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 午時


    月老廟廟祝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這輩子守在這棵樹下發利市,各種奇怪要求都見過,但是這樣的要求是第一次聽聞,竟然有人要看別人姻緣的。但是轉念又一想,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休要胡鬧,這紅線上的字隻有月老能看,此乃本廟五百年來從未破的規矩。”


    “何來五百年?《續幽怪錄》所載唐書生李固在此遇月下老人的故事,距今不過二百年。”沈括解釋理由之餘不忘抬一下杠,“我知道這麽做不合規矩,然而我的心上人在這裏係了一條紅線,我想知道那一頭是誰的名字。若能行個方便,我這裏還有些錢。”他說著又伸手去摸銅錢。


    “這個,這個……”廟祝扭捏起來,他感覺這個書生好像是某個情場失敗者,想要知道輸給了誰,也許緊接著還會有一場醋海翻波,然而失敗者的錢也是錢。“公子須知,自唐以來這樹上係滿了紅繩,你如何知道你那位心上人的那根紅線係在了哪裏?”


    廟祝口風似有些鬆動。


    沈括又塞了一把錢給廟祝。


    “四個月前,我在那邊酒樓上見她係的,我自然記得。”沈括遙手一指,指向一裏外飯鋪二樓。廟祝看著有點玄的樣子。


    “我倒是可以破一次例,然而有言在先。你不能把這樹上紅繩全都解下來。我隻容你解三根。”


    他心裏想著如果解錯了,正好再收一次錢。


    “多謝!”


    沈括走到桂樹迎向那酒樓的一邊,抬頭仰望尋找那根紅線。


    他確實記得小蘋當日先進了這月老廟,捐了香油,然後就在那邊書案上刷刷點點寫了幾個字,大抵就是兩個名字。將紅紙包在紅繩兩頭,就踮著腳係在這邊樹枝上。


    紅繩上的名字,其中一個必然是她自己的,而另一個,就是她所謂的心上人,也必然是這件案子最關鍵的那個人物。沈括仔細思忖過,如果小蘋潛入彌勒教不是為了做聖女,那一定另有目的。她原本就是名動京師的名妓,錢自然是不缺的,能讓一個女人願意冒這樣的風險,必然隻有一個情字。


    這是他能想到的,小蘋留下的唯一有用的線索,因為當日自己在飯鋪二樓看到她入這廟時,她自己並不知道,顯然不會設下欲擒故縱的圈套。


    然而現在的問題,他隻有三次機會,他的記憶力固然很好,眼神卻一般,隻能隱約記得大致方向和小蘋有踮腳的動作。到底是哪一根?


    他試著小蘋身高伸手去夠,找到一根看著比較新的,像是幾個月前才係上的,一把解下來。打開紅繩兩邊上的紅紙。一邊寫著的是“城南王生”,另一邊寫著“妻妹劉氏”


    看來不是小蘋,是某個惦記小姨子的。


    眼看著第一次機會錯失。邊上廟祝冷笑看著,他從沈括失望表情看出找錯了。他根本不信有人記憶力好到能記住四個月前,某個紅繩的位置?還是從一裏外看到的。當然如果待會兒,這個傻帽提出再看三根,他也求之不得,隻要肯再花錢就是了。隻是廟祝並不知道,此刻沈括已經把身上錢都掏給他了。


    沈括閉上眼睛仔細迴憶一番,然後移動幾步。他確定小蘋當日是站在這裏,隻是因為日影變化,剛才選的地方稍有差池。


    再抬頭看,卻又上下兩根。他猶豫片刻取下下麵那根。打開一看,一邊是“詩社杜子彤”另一邊是“宋州清水街趙員外。”


    看罷不由得手一抖,分明是兩個男人。如今天上月老已經管男風這樣事情了?


