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看了一眼元寧的目光, 一切了然於胸。


    見她情緒傾瀉, 幾乎無法自控,便攬過她,輕聲道:“該怎麽處置我心中有數, 我們先迴去, 剩下的事交給常雲來辦。”


    元寧卻倔強地搖頭。


    “不,我必須留在這裏, 親眼看著她痛苦地死去!”


    她臉上蒙著厚厚的麵紗,陸行舟未能將她神情看得分明,隻是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的眼睛裏似乎有東西在跳動。


    幽幽的, 涼涼的。


    若要用什麽東西來形容的話, 便隻有來自幽冥的鬼火。


    也罷。


    若不讓她親眼目睹,隻怕這團火永遠無法在她心中消除。


    陸行舟轉頭,目光中蘊了寒意, 朝常雲點了一下頭。


    常雲會意, 臉上瞬間換成了一種詭異的笑容, “搜”地一聲從腰間拿出來一柄短刀,刀尖鋒利還掛著一抹寒光,與常雲眼中的光亮一般。


    秋月剛才看到了碧玉的結局, 似乎預知了自己的遭遇, 停止掙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別著急,你跟她不一樣, 不會馬上死的。”


    常雲彎下腰,待秋月驚恐地睜開眼睛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匕首的刀柄在秋月的膝蓋上敲了兩下,便見秋月臉迅速扭曲成一團。


    他敲碎了她的膝蓋,廢了她的兩條腿。


    但這並沒有結束,常雲接下來又敲斷了她十根手指。


    十指連心,每一根都是剜心之痛。


    秋月的嘴被封得嚴嚴實實的,發不出一點慘叫,隻是額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鼓起來,像一條一條的小蟲,似乎馬上就要從裏麵爆裂出來,顯然已經痛苦到了極致。


    元寧靜靜望著她扭曲的臉,並不覺得快意。


    她看到的並不是秋月。


    恍惚之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那個躺在大理寺監牢中,絕望的、無助的、七竅流血的自己。


    “嚓”——“嚓”——


    兩聲過後,秋月的兩邊手腕上各被劃出了一道口子。


    那口子並不十分大,沒有血流如注,而是慢慢往外滲血。


    吧嗒吧嗒地滴在底下的灌木葉子上,在寂靜的夜裏聽著格外滲人。


    陸行舟微微皺眉,看起來並不滿意:“劃得太大,後天一早就流光了。”


    常雲不好意思的撓撓後腦勺:“太久沒做了,手生!”


    元寧依舊是靜靜看著秋月,聽著她的血一點一點流到地上。


    “你們能離我遠一點嗎?”


    良久,元寧抬起頭,望向陸行舟。


    陸行舟思忖片刻,便點頭應了:“這裏風大,少說幾句。”


    “嗯。”


    陸行舟拍拍元寧的肩膀,朝常雲使了個眼神,兩人一起往別處走去。


    元寧扭著頭,一直等到他們走得足夠遠,才重新看向秋月。


    秋月的臉早就因為過度的疼痛而扭曲,青筋暴起不說,臉上的肉亦是一條一條的。


    很慘嗎?很慘。


    可是並不比前一世的她更慘。


    元寧定定望著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離秋月越來越近。


    她蹲身下去,直直望著秋月絕望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不明白我為什麽要這麽對你。我可以告訴你,曾經你也像這般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我在你的眼前,像一隻螻蟻一樣被你踩死。今日之事,隻是將你給我的如數奉還而已。若你要恨,便去恨盛元柔罷,若不是她,你或許並不會變成一個沾滿鮮血的儈子手。我可以告訴你,我做的一切,我問心無愧!”


    不會害人,也絕不會讓害人之人逍遙快活。


    說罷,元寧站起身,最後再看了秋月一眼,便頭也不迴的離開了。


    剛才那一番話,她既是說給秋月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重活一世,她從煉獄迴到了人間,爹娘安好,兄姊無恙,諸事順遂,竟然漸漸的安於現狀,磨掉了恨意。


    她自來是個懶人,隻想窩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安穩度日。


    若非這次出事,隻怕她依然在自己的小日子裏眷戀不舍。


    若非這次出事,她還不知道自己身邊已經虎狼環伺,坐等著將她分而食之。


    這一世的路,似乎比前一世更加艱難。


    “好了?”陸行舟問。


    “嗯。”


    元寧看著他,想道謝,可又覺得若真要計較起來,她與陸行舟之間,哪裏是一句道謝的話能說完的。


    索性厚著臉皮,什麽也不說好了。


    陸行舟伸手替她攏了攏灰狐裘,將她的風帽拉得更低。


    “那迴去吧。”依舊是牽了她的手,與她一同往迴走。


    常雲撇了撇嘴,拿著匕首在手裏轉著玩,跟在他們後麵。


    陸行舟側過頭,冷冷看他一眼。


    常雲頓時一滯,吐吐舌頭:“得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啊!”


