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 酉時


    和尚在佛前遲疑片刻,思忖如何迴答沈括。


    “善哉善哉。你如此說,貧僧都有些慚愧了,貧僧還是跟你去包相公處投案的好。”


    “師傅可知,若投案,必然是問斬。”


    “自然知道。不過也是國家王法,我雖身在方外,卻也不好抽身法外。”


    “大師,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小蘋死。不過我馬上就要去追查彌勒教,到時候難免有口供波及大師,所以你現在快走吧,我徇私也好、枉法也罷,我一定要保你不死。”


    場麵有些僵持,以懷良的聰明和對沈括的了解,大抵應該會猜到會有這樣的一場徇私枉法,卻又溫馨的結局,但是此刻仍然有些尷尬。


    “存中,你真讓我走?你不怕擔上幹係?”


    “當然是真的。今夜我剿滅彌勒教,自然有功可以折過,無非不得賞賜,我原本也打算考取功名沒打算據功取巧。我今天來隻想聽大師你的一番解答,聽你糾纏其中的原委。如今我放下心了,就憑你在白礬樓上化解了一場弑君的陰謀,無論如何也抵過了。事不宜遲,快些走吧。”


    和尚起身走到一邊柱子後麵取出行囊來,看來也不是沒做一走了之的準備,就等沈括開口放他走,他也就走了。


    他走到靜思堂門口,又轉迴頭來。


    “我這一去就迴家鄉,掛單在河北正定天寧寺,從此不過問俗世。你若因為私放我惹來麻煩,便帶人去那裏拿我,我必然在那裏。阿彌陀佛。”


    “大師,不會有人來拿你。你信我就是。”


    懷良臉上露出一抹慘笑,轉身離開。


    “然而大師,若今夜我不能捕到喻景,他非但逃走,還繼續假借 ‘則王複生,瞾耀天下’的惡讖蠱惑人心,我又該如何應對?”


    和尚停下背對著沈括思忖片刻,然後口中誦念:“高處不勝寒,天外氣自弱。”念了兩遍,就徑直出了靜思堂遠去。


    “這句話什麽意思?”


    沈括一時也想不明白,轉身跪倒向那觀音像拜了幾拜,再起身直出大相國寺,一路也沒看到懷丙去向。出了寺廟上得馬去,直接驅馬向那座塔。


    二月二十二日 酉時


    日頭在地平線上的最後一縷光芒,映襯著那座詭異的古塔。


    徐衝與老包已然在這裏等候多時,塔四周已經有兩百禁軍圍住,並且徐衝已經帶人數次進了佛塔,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老包則沒有進去,他還在等沈括親自來給他一個答案。


    早有人搬了把太師椅放在塔的斜影裏,他就坐在那裏等。


    包拯已經從徐衝那裏得知,沈括去相國寺找懷良的事情,當然也知道,昨天夜裏沈括的失蹤是因為跟蹤了懷良。徐衝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但還是老包有了一種隱隱的壞預感。大師懷良必然牽涉其中。他沒有多派一隊人去大相國寺看看和尚還在不在,這件事上,老包必須尊重沈括的選擇。尤其沈括也沒有向徐衝隱瞞他的去的是相國寺,這是對自己的信任,而信任必須是雙向的。


    案件至此,他已經很清楚內中牽連之廣,遠在自己當初想象之外。縱觀曆史,凡是借童謠讖語作亂,絕不是單單那幾個在前台亂舞的神棍和草寇可以做到的。


    沈括終於趕到讓老包鬆了一口氣,他對這個年輕人的信任還是有迴報的。沈括下了馬徑直到老包前麵,先深施一禮。


    “包相公,我來遲了,萬望恕罪。”


    “你想找的,就是那懷良?”老包含混問道。


    “是啊。”沈括迴答道。


    “大師他沒來?”


    “大師他走了,我讓他走的,以後他也不會來了。”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這麽做自有你的道理。”


    “謝相公成全。”


    “我已經派兵圍死了這座寺,徐衝也帶人上了塔,卻沒有發現藏著什麽彌勒教巢穴啊?”


    不遠處徐衝從塔下大門裏出來,正一臉疑惑過來。嘴裏還罵罵咧咧的。


    “相公,徐節級隻是不得其法,所以找不到敵巢,我自有辦法讓這這巢穴顯形。”


    “沈兄,我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徐衝在遠處囔囔起來,“生怕查的不細,這塔上去了不下七八遍,卻還是那樣。你這是哪裏出錯了吧?”


