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千迴到玄天劍宗,想起白天裏見到的年輕皇帝,年輕皇帝嘴上沒毛,卻沒給人辦事不牢的感覺。


    相反,顧大千感覺此人心機極深,不似十七八歲模樣,倒像個曆經滄桑受盡了政治沉浮的官場老油子。


    這點令顧大千心有顧慮,跟心機深沉的人相處,是會很累的,更何況自己隻不過是一介武夫,有些時候缺少一些判斷。


    “來人啊!”


    “宗主!”


    “請陳宗師和陳放來我書房,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來人拱拱手,退了出去。


    等待的功夫,顧大千來迴踱步,腦筋飛速旋轉,卻始終得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來,這有些難為他了。


    不多時,二人一前一後走進顧大千的書房,三人抱拳行了一禮,紛紛就坐。


    顧大千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說道:“二位皆是我玄天劍宗所仰仗的人物,今天請兩位過來,就是想著商討一下白日裏發生的事,我想來想去都沒有什麽頭緒,想著請教一下二位,這小皇帝的話,可信不可信?”


    陳放是個直性子,不懂得拐彎抹角人情世故,粗著嗓子喊道:“我看多半不能信,這小皇帝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說的倒是好聽,來就來吧,還帶了個大宗師過來,擺明了就是想以此威脅我們,這人不厚道,多半是不能信啊!”


    “我倒是覺得小皇帝可信,他是個聰明人,就算是要清除江湖勢力也不會等這個時候,依我看來,南方靖王爺那邊,小皇帝有些束手無策了,整個朝廷,想必除了小皇帝和極少部分武將之外,沒有人願意主動去招惹靖王爺,尤其是以黑衣宰相為首的那幫人,是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亂,這天下越亂,對他越有利,他是一定會想方設法讓靖王爺憤怒起來的。”


    陳琳捋捋胡須,說道。


    “嗯,說的有道理,隻是朝廷中事玄天劍宗也不甚了解,以往都是通過玲瓏坊來獲取情報,如今知道了玲瓏坊是小皇帝一手扶持的,合作方麵,是不是還要再謹慎一些,或者,還應不應該繼續跟玲瓏坊的合作,繼續叫他們提供情報,我怕這事……”


    “宗主擔心的不無道理啊,但眼下,我想小皇帝為了爭取玄天劍宗的幫助,一時半會兒不會對玄天劍宗有所行動,相反,最近這段時間,他應該會極力幫助玄天劍宗才對,所以至少在最近這段時間,我們是不必擔心玲瓏坊對我們不利的,何況馮老鴇兒在濰州城二十多年苦心經營,我想她是不會想讓這座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玲瓏坊就此覆滅的,覆巢之下,沒有完卵這個道理她是懂得的,靖王爺馬踏江湖,又接連攻破城池,雖說不至於次次屠城,但如果靖王爺攻入濰州城,她馮老鴇兒,絕沒有好日子過。”


    陳琳波瀾不驚,幽幽說道。


    “風雨欲來,看來我們也該做準備了。哎,玄天劍宗還是缺少自己的情報網啊!靠著徐忠一人,確實是沒辦法麵麵俱到。”顧大千輕歎一聲。


    “江湖門派哪有這些,即便玄天劍宗是天下第一宗門,也想不到會卷進廟堂之爭啊!”說這話的是陳放,那個粗獷又兇神惡煞的漢子。


    “呦,你可算是動腦筋了!”陳琳哈哈大笑,臉上皮肉擠到一處,一張老臉滿麵桃花開,如同一張老舊的羊皮襖,燭火搖曳,在他的臉上打下一圈光暈,有些駭人。


    “哎,你個老不死的,還嘲笑我?欺負我打不過你是吧?打不過就打不過,今天我可忍不了,打不過也得打了,咱倆老家夥好久沒過招了,走,出去練練?”


    陳放擼起袖子,吹胡子瞪眼,說著就要往門外走去。


    “我可不跟你打,到時候把你打壞了,你又要來搶我的梅子酒喝。”陳琳趕忙擺手拒絕,那慌裏慌張的動作,活脫脫像個小孩子。


    “你可得了吧,你哪有什麽酒,誰不知道你個老不死的從來不自己買酒,除了公子給你送來的,你就是蹭我的酒喝,我那陳年花雕,還不是叫你喝去了大半?”陳放不依不饒,笑罵道。


    “陳年花雕哪有梅子酒好喝,還死貴,你啊,白活這麽大,一點品味都沒有。”陳琳毫不客氣的揭短,陳放倒是也不在意,哈哈大笑,兩人笑作一團。


    這一幕要讓顧千嶼看見,都夠笑話兩位好幾年了。


    顧大千看兩位年齡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的人還像孩子一般玩鬧,不禁笑出了聲,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鬧過了?