    山坳裏便隻剩下兩個身影。


    一個高又瘦,一個矮又圓。


    元寧始終垂著眼,也不怎麽看路,任由陸行舟拉著。


    陸行舟也不與她搭話,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走著。


    他們如今便是這般默契與熟絡,即使一句話都不說,也不會覺得尷尬。


    元寧就這麽跟著陸行舟一直走,一直到他停下腳步。


    她頓時一愣:“怎麽到寺裏來了?”


    陸行舟並沒有帶著她迴到小院,而是走到了皇覺寺中。


    元寧一抬頭,就看到高高掛著的一塊牌匾:大雄寶殿。


    “心緒不寧的時候,我就迴到寺裏來,上一炷香。”


    他一開口,元寧就有刺他的衝動。


    心緒不寧的時候?


    應當是做了虧心事的時候吧。


    大雄寶殿裏常年焚著香,站在大殿外麵就覺得檀香撲鼻。元寧深吸了一口,的確覺得剛剛還複雜的心緒一下就平靜了下來。


    殿門並未鎖死,陸行舟上前,“吱嘎”一聲推開了殿門。


    大雄寶殿此時已經沒有僧人。


    釋迦牟尼的法相前點著數十盞長明燈,將大殿裏照得透亮。


    元寧跨進大殿,從香盒裏取了一炷香,點燃扔進香爐裏,這才跪在佛前祈願。


    等她許完願望,扭過頭,見陸行舟始終在一旁站著,好奇問:“你怎麽不許願?”


    不等陸行舟迴答,她便自問自答道:“像你這樣的人,有什麽想做的事,自己就能做到,自然不用向佛祖許什麽願望了。”


    陸行舟微笑:“你倒聰明。”


    “哼”,元寧撅了撅嘴,站起身來。


    陸行舟這人素來討厭,他說什麽元寧都想跟他懟著說。


    可不管什麽時候,隻要元寧與他懟過幾句之後,再鬱結的心情也會覺得身心舒暢。


    鬧了這麽半夜,元寧竟一點睡意都沒有。


    兩人走出大雄寶殿,也都不想迴去,索性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今日聽常雲說了些京城裏的事。”


    “什麽事?”元寧的身子到底有些乏了,將頭輕輕倚靠在陸行舟的肩膀上。


    “謝蘊宜定親了。”


    “噢?跟誰?”


    “晉王。”


    “晉王?”元寧忽然坐直了身子,轉頭看向陸行舟,滿是驚訝。


    晉王不是該跟盛元柔嗎?怎麽會跟蘊宜……


    元寧的思緒飛快的運轉起來。


    如果晉王娶的是謝蘊宜,哪怕如今爹爹是太子少師,以他們兩家的關係,即使將來晉王如前一世一般在先帝駕崩後迅速扳倒太子,對盛府來說也是毫無威脅的。


    之前她還在處心積慮的想如何阻止盛元柔嫁給晉王,如今竟然定下了謝蘊宜和晉王的親事,這比元寧自己嫁給晉王實在是好太多了。


    一則晉王似乎對元寧並不感興趣,二則勾不勾得到另說,元寧的心中其實也並不樂意嫁給晉王。


    因為……


    元寧這時方才抬起頭,發現陸行舟亦正盯著自己,隻是目光怪怪的。


    “怎麽了?幹嘛這麽看我?”


    “你很關心晉王的婚事?”


    “當然。”元寧被他一問,立即抑製不住的笑起來,“我跟蘊宜是好姐妹嘛,蘊宜定親,我當然關心。”


    元寧輕快的聲音,叫陸行舟有些意外。


    難道是他分析錯了?


    不可能。


    明明林家姐妹都說元寧那一日在禦花園中打扮得格外用心,還與晉王坐到一處喝了許久的茶。


    陸行舟也在宮中與元寧碰到過幾次,每一次元寧的衣著打扮都是務求低調無華,獨獨在撲蝶會上那般引人注目,絕不會是偶然。


    他終究是不放心,又刨根問底地問:“你與晉王也很熟?”


    “為什麽這麽問?”


    “隨便問問。”


    “不熟。”元寧斬釘截鐵的答道。


    撲蝶會上那失敗的勾搭,簡直是元寧兩世中最尷尬的時刻,她可再也不要提起了。


    “你這麽關心晉王的婚事?難不成你心儀蘊宜?”


    “咳咳,當然不是。”陸行舟正在努力套元寧的話,萬萬沒想到元寧居然反過來套他。


    一時措手不及,隻得用幹咳掩飾。


    “哈哈哈。”


    元寧終於看見了陸行舟吃癟的模樣,立即得意忘形拍手跳起來。


    “陸行舟,你也有今天。”


    一邊笑,一邊開心的往迴走。


    陸行舟數日來第一次見她開懷大笑,不禁與她一般揚起唇角,跟著她一起往小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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