    “怎麽樣,找到你那位對頭了?”廟祝問。


    “還沒有。”


    “不是我多言,月老必不喜有人偷看姻緣譜。此事確有些不體麵。”


    廟祝大言不慚道,若不是他貪財沈括也看不到。


    沈括不由得再次閉上眼,心裏禱告月老能讓他找到小蘋那根。


    睜開眼時,他抬手將上麵那根輕輕扯下來。打開一看,一邊寫的是:“京城小蘋”看來終於找對了。趕緊打開另一邊,卻見那裏寫著“晏七公子”


    “晏七公子”不是一個完整的名字,但是京城文生圈子裏卻無人不知道。這個晏七的名號屬於前相晏殊最得意的小兒子,自號小山的晏幾道。那首帶著小蘋名字的小令《臨江仙》寫的如此婉轉悲戚,讓人動容。果然不是庸手之作。


    他猛然想起在船上時,錦兒與小蘋之間曾有過一段對話。


    當時小蘋正彈奏完一曲,似有些莫名悲涼,便說:“真個是早春遊河,眼見是一片花花草草哀哀,鶯鶯燕燕戚戚!”


    邊上錦兒立即調皮迴道:“姑娘,如今隆冬,哪兒有什麽花花草草鶯鶯燕燕。”


    小蘋又說:“你個死丫頭,又笑我強作哀怨愁作詞?”


    錦兒答道:“不敢。我知姑娘心思,花花草草全不打緊,無非是燕燕戚戚。還當我聽不懂這弦外音?”


    小蘋說:“又在胡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錦兒笑道:“便是撕了我也要說,鶯鶯燕燕戚戚哀哀,好個不知羞的娘子。”


    饒是他記性極好,隔了四個月,這對偷聽到的對話一個字不差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迴想起自己當時就覺察到,他們談的不是什麽花花草草。


    “嘿嘿,果然不是花花草草。好一個鶯鶯燕燕戚戚。好一個弦外之音。原來藏頭露尾的是你?”


    沈括一時失儀,咬著牙,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邊上廟祝心裏想:“壞了,不會出人命吧?然而按說都是四個月前的事了,什麽醋能吃那麽長久?”


    沈括才不管廟祝臉色,他在心中迅速把事情過了一遍,現在所有的脈絡都通透了。 這個晏幾道,他不但聽過,還可能見過,在中牟縣深山裏那座山莊,出獵返迴時,錦衣夜行瀟灑公子大抵是了,但是還不能確定。不過在駙馬府出現花妖那夜的賓客名單裏,肯定有他,駙馬也提過是他的密友。可見,趁著觀燈,進書房偷偷調節駙馬書房裏屏風位置的工作,也許是他幹的。


    廟祝見眼前這個人剛才還是黯然神傷,這一會兒又神色飛揚,意識到這貨可能失心瘋了。


    沈括又親手將自己解下的三根紅繩全都係迴原處。再歎息一聲,轉過身頭也不迴離去。廟祝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他剛才擔心這個瘋子會不會一把火燒了這棵大樹,這可不是一般的桂樹,這可是搖錢樹。


    他迴到山下上馬疾馳返迴。當夜沒錢投店在運河邊纖夫棚子裏忍了一宿,第二天趕緊策馬返迴,六月初六夜裏就是皇宮召見,得趕緊趕迴東京才是。


    六月初六 酉時


    沈括終於趕迴京城,也不去楊維德家,催馬直接去往禁宮宣德門外。酉時三刻,終於到了宣德門。他看到那裏隻有徐衝一人在焦急等待,想來自己有些遲了,其他人已經進去了。


    徐衝見沈括到了趕緊上前,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就問:“事情如何了?”


    “我知道小蘋心上人是誰了。”


    “你出城兩天,就為了這個?”徐衝似是一驚。


    “不提此事了,怎麽隻剩下你了?”


    “嗨,你已然有些誤時辰了,包相公讓我出宮門迎你,怕左右腋門的黃門為難你。”


    “召見已經開始?”沈括慌忙道。


    “哪兒有召見,隻是賜宴。如今正歌舞呢。官家在景福殿大殿裏,遠的連官家樣貌都看不清。”徐衝搖頭道。


    兩人說著話到了左腋門,在門口亮了腰牌,門口黃門見都不是一次進來的熟人,尤其徐衝最近一直在宮裏守備,也就放行。


    “如何遠到看不清官家臉?”


    “官家皇後並與百官都在殿內,我們這些有功的差役和兵丁都在外麵坐著,所以我才能得便出來候你。”徐衝苦笑道。


    聽上去,徐衝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官家隻當是一次政治操作,沒有提賞賜的事情。這件事沈括還仔細考慮過,官家若是低調,多半不是小氣,而是不想讓天下人知道當日真相,他意識到王則鬼臉升空然後幹癟掉入火海,各種民間喜聞樂見的,大宋天命未絕的解釋最有利於朝廷。所以官家隻能意思意思。


    “徐兄,我來遲不會引得聖駕不悅吧。”


    “不會,官家一定看不到你我。然而我到時遠觀官家臉色,似早已有些不悅,不時歎息。”


    “為何?”


