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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和元年 五月乙醜 子時


    河北正定天寧寺,懷良正在藏經樓內抄寫經文,手邊還放著幾封信。


    他來到這座老家寺廟掛單已近三個月,起初有些擔心,擔心自己難逃法網,然而各州縣城口門追查彌勒教餘孽的公文都貼滿了,諸葛遂智的名字赫然在首惡幾人之中,卻沒有自己的畫影圖形,也並沒有差人找上門來。官府並沒有將懷良與諸葛遂智關聯起來,所以也並不會有人來抓自己。沈括顯然保護了自己,至少說服了包拯。


    他手邊的信是沈括以“鍾隱”為收信人名字,寄來的信。他都看了但是沒有迴信。鍾隱是李後主在書畫上用過的一個名字,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因為沈括與懷良都鑒定過大內收藏的後主真跡,所以就成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這樣就能避免使用懷丙或者懷良這樣曾經用過,寫在信封上容易出簍子的名字。


    這些圖文並茂的信中,提到了沈括對“帽妖”的猜想和他繪製的那個漂浮在空中的“王則人頭”,還有就是那把連環弩。他希望懷良給予一些反饋,然而懷良並沒有迴信。


    他已然對自己曾經看重的那些技巧產生懷疑,對於通過洞悉天地玄機,一勞永逸解決民生的念頭,也不再執迷,所以,既然已經在方外,又何必再跳迴去?


    他抄經抄的有些疲乏了。於是推開東麵窗戶,想透透氣。於是看到了天關星測那片閃爍的光芒。


    這一刻,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危機又在某個地方隱隱萌動。如果說彌勒教之前的方法都在於偽造各種神跡,那麽眼下的神跡不是偽造的。以他的天文學知識,並不足以解釋當下的情景。然而這不妨礙他猜到,有心人很可能會利用這次天象,如果這顆閃耀的客星及時消失,情況或許會好些。他暗暗記下方位,等待明天早上,繼續觀測這片神秘光芒,看它是否會起變化。


    懷良重新坐迴到桌子邊,提起筆想要給沈括寫一封信,提出一些建議,但是猶豫片刻又放下了筆。他想,曆來天文誌力的客星都是來去無據,出沒不定,也許明天就不見了,最後什麽也不會發生?


    五月二十六日 卯初


    沈括被驚慌失措迴家的楊維德驚醒,以往楊維德淩晨迴家時,夫人也都在門口等候,進門時兩人都會十分安靜。今天卻有些反常,楊維德一直在門口叨叨叨說話,也聽不清說些什麽。沈括以為他最擔心的那件事——帽妖又出現了。於是趕緊穿衣服出得院子。那邊楊維德還在夫人嘀嘀咕咕。


    “老師,是帽妖又現了?”


    “你來的正好……你隨我來。”


    楊維德拉著沈括去後院,那裏有一座丹房,用來實踐楊維德的另一項基於古籍的研究——煉丹。


    他的丹房很高,頂部平坦,因為經常要清理煙囪,所以有梯子可以爬上去。他領著沈括一起向上爬去。


    如今是五月,此刻正好晨昏時分,太陽尚未升起但是東方天際已經發白。兩人站立丹房頂上,楊維德指點正東。


    沈括眼神並不算很好,但是此刻也發現遠處一灘白光。那並不是即將躍出地平線的太陽,高度還要高些,就在天關星附近。它的亮度已經將那一片天際照亮,幾乎隱沒了邊上暗淡得多的天關星。


    “老師,學生不記得星圖有此星,是為客星?”


    “嗯,姑且可算做客星,李淳風的《觀相玩占》裏提過,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無恆時;其居也無定所。忽見忽沒,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於星辰之間如客,故謂之客星。”


    “我聽老師有些慌張,隻當是帽妖又現了,原來隻是客星現於天關……”沈括鬆了一口氣。


    “存中此言差矣,你如何不知,曆代忽現星空的客星,都非吉兆啊。漢建元六年,有客星現於東方,恰逢武帝欲止和親,設伏於馬邑。果然事敗而匈奴引兵走,王師不利。是故,武帝次年改元元光。如今官家剛剛改元至和,卻有客星閃爍東方,已然無從改元消解。”


    “老師,古籍所載客星甚多,也未必每每與災兆關聯吧?我看此星也隻在天關側近,未入天樞、三垣,與中天紫薇星更遠,何懼之有……”


    “這話固然有些道理,然而此星芒角四出,光亮耀眼,如今日出東方都隱約能見,恐怕……”


    “恐怕有心人口舌生禍?”


