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日 申正


    此刻街上哪裏還有人,他隻片刻就到了大相國寺外集市,雖然是夜市時分,集市裏卻已經找不出幾家還開門的了。冷冷清清,蕭蕭瑟瑟。


    他快馬到了懷良鋪子前,看到小乙正在收拾東西。門口還停著一輛大車,上麵放著鍋碗和酒缸。看似不是一般打掃屋子,這是要收拾細軟關張走人了。


    沈括飛身下馬就往裏闖,灶後麵果然沒有人,懷良並不在這裏。


    小乙見沈括到來趕緊唱喏:“沈公子來了?”


    “為何將鍋碗撞上車子?這是要離開?”


    “哎,公子不是不隻,最近生意太差怕是做不下去。師傅早上急匆匆趕來說,如此情景不如歇幾個月,便與我結了一年工錢,讓我迴鄉等候,還讓我先把鋪子裏這些值錢的銅器和瓷碗都帶上,也算作是酬勞。我看……說是歇幾個月,怕是假話,隻怕從此不會再開張了。”


    “師傅他人呢?”沈括心裏一涼,想那懷良大概是跑了。其實也是常情,他若是不跑還留下等著被抓嗎?


    “此刻,師傅他正在寺裏等你。”


    “師傅他在等我?”沈括自己也是一驚。


    “他要我關了鋪子,中午就穿迴大相國寺了,還特意囑咐我,若沈公子來,就告訴你,他正在靜思堂裏等你。你若有什麽想問他的,盡管去就是了。”


    “好,好,多謝多謝。”


    沈括趕緊轉身出了鋪子。看來懷良還算磊落,沒有畏罪潛逃。他趕緊繞過大相國寺前門,到了側麵山門。


    此刻已然快過了燒香拜佛的時間,稀稀拉拉的香客正往外趕。沈括逆著人流進去,再找了一個灑掃的小沙彌詢問靜思堂去處。他來過大相國寺,知道各殿所在卻不知道還有靜思堂這樣一個地方。小僧告訴他在北麵院牆邊有一處偏僻小院子就是,看到掉漆的門窗,剝落的瓦片,門前有枯死的槐樹,便是那間屋子了。那裏是本寺僧眾犯了戒律,被罰後去打坐誦經、麵壁悔過的所在。不過當今方丈寬厚,早就沒了這規矩,若犯寺規,也隻罰月例的供養錢和衣單費,那房子也就空著沒人去靜思。


    沈括趕緊向指點的去處趕,心裏滿是狐疑,也不知道那懷良是真的在那裏,還是虛晃一槍?


    他深知自己的這位導師,犯的是何等樣罪,與彌勒教勾連在一起,殺一百迴頭,也難得恩赦。他有一白天的時間遠走他鄉,卻為什麽不走?


    快步到了那偏僻的庭院,慢下腳步,遠遠就聽到木魚聲,聲音不疾不徐,聽著心境倒是安寧。走到那兩間門的狹小佛堂前,透過破損的窗欞,就見青燈古佛下,一名僧人正坐在蒲團之上背對著自己,看背影不是懷良又是哪位?


    沈括靜了靜心神,正欲向前,背對著他的懷良先說話了:“存中,終於來了。我隻道你中午就該來。”


    “學生順著大師指點的水流逃得性命,卻暈倒在五丈河出酸棗門的運糧船上,那糧船一路進了運河。我醒來時已經在幾十裏外,所以迴來也晚了。”


    他說著走近佛堂,這裏房舍破舊狹小,觀音相也不大。並不是一般香客會來的地方。


    “看來,還是有一番周折。”


    “大師,既然我來,想必大師也知道我心中的諸般無解的疑問?”


    “此刻包相公已經派人圍住了開寶寺?”和尚先發問道。


    “想來,這會兒應該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了。”


    “我未聽到外麵喧嘩,你並未帶兵來捕拿我?還是將人馬留在寺外?”