    “大概是司天監陽春官進去報了幾次,今夜那客星還在那裏。想來這客星非善客,賴著不肯走,主人必然不悅。”


    “原來這樣?”他一路上都在擔心自己趕不及禦宴,會給官家留下壞印象,現在這重擔憂沒有了。然而現在又是另一重失落,看來官家還是沉迷於星象運數,對他們這些破案的人不甚關心。


    兩人走過景福殿外迎陽門,這裏是一條通道,可以看到官家與皇後的儀仗都在,那些黃麾、繡幡、錦幢,旌旗和傘蓋都在這裏停著,地上的燈籠裏還燃著火光,宮女和太監們也都蹲在一邊吃飯。


    他上次來時已然見識過皇後儀仗,尤其是八人步輦和九鳳華蓋記憶深刻。如今那邊官家的傘蓋和秀幡正斜著靠在牆邊上迎風微動,撐傘的黃門正蹲在邊上聊天。再看那皇後的九鳳華蓋也斜靠在牆上,上麵金線繡的鳳凰在燈籠閃爍火光照耀下,若展翅欲飛,栩栩如生。


    兩人轉彎到了景福殿外,殿外已經坐滿了人,大殿裏正在表演歌舞。沈括遠遠看到空著兩個坐位,發現自己擔心官家見自己不來而不悅完全是自作多情,今日表功大宴,他會徐衝幾乎陪坐末席。比他們坐的更遠的,是那些一起巡街的開封府衙役們。比他們更靠近大殿的是一些五六品的官員,更大的官都在大殿裏。這樣的座次安排著實讓人有些氣餒。官家對於剪滅彌勒教的真正功臣竟然如此疏遠,甚至不想仔細看一眼。


    倒是那些衙役差撥各個眉開眼笑,這樣的殊榮一輩子都可以作為談資了,管他坐的遠坐的近了。


    兩人就坐,有宮女送來酒食。遠遠可以看到大殿裏正有群舞,這些舞者遮擋,也看不清裏麵官家樣貌。反正聽徐衝說,今天官家心情不佳。


    既然看不到陛下,沈括隻抬頭看了一眼頭東方天關星測的那片光芒,這樣一個歌舞升平的時刻,那顆煞風景的星還在東方閃爍,而且一日比一日耀眼,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大殿裏一曲終了,舞姬紛紛退去。沈括終於遠遠看到龍椅上一個穿著龍袍,須發皆白的人影搖搖晃晃起身,看來官家是有些醉了。有太監上前扶他卻被他甩開,看起來心情不佳也是真話。不難猜想和天邊那顆十天來不肯消退的客星有很大關聯。今日大宴功臣,原本也是為了衝喜,然而天邊不識相的客星沒有離去的意思。


    那邊官家取過筆來,然後在大殿粉牆上提了什麽。沈括隔著太遠,沒看清到底寫了什麽。但是可以看到官家寫畢,就將筆狠狠擲到地上,然後帶著太監們從後殿離開,也不管邊上的皇後和下麵群臣。這功夫,大殿裏高官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看情形時官家擲筆前在牆上寫的那些字,引發了一陣小小騷動。遠看是四行字,像是一首詩。


    六月初七 戌時


    眼看皇家宴會即將不歡而散,一些大臣也開始退席。徐衝一個人在邊上喝著悶酒,沈括還望著那顆蒼白的星辰出神。


    忽然聽聞西北方有人大喊:“帽妖,帽妖進宮了。”


    淒厲,帶著破聲的叫聲喊過兩遍,一時激起巨大的恐慌,人群頓時轟動起來,大殿外守著儀仗的太監宮女們先亂起來,然後四周侍衛親軍也開始如無頭蒼蠅般亂撞。可以看到至今留在殿內的皇後在一群侍女簇擁下從大殿後門出去。


    包龍圖從前麵出來,直奔沈括這裏就來。


    “哪裏亂叫有帽妖?”老包急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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