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 戌正


    兩人走了一天一夜,終於趕迴東京。期間雖然一起投了店吃了飯,但是沈括與詠兒之間說的話,沒超過十句。詠兒如同一塊冰,不善言辭也不喜歡主動表達,若你問她什麽事,她也隻用最少的幾個字迴答。她的目光很純淨,卻也有些木訥。任何噓寒問暖也換不到嘴角的半點笑容。她似乎根本就不會笑。或者她根本連喜怒哀樂都不會。但是她與她的姐姐都有一樣本事,就是安撫那頭脾氣極壞,整日仰天長叫的老驢。即便隻是撫摸一下它的臉頰也能讓驢子安靜下來。與小蘋不同的是,詠兒安撫那驢時,嘴裏還念念有詞,隻是聽不清念的什麽。沈括問她時,她說是聖姑教她的一種密咒,可以讓所有動物安靜下來,豺狼虎豹蟒蛇都不例外。


    他們看到城門時,遠遠聽到城頭鼓聲,眼看就快要關閉城門了,兩人一起鞭打牲口終於及時進城。


    進了城便直去內城東北軍頭司。這件事異常機密,顯然不適合先去楊惟德家裏。


    天徹底黑下來時,二人趕到軍頭司。沈括留著心眼,讓詠兒先留在外麵一處茶鋪裏聽說古,她帶著帷帽坐在後排,倒是沒人能看清麵目。


    布置完這些,沈括就自己進去稟告。目的就是先查看裏麵是否有閑雜人,他最擔心文彥博還在裏麵和包相公茶敘。


    他進了門,就看到四周有兵卒在灑掃,徐衝一個人呆呆蹲在石凳上喂雞。這些雞正是之前老包用來試驗豬吃的穀糠裏有沒有毒藥的,毒藥沒試出來,現在倒是在這屋簷那些同樣來試毒的狗子們混熟了,現在這軍頭司裏整天雞飛狗跳。


    不過徐衝喂雞也心不在焉,不時歎息。他就住在附近軍營裏,也時常留在這軍頭司到很晚,幫包拯處理些額外事務,但是今天唉聲歎氣有些反常。沈括趕緊上前詢問緣由,當然他大抵也能猜到緣由,必然和錦兒有關。


    “徐兄……”


    “你可算迴來了。”


    徐衝雙手抓住沈括,然而雙眼裏依舊沒什麽神采


    “相公可在此處?”


    “正在這裏,此刻相公倒是剛從那宮裏迴來,剛才還提起你為何還沒到。說明日再不迴,就要差人去找。”


    “我看你有些萎靡,可是錦兒的事情?”


    “哎……兄台臨走時,特意將這幾月積蓄給我,我自感恩不盡。然而……然而那賣假畫的裴老板著實可恨,他還是出了了大價錢,把錦兒買走。”


    “這才幾天,怎麽這麽快官賣了?”


    “還不是那裴老板山下使了錢,還有那結巴駙馬替他打點,非要買去當妾,說是可以替他管賬,也就能少雇一個賬房,你看這奸商何等可氣?哎……沈兄還是快些進去,相公正等著。我自命苦,怨不得旁人。”


    “裏麵可還有別人?”


    “文相公剛才還在,他們一起進宮勸慰官家,從西華門出來後,在此飲茶敘談了一會兒,都是一臉的難色,不過這會兒文相公已經離去了。你放心,那日我們在晏府見到文相公的事,我並未向包相公透露半個字。”


    “那太好了。還有一事煩勞兄台。”


    “何事。”


    “可否將這院子裏仆役兵卒都引開,我有個不可被看破的客人要引給包相公。”


    “是那小蘋找到了?”徐衝倒也不糊塗。


    “嗯!”


    “交給我,我這就請兄弟們去吃酒,這院子裏自然沒有閑雜耳目。”徐衝說著起身就走,沈括則邁步進了正堂,在門口停了一會兒,仔細將所有事情關節又想了一遍才進去。


    老包正煩悶,桌子上兩盞茶還沒收拾,還冒熱氣,可見文彥博走了不多久。他見沈括進來,趕緊繞過桌子過來。


    “存中你可迴來了,徐衝言你六月初八,一早開城門就急匆匆出城區了,如今已經六天,我可急死。總算迴來了。”


    老包倒是不惱怒,抓住沈括袖子將他拉到一把椅子上。


    “來人,送些茶水來。”


    老包喊人,外麵卻無人迴應。


    “相公,這軍頭司裏的人,我讓徐節級差走了。”


    沈括說著拿起桌上茶杯,也不管誰喝剩下的一飲而盡。他確實也渴了。


    “是有機密事?”