    這麽多年來,自己的院子裏始終都是陰沉沉的,缺少歡聲笑語,他不喜歡叫下人伺候,他的院子中,一直都是玄天劍宗的禁地,一般也不會有人想要進去自討苦吃,一直以來,他的院子,都隻是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好像自從妻子去世後,他便再也沒有了嬉鬧的心情,原來從來不知道這兩位宗師級的高手,私底下竟然如此童趣,真是難得啊!


    顧大千好像又找迴了原來的樣子,妻子去世前的樣子,但他知道,這麽多年了,很難再迴到從前了。


    他微笑著看兩人打打鬧鬧走出去,空蕩蕩的院落又隻剩下了孤單單的自己,他有些傷心,一個堅強了一輩子的大男人,竟然不由自主落下了眼淚來。


    他的身體不受控製的顫抖,有些話梗在喉中,就是說不出,這是自古作為一個男人的悲哀,心事藏在心底,說與山鬼聽。


    一隻烏鴉從天空盤旋,“哇哇”亂叫,卻遲遲不肯離去,或許顧大千這院子中有什麽吸引著它的東西,顧大千一陣頭疼,他心念微動,手指虛空一抓,從枯敗的樹枝上扯下最後一片泛黃的樹葉,雙指輕輕撚住樹葉,眸中目光微寒,雙指一彈,枯葉淩空而去,小小的樹葉竟然唿嘯成風。


    半空中烏鴉一陣驚叫,掉下幾根漆黑的羽毛,在空中盤旋下降,又遲遲不肯落下,烏鴉受到驚嚇,“呱呱”亂叫幾聲,忽閃著翅膀遠去了。


    “怎麽,心情不好拿烏鴉撒氣?它可沒招你惹你。”


    顧千嶼微提長袍,手拿一巨大酒葫蘆,慢悠悠走來,臉上笑眯眯,心中卻是將顧大千的樣子笑話了一萬遍。


    “還真是聒噪!”


    “哈哈哈,老顧頭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啊!”


    “休得胡言!”


    “喝點?”


    “喝點!”


    兩人也不講究,在枯樹下席地而坐,顧千嶼自袖間取出兩隻古樸陶瓷杯,是南方官窯燒製的產物,質地優美,胎薄如紙,透光投影,上釉為南方山水,線條清晰,美輪美奐,一看便知這杯子絕不便宜。


    顧千嶼卻是毫不在意,隨意往地上一擺,便拔開酒葫蘆的塞子,唿哧唿哧往裏倒酒,一副純粹的富家公子哥做派。


    顧大千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顧千嶼同樣舉起酒杯,卻遲遲沒有倒進口中,隻是微微嗅了一嗅這濃鬱的酒香,輕輕搖晃著杯子,杯中酒沿著杯沿打轉,梅子酒的香醇被搖晃出來,隔的老遠都能聞到。


    “想我娘了?”


    顧千嶼率先開口道。


    “這麽多年,哪天不在想啊!”


    顧大千輕輕歎口氣,將空了的酒瓶重新放迴地上,示意顧千嶼給他倒上,顧千嶼喝盡杯中酒,重新將兩隻杯子倒滿。


    “您還是不肯跟我說,我娘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那放火的人,到底是誰!”


    顧千嶼的語氣中帶著不可反駁的意味。


    “我說過了,你娘的死是場意外。”


    “意外嗎?我一直在查,很多年了,我知道,這絕不是場意外。”


    “不要去追尋真相,因為即便知道了真想,現在也無能為力,與其在痛苦中煎熬,倒不如什麽都不知道來的輕鬆一些。”


    “可是我娘的仇,我總是要報的!”


    “等你有能力報仇了,爹就告訴你!”


    顧千嶼沉默無語,其實顧大千不說他也能猜到,那人究竟是誰。


    顧大千有些愧疚,唉聲歎氣道:“是爹沒有照顧好你娘,爹對不起你娘,也對不起你和千潯,這麽多年來,爹一直生活在愧疚中,整夜整夜睡不著,一閉上眼,就仿佛能看到你娘就站在那裏,衝著我微微笑著,笑著,我想摸一摸你娘的臉,但是隻要伸出手,你娘就消失了,待我收迴手,她就又站在那裏,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隻是一個勁衝我笑。”


    “爹,這不怪你。”


    “爹,你就沒想過再娶一個?”


    “年輕的時候光想你娘了,現在年紀大了就沒有那想法了,你跟千潯都大了,我再娶,像個什麽樣子嘛!”


