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 醜時


    沈括一個人不管不顧衝進樓,眾人皆驚,甚至連那傀儡也一愣,徐衝暗叫不好,偷偷自向前挪動幾步。


    “是誰如此大膽與我一戰……”


    “是我!”


    徐衝大喊一聲,奮力抽出腰刀,奮力擲向那傀儡。這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傀儡脖頸,卻見那傀儡向後飛去,傳來重重撞牆聲。


    “呃……好刀……法……嗬嗬嗬……你們等著……等著……”傀儡中刀後猶在嘴硬。


    轉眼間,閣樓上火光起來。轉而後院那匹老驢大概被火驚到,大叫起來。


    徐衝投擲出這一刀的時刻,沈括正跑上樓梯,他還不知道身後大嘩和樓上撞擊聲原委。也不管上麵是妖是人,隻管上去。徐衝從邊上差人刀鞘裏抽出一柄刀也緊跟其後。


    沈括轉上樓梯,卻見那傀儡已經被刀死死釘在了牆上,此刻正在燃燒。火正燒到牆上的古畫,開始四下蔓延。


    “快救火。”他大喊一聲,自己卻不救,先搶到了對著後院的窗戶邊。


    這裏窗戶一直開著,下麵便是牲口棚。前麵一棵棵桃樹,一棵枝條似乎有些微微顫動。


    後麵徐衝過來,這會兒也顧不得怕了,一把握住發燙刀把向後猛抽。刀一抽出,那燃燒傀儡就掉落地上,他幾下踩滅上麵火,又撕下牆上燃燒的畫踩滅,總算避免閣樓被燒毀。


    再看那傀儡,已然燒的不成樣子了。腹部木料已經裂開,臉上也燒糊不見那張讓人恐懼的笑臉了。


    沈括從窗口轉迴,見地上傀儡還在著火,趕緊蹲下,也顧不得李承庵的告誡,將那些滾燙的鐵鏈扯掉。那把刀還插在傀儡胸口,卻見它的木板外翻,邊緣卷起。大火似乎是從內部燒起,這邪物竟然把自己燒毀了大半。


    他認出了是徐衝的腰刀,猜到時徐衝在關鍵時刻扔出了這把刀,實則在喻四郎城外巢穴時已經見識過徐衝有這一手。


    無論如何,總算解決了這個妖孽,雖然沈括仍然有心中的堅持,但是他衝上樓時並沒有想過自己將要麵對什麽,隻一個心思,就是和那看不到真相,參悟不透原理的怪事直麵一場,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徐節級,你這一刀真出神入化。”


    “如今,總算知道一件好事?”蹲在一邊發呆的徐衝道。


    “什麽好事?”


    “這些妖孽是可以殺死的。”徐衝苦笑道。


    “你確定它不會活過來?”


    徐衝瞥了一眼焦黑變形的木偶,四肢也掉落下來,胸部裂開,頭上耳眼鼻口都在冒煙,便搖頭起來:“雖是邪佞,燒成這般七竅生煙怕是也活不過來了。”


    “七竅生煙?”


    徐衝一語觸動沈括,他趕緊檢查頭部,然後試著拆開木偶,拆了半晌,無論頭裏腹裏,卻也什麽都不剩了,當然可見這腔子裏卻是中空的,想來是有些東西的。


    他又想到一事,趕緊起身將那桌上放的好好的七張符咒一並拿到燭台前燒了。


    “徐兄,明日李道長來時,你便告訴他這妖孽活時,符咒依舊貼著,隻是符咒鎮壓不住它一同燒了。”


    “也隻能如此了,不然道長必然怪罪我等無狀。”


    徐衝起身時看到牆上留下的那個焦黑的傀儡人形,看的是頭皮發麻。他也知道數日前,殺豬巷屠夫也向帽妖投出一刀,當時那屠夫也無事,活蹦亂跳還向眾人炫耀自己膽大,結果第二天就發外風,鼻歪眼斜,口唾橫流,但願自己不要也遭這橫禍吧。


    幽冥之物最可怖之處,還不是它有形之處,譬如這燒焦的木偶,更是它在人心中滋生起的無形恐懼,你不知它的複仇何時出現。


    二月十四 寅時


    聽到外麵打更,已然是又過一天了。沈括才想起什麽,趕緊下樓。小蘋與錦兒卻都不在了,找人一打聽,說那女子傷了孤柺,與丫鬟相扶相攜自己走了,走前那丫鬟還向老仵作借了根拐棍,給那大姐用。大姐出門時,還托仵作給沈括帶一句話:今生勿要再相見了。


    沈括歎息一聲,也不知小蘋這句絕情的話是否說說而已,會否會一直記恨自己,不容自己解釋?


