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 申時


    沈括摸著黑從地道裏出來時心裏已經有了幾分把握,現在得趕緊去往開封府大牢。小蘋的事情,他自信猜到關鍵處,此刻先去找小蘋身邊的人核實一下,盡管他不看好這個身邊人會說實話。


    他騎著驢一路小跑,走過甜水巷時,就看到遠處集萃畫閣門口人山人海。這幾個月帽妖沒有出現,開封城裏平靜總算恢複了幾分往日氣象,但是裴掌櫃的商業天分總是讓他的店鋪格外出挑。


    “這又是在做什麽妖?又是如上個月,請女相撲在店前賣弄?”


    到了近前向裏望,卻見那店裏正中的書案後,正有一人在潑墨繪畫。邊上不少閑人正圍觀並嘖嘖稱好。沈括定睛看,那作畫的正是駙馬都尉雲麾將軍李緯本尊。邊上溜須拍馬,鼓掌叫好的一群人裏,最起勁的正是那裴掌櫃。


    想來這裴掌櫃屁股開花的傷已經好利索了,這迴又傍上駙馬了。想當初駙馬可是說要拆了他的招牌,不知道何故兩人竟然還能這麽愉快的進行商業合作?沈括仔細觀瞧,那駙馬手裏的禿筆,分明就是那支禦賜的神筆。他記得這支筆,筆杆上塗了朱漆。


    “諸位上眼觀瞧,駙馬手上這支筆,正是當年張僧繇用過的神筆。”裴掌櫃高聲叫喊道。


    “哦,原來是這樣神筆?難怪下筆如有神,這隻跳澗猛虎簡直絕了。然而我還聽說,這張僧繇的筆其實還有一段故事?”邊上一個明顯是請來捧場的幫閑文人說道。


    “這位兄台果然博學才能有此問,說起張僧繇這之筆,來路可就神奇了……”


    裴掌櫃還有些賣關子沒有立即說,已經落筆的駙馬李瑋則背著手腆著肚子,在那邊得意洋洋。店裏夥計已經將他剛畫完的猛虎圖掛了起來,隻待坐地起價。


    “裴掌櫃既說神奇,到底是怎樣閣神奇?你若不說,豈非急煞我們這些街坊鄰裏?”


    “是啊是啊。”邊上人一起起哄,給老裴烘托氣氛。沈括也看得有趣,一時忘記了有天大急事還得趕路。


    “說起來,這張僧繇的這支筆,當年可是留下了畫龍點睛的一段神奇典故,隻一筆點了那龍的眼睛,那紙上的龍便活了,騰空而起。故而,駙馬都尉也隻用它畫虎,不敢畫龍啊。”


    “哦!!”眾人一起驚歎。


    此時偶有微風吹過,店外旌旗微動起來。


    “你們看,”裴掌櫃指向外麵旗幟,“隻是畫虎便要生風,若是畫龍,豈不脫畫而出?”


    “果然神物,果然神物……”眾人叫好。


    聽到有人叫好,那些擠在人群後麵看不見的人,也紛紛向裏湧想一睹那隻虎畫的如何,以及支筆長什麽樣?隻一會兒,大門便被堵住。


    饒是沈括騎在驢上占著高度,此刻也看不到裏麵情景了。他不由得慨歎,汴京百姓要是都信這些無稽之談,何愁彌勒教或者其他什麽宣揚怪力亂神的教,不再卷土重來,不過他也知道大眾就愛信這些。又想起還有急事,於是也不進去和二位打個招唿,直接打驢去開封府。


    到了大牢門口,沈括見徐衝的馬還在門口馬樁上係著,趕緊進去。那女監的女牢頭不認得他,便不放他進去。他急得在外麵大喊大嚷,果然驚動裏麵徐衝。卻見徐衝出來,麵色憔悴,臉上還有淚痕,走路倒是平穩許多,看似已經健步如常了。


    徐衝與那女牢頭說了幾句,女牢頭就買賬退走,徐衝便引著沈括進去,眼看著已經花錢浸潤過。


    兩人一路攀談進著黑漆漆牢房,原來這兩日徐衝天天來此安慰錦兒,安慰錦兒說他有辦法贖她自由。起初錦兒也有些茫然,因為她與徐衝好像也並不很熟,隻是一起在老鴉巷的密探據點有過一場說笑,然後一起受了一場傀儡複活的驚嚇而已,按說徐衝是官差她是犯婦,本該有些居高臨下的官威,然而全沒有。倒是徐衝顯得長籲短歎,錦兒倒是有些愛搭不理的冷漠。