    “正是。”


    包拯思忖片刻,又到大門口,發現院子裏確實空無一人了,沈括做事還真是仔細。


    “好,左右皆無耳目,有什麽事都盡可以說。”


    “相公,左右兵丁倒不算耳目,須防範的不是他們,我將他們遣走,也確有些過了。”


    沈括說著將手上茶杯放下,包拯立即領會沈括話裏有話。


    “你想說,須防範的是文樞相?”


    “正是。”


    “我問起徐衝,六月初八一早你就出城門,為何他會知道。你們那一夜都去了哪裏,他都不肯說。想來,是去了一些地方。”


    “我還記得,那日搜查開寶塔時,相公說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當時您說:國法既是國本,執法剛正則國本堅牢,然而還是想淺了,若太過剛正,隻怕是要動搖國本了。何止是懷良,太多人自以為是,以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為。可歎、可恨!”


    老包起身踱步,來迴走了兩趟。


    “相公,恕在下冒昧,此話深意何在?”


    “聰明如你,必有此問。好吧,我細細與你講。那日我與文樞相談起一些案件中怪異,說那白礬樓上那張弩上有滴水的設計,故意使這強弩射不到宮門。似乎彌勒教未必上下一心。我也是說著無意,怎料文樞相忽然說,也許彌勒教裏也有忠義之士?我自然是不明就裏。轉而他便提到了先帝時迷信鬼神,朝堂烏煙瘴氣,然而自三十年前帽妖一出,先帝畏懼,怕上天降禍,不敢再裝神弄鬼,朝堂風氣竟然為之一新,從此海清河晏,天下承平二十餘年,直到如今官家又偏信天文,以星象之說定論國事,而不似從前獨尊朝堂策論。我當時便覺得他話中有話。然後他又一轉,說道:忠言錚語自逆耳,童謠讖緯君順受。分明說,童謠讖緯才是官家聽得進去的話。我卻沒有深問,不敢深問。我知道他在貝州平叛,最懂這彌勒教。我真怕問出他與此事有涉。”


    “然而不止文相公,晏殊晏相公也在其中。想來還有許多朝中官員涉及此案,都是為了所謂的童謠讖緯君順受吧。”沈括決定開門見山。


    “你今日來見我,就不曾擔心,我也在其中?”


    “確有些擔心,然而那日,我與徐節級爬到晏府偷聽,正好文相公在,他提到他曾想暗中說動你,你卻不動此心。想來就是句:忠言錚語自逆耳,童謠讖緯君順受。”


    “哎……自董仲舒始,我聖教確也是有趁著災厄輔以讖緯,說服君王施仁政的故事,祭祀問卦也是夫子的傳承,然而將天降災厄闡釋為君王失德,力推善政是一迴事,裝神弄鬼自作妖魔,那與彌勒教為伍卻是另一迴事?哎……你說下去吧。”


    “三十年前的帽妖,正是晏相公與朝廷裏重臣一起策劃,當時參與的還有那已伏法的喻景的祖父喻皓。數年前,官家開始用星象走向強推變法,惹得朝臣不滿,然而那時喻皓已死帽妖之法失傳。”


    “所以他們想到了彌勒教?”


    “正是,此事布局極深,為了控製那教,晏殊物色了一對姐妹,混入教中充當聖女。”


    “就是那被通緝的小蘋?我知道她在教中叫做狐仙詠兒。”


    “其實小蘋是小蘋,詠兒是詠兒。她們是同胞姐妹。”


    老包揮揮手,晏殊搞這些花樣聽著頭大,讓他說下去。


    “如今,彌勒教又有了新教主,我在北邙山見過一次,然而卻是個縝密仔細的人物,行事極為詭詐,不得見其正麵目。現下,教中沒有了懷良大師插手,也不再有文相公派去的聖女節製,又兼客星在東北閃爍不滅,恐怕要生一場大禍端。”


    “我也在擔心此事。你不在這幾日,我每日入宮見駕,卻見陛下連日消瘦,朝政荒疏,若不能解開那牆壁上地獄圖之謎,恐怕不能見好轉。”


    沈括突然起身,跪倒在老包前,倒是嚇了老包一跳。


    “存中,你這是為何?”


    “在下駑鈍,實難想明白這宮牆上地獄圖如何做成,實不能為相公分憂,隻想請相公法外開恩,把懷良大師請迴來。”


    “把他請迴來……你知道他躲在哪裏?”


    老包猛然醒悟,身邊的人沒一個說實話的,沈括竟然也藏著小九九。老包起身走到公堂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要法外開恩的何止是懷良,然而這要赦他們,何止枉法,還須欺君。你起來吧我答應你,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沈括起身:“還有一事。”


    “什麽樣事?”