    說來也冤,沈括其實已經打消了嚇唬她的念頭,那傀儡上蓋著的布,實際上是她自己揭開的。


    “哎,原本後院還有頭驢要還與她,這樣也不用拄著拐走了。可惜她卻忘卻此事了。”


    他覺得自己犯下的一宗大錯是沒來得及還那頭驢,不過這頭驢留著,倒是將來是個再見麵的借口,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無論如何,今天這傀儡複蘇,沒有嚇到城裏百姓,實際上附近鄰裏也沒驚動到,總算是件好事。


    天大亮時,懷良興衝衝來了,顯然找到了那種封死鎖眼的蜂蠟。


    不過他進院子時,已經察覺到事情不對了,因為二樓窗戶大開,還在向外微微冒青煙。


    他徑直上樓,沈括正在桌案上擺弄燒的支離破碎的零件。沈括見他上來,趕緊招唿他一起察看。


    “懷良師傅,事情搞砸了。”


    懷良走近看,木偶大致分成了七八塊。


    “是有人潛入燒了它毀了證?”


    “個中蹊蹺,還不敢做出定論。”


    “小蘋來過了?”


    沈括點頭。


    “你可曾按我的計策試她一試?”


    “試了。”


    “如何?”


    “不是她。”


    “當時她神態如何?”


    “嚇的坐癱在地上。”


    “演的太過,坐癱地上也可能是裝出來的。”


    不知為何,懷良師傅格外確定小蘋是幕後主事,他倆人其實也未見過麵,小蘋隻是沈括偶爾談起過的一個人而已。


    “大師,她決計不是裝的。”


    “如何確定不是裝的?”


    “昨夜,這個東西又複活作妖了。”


    “又活了?”輪到和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轉而又清醒過來,“可說話了?”


    “說了,還是那般詭譎嗓音。”


    “當時小蘋……”


    “她嚇暈在我懷裏,若是她靠腹語蒙騙,距離我咫尺,我一定知道。當時那傀儡在二樓,我與小蘋在一樓,分明見它在窗裏亂舞,聽到它嬉笑狂言。這裏十幾位差人、暗探全都目擊,並無疑問。”


    “它如何又燒了?”


    “我當時想衝上樓一窺究竟,徐節級怕我有失,奮起一刀投出,將它釘在牆上,它便燃燒起來。”


    “你何時上到樓上?”


    “徐節級投出刀後片刻,並未有半點耽擱?”


    “屋裏全無它人?”


    “全無,然而這屋子的窗戶一直打開著,若有人也許跑了。”


    “誰開的窗?”


    “是我開的,當日三麵窗戶都開著。”


    和尚走到三麵窗戶一一探頭察看,當著院子的窗顯然不可能,若有人從這裏跑必然被下麵十多人看到。兩側窗子,一扇臨街。另一扇下麵是後院。後院牆邊壘著兩排棺材,一排三口,一排兩口,這兩處都可能是逃走路線,然而前街跳下甚高。


    “也許,有人與小蘋合謀脫她的嫌疑?”


    這和尚真是咬住小蘋絕不鬆口,又想到什麽。


    “然而若是有人在這裏擺弄這傀儡,我上來時,他如何脫身?”


    “從前窗跳下。”和尚道。


    “太高,怕是要跌斷腿。”


    “從後窗走,先跳到牲口棚上。看,那裏有條桃樹枝條,足可以走脫,從後牆跳下不高。”


    “我也想過,然而這牲口棚裏,有小蘋贈我的一頭老驢,警覺的很,夜裏有生人近十步內,便要大叫。”


    “小蘋的驢?豈非更可疑,也許那驢認得小蘋的同夥……”


    “師傅休要再胡亂猜,小蘋當時在前院,眾目睽睽之下。這驢雖說是她的,卻也隻是十天前,她在鄉下用一根簪買來給我當腳力的,並不是她家裏久養的。最近十日,這頭驢也都養在楊春官家中,本是我牽來換與她的,除小蘋外這驢子也並未見過她身邊任何人。”


    和尚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他看出沈括一心想要維護小蘋,於是抬頭嗅了嗅。


    “燒焦的木頭,夾雜些許脂粉氣味。”


    “大師,您昨天來時,這裏香薰和脂粉味便如此了。”


    “不對,我來時,這裏隻有兩種氣味,其一乃是藥香鋪子裏千金難求的‘念君思’,想來是原來此地女主人留下的。”


    沈括暗自搖頭,這大和尚不止鼻子靈,還什麽都知道,小蘋女兒家如數家珍也就罷了,他怎麽也能說出個一二來?