    顧千嶼抬頭看向那棵巨樹,隻是初春天氣,巨樹卻是還沒有要發芽的跡象,好像自從娘走後,這棵樹就再也沒有發過芽,或許是那場大火將它的內心燒壞了,或許它也不願看著娘親死在大火中,索性躲起來偷偷愈合。


    這樹,就這麽孤零零在這裏站了十幾年,不開花不長葉,也不見枯萎。


    顧大千低垂著頭,再一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人沉默許久,都不再說話,葫蘆中酒卻越發少了。


    顧千嶼又灌了一杯酒,仰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天空,突然間,劍氣東來,浩蕩三千裏。


    隨後,漫天劍光飛舞,陳琳和陳放半空中激鬥正酣,漫天劍氣浩蕩前行,蔓延到整個玄天劍宗,劍宗弟子見怪不怪,抬頭望去,看見是這兩人後,紛紛低下了頭,各幹各的去了。


    “這對老冤家!”


    顧千嶼不禁感歎。


    隻是這劍光在經過顧大千院子上方時便戛然而止,清風拂過,劍氣散盡,兩人踏劍而來,“轟轟”兩聲巨響過後,兩人落地,濺起一地灰塵。


    “嘿!我說什麽來著,我就說這小子有好酒,你這老不死的還不信,我早就聞到酒香了,是那個味道!”說著還不忘使勁抽抽鼻子,試圖將更多的酒香吸進鼻子中。


    “行行行,就你鼻子靈,跟狗鼻子一樣!”


    “你!老子今天心情好,不跟你這個老不死的一般見識,今天有酒,暫時休戰,來日再一決勝負!”


    話未說完,便從顧千嶼手中搶過酒葫蘆,咕嚕咕嚕往自己嘴裏灌,陳琳見狀,也不甘示弱,伸手就要去搶。


    陳放身子一扭,一腳蹬出,正踢在陳琳伸過來的手上,趁機往口中倒了一大口酒進去,酒很烈,很辣,陳放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仿佛嚐到了人間美味一般。


    陳琳也不甘示弱,一瞬間將腳踢出,正踢在陳放的手上,陳放躲閃不及,手中酒葫蘆被踢到空中。


    陳放見狀,腳下用力,身子飛速升起,就在將將要接住酒葫蘆之時,陳琳單手抓住陳放的腳腕,陳放動彈不得,迴頭一看,陳琳正笑眯眯望著他。


    陳放心中火起,另一隻腳衝陳琳麵門踹去,陳琳橫臂來擋,手卻死死抓住陳放腳腕,絕不讓他有抓住酒葫蘆的機會。


    此時,剛剛還坐在地上的顧大千腳下生風,身子迅速前行,躍入空中,將酒葫蘆握在了手中,隨後“唿啦啦”往嘴裏倒酒。


    兩人沒想到,這顧大千竟然上演了一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大戲,心中不悅,陳琳用力將陳放拽到地上,賭氣道:“都怪你,好吧,沒得喝了吧!”


    “老不死的!你什麽意思,你要是不搶,我能搶不到嗎?我搶到了,能不給你喝嗎?說到底還是怪你!”


    顧千嶼哈哈大笑,突然豪放起來:“兩位師父不要打了,二位想喝酒跟我說聲便是,好,今天就讓我們不醉不歸如何?”


    顧大千咕嚕將酒咽進肚子裏,大喊一聲:“好!”


    這突然的一聲喊,嚇了三人一跳。


    “上酒來,要上好的梅子酒!”


    顧千嶼衝著門外大喊,很快便有幾人抬了幾大壇子酒進來,輕輕放在地上,幾人也不用杯,抬起壇子,一人一壇喝了起來。


    喝到盡興處,顧千嶼突然說道:“師父,你說如果我練武的話,能不能練成大宗師?”


    陳琳還未接話,陳放就接過了話頭:“少爺,你要是練劍,那豈不是就沒有老不死的什麽事了!”


    “哈哈哈,怎麽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沒有一點成就感呢!”


    不多時,陳琳和陳放便醉倒在地不省人事,隻剩下顧大千和顧千嶼還在獨自飲酒。


    空氣中多了一股悲傷的情緒。


    “爹,孩兒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既然已經及冠,就已經成人了,有些事,你該告訴我,而不是自己藏在心底。有些東西,是需要我們父子二人一起背的。”


    “唉,也罷,告訴你也無妨,隻是以你現在的能力,恐怕是難以報仇。”


    顧千嶼眼睛盯著顧大千,一言不發。


    許久,直到顧大千手中的酒壇再一次空了下來,才開口說道:“是靖王爺,當年的大火,是靖王爺派人放的。”


    顧千嶼微微點頭,這結果和她猜想的一樣。


    “爹,如果孩兒練武,多久能夠大成?”


    “少則十年,多則數十年。”


    “我隻用三年,三年後,我去給我娘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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