    “是啊。其實我也知道客星與災劫未必有關,我今日要寫《天文急奏》自然也會寫成吉兆,然而這‘日月同天’的異象,恐怕必為賊人所用啊。尤其這彌勒教讖亂也不過才過去三個月,雖然汴京繁華依舊,然而人心卻還未如累卵般不穩,此時有風吹草動,極易崩壞。”


    “老師不必過憂。你看東方旭日已然升起,那客星光芒已然被遮蓋,若不細看也看不清楚。或許今夜這客星就不可見了。”


    “但願如此吧。”楊維德歎息道,顯然並沒有樂觀。


    師徒二人就這麽站在房頂上,觀看遠處旭日升起。


    看了片刻後,沈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老師近日都忙些什麽?我見那李道長連日都來。”


    “還不是喻景搞鬼那次,他把自己燒死不算,也壞了埋祟的大事,官家最近催問這件事,想要找一個吉日重新埋祟,也算有始有終給天下一個交代。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是一名天師道的法師,在城頭以一道符咒,平滅了從地獄升起的王則鬼臉。自然也都希望,把那些擾亂天下的魑魅魍魎,都壓到玉清昭應宮石板下。”


    “何必找一個吉日,既然裝著那些邪祟和地煞的寶函就在玉清昭應宮,隨便哪天揭開石板,埋到石板下不就行了?”


    “嗬嗬,你還是太過天真了。若不昭告世人,如何解世人的憂心?”


    楊維德說著順著梯子爬下去了,他還得小睡一會兒,中午時起來寫《天文急奏》前,還需要斟酌些文字,如何將這顆突然造訪的客星寫成吉兆。這類事當然難不倒他,但是此刻最擔心的,就是今天夜裏,這顆古怪的客星還在那裏不肯走。若是今夜就黯淡不見了,倒是怎麽寫都行。但是若還在那裏,勢必會引起民間廣泛的關注,非常利於謠言的滋生和流傳了。


    沈括又多觀看了一會兒,直到陽光刺痛雙眼才迴屋接著睡覺,作為最早的一批觀測者,他並沒有楊維德或者懷良那樣的政治敏感,他覺得無非是奇異天象,作為天文愛好者,能看到這樣的客星,算是一件幸事。星空中並不是所有星宿都有名可查,有跡可循。它們發出奇異的光芒,說明它們在遙遠的地方發生過什麽劇烈的變化,然而這些變化與大宋的政局並無半文錢關係。


    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東京城並未發生什麽大變化。雖然讖亂過去了將將三個月,汴梁城裏仍然有些杯弓蛇影,但是皇城司的探子們隻是探聽到一些街頭傳聞說,有人在子夜後看到了東方有怪異亮光,形容為:幾同白日。倒是沒有誰將這一現象與“日月同天”聯係起來。


    楊維德也在這一天,向官家提交了一份《天文急奏》。


    將天關星外出現,芒角四出的客星之事上奏。他非常小心的避免了對其亮度的描寫,避免牽扯到“日月同天”的關鍵詞。他在奏文種寫道:“伏睹客星出現,其星上微有光彩,黃色。謹案《黃帝掌握占》雲:客星不犯畢,明盛者,主國有大賢。乞付史館,容百官稱賀。”將任何天文現象解釋成吉兆和祥瑞,是他的祖傳絕技。


    實則,他也悄悄修改了一些內容,比如將強光改成了“微有光彩”,也將色澤改成黃色。這樣就避免了官家的聯想。另外,在這份奏報中,他也提出了“主國有大賢”的判斷,試圖埋一個伏筆,這也是他作為司天監少卿的一點小小特權。他預見自己的這個小伏筆會讓沈括受益。