    “此事還得從當年懷良大師,當年正塔說起。”他扶起包拯向黑黢黢的塔走去。


    “我也聽聞過此事,據說當時有萬人圍觀,還留下了抽梁換柱的佳話。可惜那時我不在京城,未得見盛況。”老包點頭道。


    “所謂抽梁換柱,就是打開塔上寶頂,將原來已經歪斜的柱子抽走,然而事情卻並不是那麽簡單。”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若是抽走柱子,那原本已經傾斜的塔不是立時就倒了?”


    “正是如此,所以大師當年為了不毀此塔而正塔換柱,頗有些巧思。”


    “如何巧思?”老包饒有興致問。


    “先在塔下挖了一初深穴,其深與塔高相仿。又利用臨近五丈河河堤惡與開寶寺地麵平行,又在那裏開了一條地道。這樣便可借助水運來送那根沉重的裹銅柱子到地道裏,通過地道將運到塔下。再將柱子在挖好的深穴裏豎起。所以從上麵抽掉歪柱同時,便可抵換上新柱子,不會讓著危懸傾斜危懸的塔,有倒下的時機。”


    “所以,你覺得那地道和豎穴,就是現成的可以藏人的巢穴?”包拯說。


    “正是如此。”


    “然而,我進過幾次塔,沒見到有什麽豎穴啊?”徐衝說。


    “走吧,我們一起進去看看。”老包起身。


    一群人簇擁著老包到了塔外,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塔上塔下禁軍都點起了火把。老包圍著塔走了一圈然後進塔,徐衝早就開始四下尋找地道入口,他已然從剛才沈括的隻言片語中獲得信息,這塔下麵是有名堂的,大概就和在城外喻景莊園裏的地道差不多,觸發什麽機關就打開了。


    老包也不管他,隻顧著自己仰望螺旋向上的梯子,卻見旋梯圍繞裹銅的中柱,層層向上直到頂層。今天之前,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旋梯,懷良大師的設計確實周嚴而有巧思,讓人歎為觀止。他不由得歎息一聲。


    “存中,可否告訴我,大師他……去了哪裏?”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大師不再迴來,我也不知他去向。”


    “好。好。然而我還是有一個問題,即便用下麵豎起的柱子,替換歪柱,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換上的柱子不還是歪的?”


    那邊徐衝還在找入口,包拯繼續問他感興趣的事情。


    “此事,我卻還記得。十四年前,相公未在京城,我卻在京城裏。我也到過這塔下,雖然未能入塔中觀看,卻和大師一起沿著塔歪的腳架爬到塔頂。見識了懷良大師的鬼斧之工。”


    他說著想起年幼時抱著一個鐵球爬上塔頂的情形。當時還環顧四周,看到塔上連接的幾根粗繩子連接到西麵的巨大絞盤上。


    “我說沈兄,找了半天沒找到入口啊……”徐衝一語驚醒沉浸在迴憶中的沈括。


    “地上沒有入口,或者說整個地板都是入口。”


    老包和徐衝一起一起呆呆看著沈括。這圍繞中柱盤旋而上的梯子裏,就藏著當年正塔的道理和入口的秘密。我需要幾名軍漢到梯子後麵,推動它旋轉。


    徐衝趕緊找來幾名健壯禁軍到梯子後麵雙手頂住樓梯板。


    “不須太多人,也不要踩到塔中間這圈地板,隻踩到邊上最外麵的木板就行。”


    沈括修改了徐衝的方法,這樣隻有兩人能並排推到樓梯板。後麵又派兩人推前麵兩人肩膀。沈括眼看差不多了,就讓四名壯漢一起推。


    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梯子竟然沿著中心柱子轉動起來,而且隨著樓梯轉動,中間一圈木板漸漸凹陷下去,也成為了一道螺旋向下的梯子。


    眾人都驚異不已。


    “這就是當年正塔的方法?也是藏人的方法?”老包失聲讚歎道。


    “不錯。當年外麵絞盤牽動繩索將塔拉到正位,下麵柱子便帶著旋梯,寸寸向上,同時頂住四壁。外麵繩索矯枉,內部旋梯守正,所以抽梁換柱,也是矯枉趨正。兩廂一起使勁,塔便正了,也換掉了那根傾斜柱子,懷良大師何等的睿智和務實?”