    “然而還有一味,便更稀有,是孫太醫家傳的冰魄凝霜露。”


    “那便是小蘋自己香囊的,她確也上來過,我剛才與你說了。”


    “又有很濃的尿騷氣味?”


    “那便是她嚇的失禁了。”


    “這裏氣味太雜,又被尿騷衝亂了,”和尚仍然不肯罷休,四處走動,抬頭嗅著空氣。沈括也是服了他和小蘋,都能嗅到這麽豐富的氣味,自己為什麽沒這個本事。


    “這裏似還有些鮮花香氣。”


    “大師傅,你看窗外不就是幾棵桃樹?”


    “似是桃花,卻又有些不同。”


    懷良在屋子裏打轉半晌,也說不出有什麽不同,隻是顯得有些焦躁。他現在的心境,沈括可以理解,因為所有合理性通道全都被堵上了,甚至可以聽到那些妖魔在嘲笑自己。


    “大師,可還有見教?”沈括見和尚有些發呆便問道。


    “那鎖鏈如何開的?”


    “我在樓下初見傀儡現在窗口時,鎖鏈還在,然後它罵了幾遍李承庵,身上鎖鏈便掉落下來。我聽到了鎖鏈落地的聲音。”


    “罵李承庵是為了拖延時間,必在你們看不見處用火烤化了膠漆,然後開了鎖。對了,那到他燃起,中間隔了多久?”


    “也就上樓梯的時間,因為我當時就衝進樓裏,想要一窺真相,徐節級在我身後投出那柄刀,我當時不知,所以上樓梯並無半點停頓,轉眼上來,它已經被釘在牆上燃燒。”


    “這火是從內中燒起的,怕你也看明白了。”


    “卻是如此,我早上聽徐節級提及這妖孽七竅生煙時,想到了這層。它原本雙瞳能動,眼皮能翻,卻都燒沒了,然而臉皮也還算完好隻燒了那張嘴,胸腔外翻,可見火是從胸腔頭顱內燒起的。”


    “這木偶材質乃是杉木,即便放在篝火上烤,也不易燃。”


    “確是如此。當時木偶在窗戶裏未露全身,但是有人躲在下麵放一把火,一定能看到火光。”


    “即便點火,也沒這麽快。”


    “對了大師傅,昨日我將這傀儡顛倒時,聽到裏麵有水聲,卻倒不出來。”


    “有水聲?”


    “師傅,我在延安府遊曆時,見過那裏有一種可燃之水,燃燒極盡,不留氣味。我也懷疑過,當日社稷壇崩塌時,東方所現的無形火犬足印,就是這中可燃水引發的。我還給這種水起了名字,叫做‘石油’。記錄在我那本小冊子《夢溪筆談》中。”


    “哦,還有這樣的東西?”


    “不錯,祆廟裏就有,祆教以此燃火,祭拜火神。”


    “此事,我卻不知,多謝存中今日指點,也讓我受教。”


    “不敢當,不敢當。”


    沈括被偶像一誇,竟然感覺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客套兩句。


    “師傅,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是傀儡腹內自燃,則必有自戕的裝置。”


    “如何推斷出的?”


    “喻皓先輩的連環榫和千巧扣,並不容易破解。可見,即使那物腹內藏著可燃之物,想要點燃它也並非易事。”


    “嗯,有些道理。”懷良撫摸臉龐胡子茬道。


    “所以,如果昨夜是有人在樓上裝神弄鬼,他(她)點燃這傀儡時間極少。必然這個傀儡原本就是要燒的。”


    “原本要燒?何意?”


    “那兩盞‘燭影馬走’都燒了,可見喻家的器物之精妙,除了故弄玄虛,作妖顯怪,還可以自毀其證的。那傀儡上必然有什麽巧妙處,可以立發內火的。這樣它腹中存著燃火之物也解釋得通。”


    “說下去看看。”


    “那日,我奉包龍圖均旨查抄喻景巢穴,他躲在地下燃燒證物,我破了地道機關,徐節級闖入地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幾乎抓到他,然而他逃走時,全不帶其他物品,隻提著兩捆細繩索。可見那細索極重要。聽捕頭們說,這兩捆細索,乃是當天早上一個戴鬥笠的高大漢送來的。”


    “此事與傀儡何幹?”和尚麵露疑惑道。


    “師傅莫笑,其實我也沒琢磨太明白,隻是覺得其中似有幹係。我在想,當日雷落,為何隻從空中掉落一隻傀儡,其餘傀儡哪兒去了?那日白礬樓頂火起,那些傀儡是否,也被落雷擊中而燒毀了?隻有這隻機簧失靈,沒有自毀其身,掉落到地上被我們撿了?”


    他抬頭看著和尚,卻見和尚正色凝視著自己,不見半點神色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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