    “要請懷良大師迴來恐不容易,他留著心結未解。”


    “什麽樣心結?”


    “就是那狄青狄樞相。務必要請狄樞相當麵請罪。”


    “此事我來辦吧,我與那狄青有些淵源,隻道他這幾年毒瘡發作,心性實則變了不少,常感歎殺業過重。”


    “還有一事。”


    “說吧。”


    “我把那詠兒帶來了。”


    “快快請她進來一敘。”


    沈括出門把詠兒叫進來,在大堂裏與包拯相見。包拯見了泳兒也是頗有些驚歎,發現與開封府畫師畫的畫影圖形完全不同。這其中緣由,大約又是文彥博搞出來的。若小蘋被抓,當然對他是一個威脅。


    沈括提及,詠兒還得再京城一帶停留,等待小蘋傳出些消息來,於是包拯撥出些錢,讓沈括在城外找個地方安置詠兒。當夜,就先在軍頭司外客棧落腳。


    六月十五日一早,沈括便接了詠兒到城外,在城南不遠處的僻靜鄉下尋覓了一處小小院子。


    這院子是乾明尼寺在城外下院所有。這尼寺在城外還管著一些農莊田畝,有十幾間房專租給女客。地方倒是幹淨也清淨。隻是管著房舍的尼姑見泳兒不但騎著馬帶著劍,肩頭還落著一隻鷹,實在有些嚇人,然而最近寺裏香火不旺,連帶住到寺外的香客也不多,也就勉強答應下來。


    安排完這一切,沈括就要迴城,他與徐衝約好下午一起逛街,替徐衝排遣苦悶。他騎上驢子正要走,那詠兒追走出院子就站在他後麵。


    沈括覺察到背後目光,牽著韁繩半轉過身。


    “公子,你這就要走?”詠兒說道。這一早上她說話沒超過五句,不知為何剛告別過了,又追出似乎還有話說?


    “是啊,我這就去城裏。你隻管盯在這裏住下盯著那鷹,明日,我找人送些柴米來。”


    “不是六哥的事情,也不關柴米。是另有一件事。”


    沈括倒也有些納悶,真有事情,為什麽一早上不說,臨走了才扭扭捏捏。


    “什麽事?”


    “前日我們逃出墓道,在那堆衣服裏,找到了姐姐的書信。”


    “她說什麽了?”沈括急切問。他原本預料小蘋會留下些什麽文字,但是當時詠兒沒說,隻當是當時時間緊迫,她沒寫,卻沒想到,還真有一封信,詠兒一直沒說。


    “她說……她說……要你管我。”


    “我自然會管你。”


    “她說你要管我一世。”詠兒說完,臉上一紅。這是沈括第一次見她有些神色,平時都是麵無表情。


    沈括愣在驢上,她終於知道詠兒一直沒把這封信拿出來的原因,大概她也在苦苦掙紮,琢磨這麽不堪的事情要不要說。


    詠兒走到驢邊上,拿出那信紙給了沈括。


    他立即接過看。字跡很潦草,還有些陰濕的地方,可見是在黑燈瞎火裏放在水噠噠馬鞍上寫的,信藏在了小蘋自己衣服裏,顯然是給詠兒的,但是信上語氣分明是寫給沈括的。


    她在信中寫了這個妹妹雖然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生,卻好靜而木訥,充當聖女時間也長,不似她更多時候在京城青樓裏廝混。她曾提過若有個身家清白的妹妹,其實就是指詠兒。一則詠兒從未有相好,二來她也並非瓦舍裏賤籍,確實可以擔得起清白二字。這晏殊給她安排的這個狐詠兒的身份也是有來曆的,確實自幼養在胡姓大戶人家裏。後來又安排傳言說她能通神見紫姑娘,遂成乩童。被聖姑選入彌勒教後,才改叫狐仙詠兒,原名就叫胡詠兒。姐妹倆自幼在不同環境成長,自然性格不同,見識也不同。


    信的最後,小蘋盼著兩人能結成夫婦,她說已然差人給宋州月老廟送去一些錢,讓那廟祝替二人係過一根紅繩,補上姻緣。沈括感慨那月老廟真是取財有道,竟然可以代客許願了。然而小蘋也是不長記性,她自己給自己連的紅線也是悲劇收場,還想著用這種不靠譜辦法給自己妹妹找人家。


    他手上捏著信,呆呆坐在驢上,他知道這件事是小蘋的願望,詠兒與小蘋長得也是一般無二,然而詠兒卻並不是小蘋本人。


    “然而,這件事我卻不能答應,你卻並不是你姐姐。”


    詠兒咬了咬嘴唇,轉身返迴了院子。沈括歎息一聲,催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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