    “寺內寺外,沒有半個差撥、衙役。這裏就我一個,大師既然留下,我也應當磊落坦誠。”


    “也該有這一天了。你有什麽要緊的疑問,就問吧。”


    懷良如此誠懇,沈括倒是有些遲疑了,他決定將原本排第一的問題往後靠一靠,臨時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麽不離開京城?原本有一晝的時間。”


    “嗬嗬,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懷良重複了昨天臨別時的話。


    “好,我想再請教大師,您到底是誰?”他終於拋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也是最近一直百爪撓心想問小蘋的。對他而言,懷良和小蘋都是謎一般的人物。


    “我是懷丙,也是懷良,也是彌勒教的諸葛上人。最後這重身份,我想你也都猜到了。”


    “果然是諸葛遂智。”


    “正是。”


    “然而,為什麽?為什麽?”沈括連發兩問。


    外麵響起法堂東北角響起莊嚴鼓聲。


    “……《阿含經》語:若聞鍾聲,一切惡道諸苦並得停止。聞鼓聲則能生善心,增正念。阿彌陀佛……我雖數年前就返迴寺廟,卻在市井裏打轉,少聽這晨鍾暮鼓了。由此……仇怨增長,善心消退,是為業、是為報、是為果、是為孽。”


    “不,不是這樣。昨日我深入那道場,明明死到臨頭,大師還在暗中救我一命。這不是善心?不是正念?”


    “然而我卻著了相,入了魔。”


    “大師方外高人,看穿塵俗,洞悉一切,如何著相?何談入魔?”


    “哎,我看不穿的便是那份仇和恨。”


    “是樞密使狄青?”沈括突然悟到答案。


    懷良不再說話,隻是不停敲擊木魚,似乎要將心中的怨念和惡意全部驅逐。


    “大師,我隻聽你說過,狄青屠了扈州城裏的造反的軍民,堆砌人骨做京觀,此事確實喪盡天良……”


    和尚仍然沒有迴應,似乎也默認沈括的推測。


    一時間深刻思緒飛舞,將所有紛亂的線索聯結了起來。


    “大師,我來問你。那彌勒教最初的十句讖語,句句險惡,字字誅心,都是要亡我大宋,翻覆天下。然而後來在白礬樓上的傀儡亂舞,那小鬼口中念的卻處處暗指火犬出世,暗指狄青。那時我便疑心,彌勒教初衷有變,從挑動天下離心,改為搬弄君臣失和。這其中變化,可是因為大師在其中操弄?”


    “不錯,確實是我。我助喻景以引雷術,除掉了聖姑,讓他掌控了彌勒教。就是想要利用彌勒教專長,將他們禍國的本事引向我的仇人,借朝廷的手除掉狄青。”


    “那社稷壇下雪地裏的禍鬥足印,也是這樣用意?”


    “也去年喻景初來找我,用金銀拉我入夥,許我在教內四卦主之一的職缺,那時便喚醒了我複仇的初心。起初我便捉刀讖語編排,想要以禍鬥牽強火犬,再以火犬附會狄青。然而,那彌勒教野心太大,並不容易駕馭。更何況彼時聖姑還在,她與朝廷有殺夫之仇,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推翻大宋,並不做二想。”


    “所以,你就助喻景殺死了聖姑?如果是這樣,當初你指點我破了社稷崩壞的伎倆?又為了得到什麽?”


    沈括開始沿著邏輯抽絲剝繭。


    “得到什麽?自然是毀掉彌勒教在城外的據點。當時,喻景一直與我計議,如何除掉聖姑?然而我知道他的脾性,絕不是容易掌控之輩。且他背後還有著源源不斷的金銀,除掉聖姑隻怕助他在教中更加獨斷專行,更加難以駕馭。所以我便設法,先幫他除聖姑,再引你毀掉他城外巢穴,讓他無法在東京汴梁立足。那樣,隻有我能未喻景提供新的藏身處,這樣我在那裏說話便更有些分量了。”


    “好一個新的藏身之處,循循相誘,讓彌勒教為你所用。”


    “嗬嗬,正是這個打算。”


    “開寶寺當年傾斜,正是你主持修正的,所以在塔下有一處隻有你知道的地宮……這就是當年你正塔的秘密?你不是從上麵拆寶頂抽換中柱,而是從下麵開地基,插入銅芯?”


    “我就知道以你的才智,悟到所有事情,隻是時間問題。”


    “然而,即便彌勒教躲到你提供的開寶塔下地宮裏,你仍然無法擺布他們的行動,無法按你的心思隻將矛頭指向狄青?”