    徐衝到了蜿蜒向下的樓梯處探頭向下看,黑漆漆的。趕緊招唿人帶著火把下去。


    老包撫著胡須連連點頭。


    “存中你是如何想到這螺旋向上的柱子可以寸進趨正的?”


    “我在家鄉見過有人在山中開礦,用的便是一種叫做轉槽子的工具。頭上就有螺旋紋路,有了這個東西,就不須要重錘在後敲打,隻需耐心轉動,槽子先端就能寸進入岩石,且路徑筆直。”


    “所以,你昨夜你失蹤,就是猜到了入口然後闖到下麵去了?”


    “並非如此,昨夜學生跟蹤懷良到這裏。其實也不知他到了下麵去,隻是摸黑貿然進塔。也沒看到下去的路徑,就與徐節級一般想法,覺得那懷良隻能去上麵,就摸了上去。到了樓頂也沒察覺其實隻到了六層,未及樓頂,其時旋梯下轉已然沒有去樓頂的那截旋梯了。學生正在六樓上納悶,就被突然冒出的帽妖一驚嚇,奔下樓時,也未發現走過了,直接奔到了下麵。當時還以為穿過浮屠,直接到了地府,也是一場虛驚。”


    “嗯,嗯。”包拯連連點頭,事情終於從全無頭緒,漸漸說得通了。


    那邊徐衝還在樓梯口候著,始終沒聽到下麵打鬥的聲音,也不知道下去的兄弟們安危如何?


    徐衝終於按捺不住,親自帶著幾個人下去了。下去了許久,也一樣沒動靜。


    老包又想起一些事要問。


    “早上,徐衝報我,說夜裏你和他到這塔邊分頭躲藏。他也沒見到什麽可疑人靠近,隻聽到你大喊了一聲,趕來時隻看到又帽妖越牆而走,再到塔下就找不到你了,說你被那帽妖擄走了。我也是不信,卻又十分擔心。現在想來,大抵那時候你已經深入地下了?”


    “想來,彌勒教也是利用這地界有晦月鬼的傳說,無人敢靠近,專門在此演練帽妖。”


    “帽妖還需演練?”


    “這件事我還沒想清楚,懷良師傅也沒提,大抵他也不知道。但是想來不外戲法,隻是想不明白才覺得詭譎,若想通了,自然簡單。”


    “其實我也聽出,大師他與彌勒教有染,他為何如此?”老包小心翼翼問道。


    “隻因為一樁舊恨。”


    “什麽樣舊恨。”


    “是那樞密使狄青當年在扈州時,由大師作保才讓賊軍出降,然而狄將軍出爾反爾,竟然屠城,從此讓大師生出恨意。”


    “我也知道此事,聽說此事過後,狄帥背後就生出了癰瘡。”


    “相公,我知道自己已經枉法,然而昨夜我陷在下麵,卻是大師他放我走脫。我隻能徇私。”


    “此事我本該追究,然而……”老包苦笑一聲,“然而此刻卻不能深究大師了,你也放寬心,卻也不是因為你。”


    “為何?”輪到沈括吃驚。他原本已經準備坦然麵對各種可能,沒想到老包這種迴答。


    “……我曾經也以為,國法既是國本,執法剛正則國本堅牢,然而想淺了,想淺了啊。你私赦懷良,此刻我也隻能裝不知,留下些王法周旋的餘地吧。太過剛正,隻怕是要動搖國本了。何止是懷良,太多人自以為是,以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為。可歎、可恨啊”老包說了句意義不明的話。


    沈括正在猶豫要不要追問老包這句話的深意。地道口下麵有了動靜,不一會兒火光搖曳,徐衝帶著幾個兵上來了。


    “相公,下麵卻是彌勒教巢穴,不過已經沒人了。隻留下不少灰燼,想來已經燒掉罪證,作鳥獸散了。”


    “果然,我迴來晚了,被他們逃走了。”沈括歎息道。


    “然而還是是留下些東西。我看他們逃的很倉皇。”


    徐衝大概是暗示老包可以下去看看,但是沒敢說太直白,下去畢竟有風險,還是讓包龍圖自己決斷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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