    沈括到裏麵時,錦兒正坐在單人牢房裏啃一根雞腿,吃相倒還優哉,很有小蘋水讞前夜的風範,想來小蘋也是那時得到了木籠的鑰匙,所以心裏不慌。


    如今看錦兒倒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她畢竟隻是官賣,也不是第一次。隻是這次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軍官哭著喊著要買她迴去,讓她莫名其妙和怪異的感動。


    徐衝向錦兒插手施禮,錦兒放下雞腿還禮,這雞腿大概是徐衝帶來的。


    “大姐,我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不知當問否?”他直截了當問。


    “公子想問小蘋姑娘的事情?”錦兒竟然猜到沈括用意。


    “正是。”


    “當問又如何,不當問又怎樣?既然徐節級破了財,免掉了我這幾十下殺威棒,自然問得。隻是我所知小蘋的事情也都寫在供狀上具名畫押,何不去開封府刀筆吏那裏看?”


    “那些不必看,我卻隻想問些別的。”


    “什麽樣別的?”錦兒有些小心翼翼。


    “在來東京的船上,小蘋曾經吟了一首雙調小令《臨江仙》。我還記得其中一句:記得與小蘋初次相見,身著兩重心字香熏過的羅衣。琵琶輕彈委委訴說相思滋味。當時明月如今猶在,曾照著她彩雲般的身影迴歸。可知是誰寫給她的?”


    “公子大概也知道,我是從宮中賣到青樓,去年年底才去到宋州那莊園,小蘋在那家守寡的事情都是她告與我知,想來她也沒說實話。這首詞為什麽有她名字卻也從未告訴過我,我也不知道那首詞是誰寫給她的,她隻道是一位故人寫的。然而她的相好、舊識、知己、故人總得有個二三十人吧?”


    錦兒隻說小蘋沒實話,算是沒什麽破綻。於是沈括又問:


    “那,在中牟縣古柳岡,你們投奔的那戶人家又是什麽人?”


    “我隻聽小蘋說,是京師裏的富戶,曾經做過命官。他在山莊裏有兩間閑房,就請小蘋去避貨和唱曲兒,其餘小蘋都未說。我們在那山莊也隻停留了兩日,並不曾出去,詳細打聽過主人家底細。”


    錦兒迴答依舊滴水不漏。


    “我再問你,那日在宋州時,我見你抱著琴下船,到底是做什麽事?”


    “是小蘋吩咐我送到宋州一家當鋪作價賣了。說是迴去得置辦些首飾,免得迴去沒有細軟簪釵,讓熟識的見了笑話。”


    “那為何後來,那張琴又在小蘋那裏了?”


    “公子這麽一問,我倒也覺得奇怪了。”錦兒臉上也帶出些疑惑,“想來,她後來又找誰,去了趟宋州把琴贖迴了吧?”


    “好,我還有最後一問。為什麽要迴來投案自首?”


    “隻因我全不知情啊。那日小蘋讓我出門通知她舅母家離京在城外客店等她,我返迴時,見整條街巷都被官兵圍住,想來小蘋被抓,也不敢迴去。就又迴她舅母處,跟著一起離開。然而小蘋第二天就來客店,說她犯了些案子。又給了我些錢財讓我來自首,說我跟她時間短不知案情,不要跟著她們受追拿。我本是賤籍也非良人,無非又是官賣,總比到處躲藏強。於是與小蘋一家分離後,又在村裏客店裏思前想後了些日子,便迴來自首。”


    “好,多謝大姐能告知我這些。若要把你賣了,我自有些錢借給徐大哥。他對你也是一片癡情,我想你也見到了。”


    “然而……”


    “你不願意?”


    “奴家何等樣人,有徐節級相救,怎敢不願意?隻是……隻是已經另有一家財主想要買奴家。”


    “什麽樣財主?我打斷他腿。”徐衝拍案而起。


    “正是東京城裏豪富,那集萃文社的裴掌櫃。”


    “是他?”徐衝一屁股坐地上,“為何是他?”


