,他推開了那間房門,大紅喜著一身大紅旗袍,正對著鏡子絞眉,從眼睛的餘光瞥見他愣在門口,輕聲問了一句,“你爹怎麽樣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兒說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動大紅喜,讓她轉過頭來拿正眼看他一眼。


    不想大紅喜像似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或者說,早就預見到了這樣的結果,仍那麽紋絲兒不動地坐著,小心翼翼地撚著絞眉的絲線。


    “是你爹叫你來的?”大紅喜明知故問,“說吧,什麽事?”


    “往你借一個大煙泡,就一個,最後一個。”甄永信揪心地說道。


    大紅喜收起絞眉的家什,懶散地起身,走到床邊,從一個精致的小木匣上拉開一個小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透明蠟紙裹著的中藥丸子似的東西,隨手遞給他,歎了一口氣,“咳,你爹這一輩子,就毀在這上麵了。多大的一個家業,一千多畝好地呢。都讓他敗壞啦。”


    停了停,又說,“迴去告訴你爹,我也沒有了,就剩這一丸了。”


    離開二仙堂,甄永信攥緊了手裏的東西,像攥著父親的命,趕緊往家跑。


    正在炕上翻滾的父親,從兒子手中搶過中藥丸似的東西,幾乎來不及把那層透明的蠟紙剝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裏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滾動,也不再鬼哭狼嚎。


    這一夜,全家人睡了個安穩好覺。


    第二天早晨,母親起身做飯時,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起初,她疑心是兒子大便時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褲子上,可兒子醒來時,卻說他跟本就是光著身子睡覺的。當她去推醒丈夫,想問問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迴家時,卻發現丈夫這時渾身冰涼,硬得像塊石頭。


    母親嚇了一跳,卻沒叫出聲來,隻是叫兒子趕緊穿上衣服,幫她看看這是怎麽迴事?發現丈夫的被窩裏屎尿淋漓,惡臭熏人,人已經死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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