    自喻景死後,沈括和徐衝的封賞一直沒有落實,甚至官家想要召見沈括和徐衝的念頭也打消了幾次。楊維德老奸巨猾,自然猜到這件事的根源,在於沈括在城頭扮演法師的舉動,讓官家多了一分忌憚。既然這次國運和天命的爭奪戰以魔法打敗魔法的方式圓滿收場,那麽封賞兩個沒有道術的凡人,就會讓事情變得複雜和棘手起來。官家考慮每件事,永遠不是平頭百姓那樣直截了當,他要權衡各種利弊,推演每一種可能。無論如何,最終他決定食言,假裝忘了賞賜。


    楊維德想借著客星事件,稍微提醒一下官家,別忘了有功於國朝的大賢還沒封賞。他在這裏悄悄留了一手,算是給沈括藏了一個機會,給官家留了一個台階。


    五月二十七日 子夜


    出乎楊維德的預期,那顆星依舊在東邊閃耀,較之前一日更加耀眼。沒有人知道,這隻是超新星爆炸的威力,逐步來到這裏而已。


    此後一連數日,這顆古怪的客星沒有消退之勢,而是越來越耀眼,甚至於在每天日出後,都能清晰看到它就在太陽不遠處,直到正午才消失不見。皇城司的探子們,打探到的街談巷議也有了變化,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討論這件事,而且各種陰謀論開始甚囂塵上,不僅僅有人附會彌勒教留下的“日月同天”,更有人在議論“天有二日”了。


    官家顯然一直準確掌握著市井情報,對他而言情況正在變壞。如果說,彌勒教與讖語配合的各種裝神弄鬼還都局限在京城,然而這顆耀眼的星辰,可是天下都看得到。


    對於為政者而言,若不去占領輿論場,自有人去占領。所以官家開始積極思考對策,也很容易的走進楊維德悄悄預設的方案裏。官家在反複看了楊維德的《天文急奏》後,發現了之前忽視的,主國有大賢容百官稱賀字樣。


    官家也不由得感慨,楊維德確實無心插柳,指了一部好棋,若是做成一次百官同賀的場麵,就可以避免通過昭告天下強行表態的尷尬,因為彌勒教平滅後,已經昭告過一次。隔著三個月再次昭告,就顯得兒戲和心虛了。若隻是慶賀祥瑞,就可以雲淡風輕間,將客星解釋成吉兆,扭轉民間不良的聯想。


    六月初三 午時


    沈括正在楊維德家中,有宮中黃門來傳口諭,官家三日後,也就是六月初七,要召百官進宮,再景福宮賜宴,他和徐衝以及平滅彌勒教有功的,也一同在召見之列。


    好事終於掉落到了沈括頭上,在被官家遺忘了三個月後,終於得到見駕的機會。


    他倒是並不知道這件事是楊維德給官家挖了坑,也不知道其實官家隻是想做一場戲。


    於是第二天就到街上買了身幹淨衣服,又去軍頭司拜見包龍圖,順道找徐衝聊聊天。


    包拯夜正有些憂心客星的事情,怕彌勒教借此死灰複燃,見沈括來了倒是正好可以討論一番。


    上茶後先聊了幾乎尋常事情,忽後老包話鋒一轉。


    “存中,可識今日天關客星?”


    “稟相公,夜夜都爬上楊少卿丹房上觀看,隻見每日光耀日盛。不知何物,無跡可尋。”


    “凡星辰必有走向,圍繞中天紫薇,往複周旋。為何此星卻如此?”


    “並非所有星辰都有走向,唐李淳風著述中雲: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無恆時;其居也無定所。忽見忽沒,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於星辰之間如客,故謂之客星。”


    “是主何吉兇?”


    “古書上多半言非吉。然而我以為,所謂客星乃是億兆裏外,另一顆曾經不閃不動,無法看見的星辰,突然又了光亮,這才被看到。”


    “為何突然就有了光?”


    “也許是那客星如流星般燃盡生機了吧?我觀流星隕落前,也是忽然發出耀眼光芒,一瞬間,墜地成隕鐵不複光亮。與客星忽見忽沒極相似。想來也是星辰寂滅前的迴光返照吧?”


    “若是星塵寂滅前的迴光,果然也算非吉啊?”包拯撫摸胡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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