    “隻因為,我常為小蘋姐姐去他處討債,惹他動心,說奴家潑辣靈巧,要買了奴家做妾室,也好替他管賬。”


    徐衝臉色煞白,顯然自知財力相差太遠。


    “徐節級,此事你不要急,隻等兩日官家賞賜到了,想來也沒大事。”


    “也隻能這麽想了。”徐衝臉色卻沒有恢複。


    “我剛才街上見到那裴掌櫃了,正和駙馬一起賣弄那神筆。想來心思也未必在這位大姐身上。”


    “你們也知道那神筆?”囚籠裏錦兒突然來了精神。這似乎不是一件與她相關的事情。


    “大姐也知道這支筆?”


    “我在皇後娘娘身邊時就知道,娘娘一直聽說神奇,想借來看,那結巴駙馬心眼如針眼一般,就是不肯借。惹的娘娘幾次生氣。”


    “ 嗨,當初見那駙馬嚇傻時,隻把那筆藏在身邊當護身符。”徐衝說。


    錦兒退迴牆邊繼續啃雞腿,似有所思不再說話。


    “徐兄,我還有一事,”沈括說,“我要出趟城,正要借你的好馬。我那頭驢就在外麵,你先帶去軍營養著,兩日內我就迴來。”


    “你要去兩日?兩日後六月初六,我們就要進宮受賞,耽誤了可是大事。”


    “兩日一定迴來。你隻管信我。”


    “好,我這就帶你取馬。”


    兩人一起向外走,錦兒突然上前,雙手抓住囚籠欄杆:“徐節級,一定要救我。我不想與那上了年歲的掌櫃做小。”


    再看她已然淚下,楚楚可憐。


    “大姐你放寬心,不救你出來,我便枉稱大丈夫。”徐衝豪邁說完,一轉身兩行清淚落下。


    兩人一起到了外麵,徐衝將自己馬給了沈括,想追問到底有什麽事,沈括也不說。隻是上了馬,突然迴身:“徐兄,若城裏要出大事,大概也就在這幾日內,切切小心。”


    “還會有事?與天上那顆閃耀的星有關?”


    “包相公推算過,以彌勒教行事之緊迫,若還有頭領可以積聚力量,幾日內就會謀劃完備,我先走了,等我迴來把他們連根拔起。”


    沈括一撥馬頭,縱馬離開。徐衝轉身與那老驢大眼瞪小眼。


    “走吧,我帶你迴軍營吃黑豆。”


    那驢叫了兩聲算是答應了。


    沈括一路向東,沿著運河疾馳。這次他緊急離京,就是要解開他心裏的謎團,就是小蘋到底是誰,她背後到底是誰?


    剛才錦兒所說,似乎有真有假,比如她不願提及古柳岡那山莊主人是誰。可見她仍然在維護小蘋。顯然要解開以上謎團,隻有靠自己……以及小蘋留下的一個小小的破綻。


    他當夜投店不提。


    六月初五 辰時


    沈括繼續騎馬疾奔,到了宋州城直去月老廟。


    中午時到了那月老廟山門下,這匹攏右好馬已經累壞,趕緊將它係在樹上,自己上上去。那一日,他在遠處店上,看到小蘋來到這裏,然後被九公一夥綁走。諸多謎團從此地開始從此源源不斷,要破解小蘋身份之謎,自然也要從這裏解開。他來到前院,已經可以看到後麵參天的桂樹。


    廟祝正愁今天沒什麽香火,聽到有腳步聲進廟趕緊迎上來,又見沈括文生公子模樣,便心裏編好了詞,上前唱喏:


    “公子想必慕名而來,此間廟宇甚是靈驗,有情有願,都可請月老牽線。”


    “如何請月老牽線?”沈括問道。


    “公子請隨我來?”


    他跟著廟祝去到後院,卻見這裏密密麻麻係滿了紅繩。這座廟自唐人寫的那段月老牽引紅線的神異故事後,風聞而來的單相思極多。如今桂樹上已然掛滿了各種代表著一段癡心妄想的紅線。


    “公子,隻需將你心上人名字寫在上麵,”廟祝殷勤拿來一根紅繩,卻見紅繩兩端各有一張紅紙,“然後在另一端寫上你的名字,再係在這棵桂樹上,就成了。當然,若是能捐獻幾輛香油或者幾十文香火錢,月老在天上看見了,自然心中歡喜,保管更靈驗。”


    “我不係紅繩。”


    “公子不係紅繩?那是來做什麽的?”


    沈括從懷裏抓起一把錢,塞給廟祝:“我想,我想看看紅線兩頭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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