    “不錯,我所欲者就隻有仇人狄青,然而喻景背後的勢力,想要的不止狄青。”


    “所以是你在白礬樓上那張床子弩上安排了滴水浸潤弓弦?讓他們不能得逞?”沈括繼續推導。


    “不錯,我給他獻了這一策。原本沒打算射出箭矢,隻打算將一張樞密院偷來的強弩放在那裏,強行嫁禍樞密使狄青有心刺王殺駕,然而喻景又心生僥幸。他盤算雖然那強弩射遠隻有六百步,而距宮門有七百步遠近,略有不足,但是白礬樓頂六丈高低,可以增六七十步射遠,若遣死士射出一間,仍有些機會,即便中副車也可殺死重臣威懾太耐。所以貧僧臨時在那張弩上燈籠裏,添加一個滴水的漏鬥。以水浸弓弦,則射遠便可減半。”


    “喻景為何這樣與我大宋為敵?他與朝廷可沒有聖姑那樣的殺夫之仇。”


    “他背後卻有大把花錢的主人替他決斷,這也是我起初始料未及的。”


    “用五雷法除掉聖姑是什麽道理?徐衝在城外地道追喻景時,他忘死也要帶上那兩捆繩索。想來必然有關聯?”沈括的問題迴到技術上。


    “不錯,有關聯。彌勒教傳承的殺人法裏,會用紙鷂引天雷勾地火,時有借用此計毀屋,殺人於無形,官府也查探不得。他們自然也知道一般繩索會傳天雷,觸者必死,即便有死士,死了也就不能完成使命。然而他們還知道,若線上塗抹豬油便可保命。”


    “那兩捆線就是特別的?”


    “我店裏總有幾壇子豬脂,所以我將這件事攬下,聖姑並不生疑。隻是我到首飾匠那裏,換來三錢四分銀子粉末,攪拌進豬脂中,再塗到細繩索上,就不同了。”


    “這樣就可導雷電?”


    “嗬嗬,此事簡單,譬如宮殿裏雷公柱外需塗抹金粉一般,雷就引入地下了。”


    “然而聖姑死了,彌勒教中是否還有變數?”


    “不錯,確有變數,這變數來自一個女子。一個我至今未曾見過的女子。”


    “就是小蘋?”


    “就是這小蘋。謎一般女子。雖未謀麵卻處處與喻景作對,我隻知她外麵名字叫做小蘋,教裏諢名叫做狐詠兒,自稱是個懂妖法的狐仙。這狐詠兒是教內聖女,也是是聖姑的傳人,所以聖姑死了,就該她做聖姑。喻景幾次動心起念想將她逐出教去,或用這教裏的斷讞之法殺死她,然而她卻屢次通過考驗。那小蘋又有些狐媚本事,喻景又是個好色之徒,幾番勾兌竟然漸漸與她走近,反疏遠我,我便生了一計,引你去抓她。卻不想又被她用什麽法子跑了,此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想來,她也一定最忌憚我,因為我也屢屢壞她的事,所以你能追到開寶塔下,大抵是她在作怪?”


    沈括並不多說隻是微微點頭。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我沒說的,想必你也都參透人不必說了。”


    “然而昨夜,為什麽要救我?我若死了,你們的計劃便可以繼續下去。”


    “因為並沒有什麽我們的計劃,我勸喻景先除掉狄青,但是喻景卻我行我素,非要將讖語完成推翻大宋,這並非我所想。”


    “昨夜我若逃走,一定會帶官軍來抓你,這你比誰都清楚。你還是指點我活命?”


    “因為我知道,我若多殺死一人,便與那狄青更近了一步。所謂複仇,無非業報循環。這樣簡單道理,我空念了半世佛法,也隻是昨天才悟到。所以我昨天放你也是贖罪。即便你不來,我也不會讓喻景的最後一讖得驗,讓他詭計得逞。”


    “我想告訴大師一件事,小蘋她也不是壞人。她也不想喻景的想法得逞。”


    “此事我已經不執迷了。小蘋是誰,為了什麽,我不想知道了。阿彌陀佛,你想依國法抓貧僧,貧僧就在這裏。小乙隻是夥計,他與此事全無關係。”


    沈括突然笑了起來,笑的沉穩的懷良也有些奇怪。


    “存中,你何故發笑?”


    “前幾日去抓小蘋,她逃脫前也囑咐我,說她那丫鬟小蘋與此案無關,不要為難她。我覺得你們二位雖然未謀麵先結冤結仇,其實都是良善之人。隻是因緣際會,為了各自的執念,卷到這樁案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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