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 辰時


    沈括取了馬,與徐衝一起向北趕。路上聊起如何找到那據點。


    原來,昨天一整天對喻四郎去向的追查也頗費了周折,起初將喻四郎的藏身處認定在城裏,找到時已然人去多時。結果又從蛛絲馬跡中找到他在城外另一所住處,從不與人提及。隻是偶爾一次酒醉時提過城外有家,起初聽者無心以為是養了外宅,但是喻四郎老婆死了很久,似乎沒必要偷偷摸摸。現在看起來,他城裏的家,倒更像是像掩人耳目用的。


    兩人趕到了一處小山,山路狹窄馬不能行走,於是牽著馬向前。一路上,徐衝就在前麵聊他昨天見到的那些京東路調來的捕快。


    “我已經見過京東路提點刑獄司的那些高人了,為首的一個喚作無影狻猊肖大郎的,號稱天下第一跟蹤高手。還有一個叫三足蛤蟆雷老六的,擒拿便是一絕。還有……還有翻山鷂子的王巧兒,便是有用爪鉤翻牆上房的本事。包相公正想用他的本事,先翻過那莊院兩丈高牆,偷開了外麵大門,大隊再一擁而入抓人。相公說,以往捕拿匪人最好是出其不意,免得賊人反搏或者自戕,誤了口供。這倒是與擒賊先擒王的兵法暗合了……”


    “徐節級,說起用爪鉤翻牆,潘街撞到帽妖那日,那位叫做王勝的兄弟,用了個什麽抓鉤攀上牆在屋頂上追那東西,結果比其他兄弟先追到了木精班的棚子?”


    “那個,便叫做戎錘,也叫西羌爪,我也有一個隻是未帶來東京。原本是黨項人的玩意兒,比王巧兒的江湖鉤子要大也更重。”


    “西羌爪?說來聽聽。”


    “說起來,還是範大人在陝西經略府任上時,以堡寨克製西夏騎兵。西夏兵攻寨時,常欺寨牆矮小,竟不帶雲梯,隻用這種西羌爪掛住寨牆便爬將上來奪旗搶寨,常常得手。此物還有一妙處,便是爪上關節可收攏,收起便如人手握拳,成了拳頭大小的鏈錘,所以不單攀爬之用,騎步戰皆可作暗器。範大人見了,便著工匠依樣打造,故而邊軍會耍此物不在少數。因為要當做破甲暗器,所以分量還頗重。”


    “你這些兄弟果然都有本事。然而此次捉拿喻老四為什麽不用這些人而用京東路提點刑獄司的人?”


    “因為那些兄弟還都兼著宮裏的護衛,自從在禦花園挖出骷髏傀儡,有心人便懷疑護衛親軍裏有彌勒教眾,便著我們這些外阜的禁軍入大內,在侍衛親軍步軍司聽調。”


    “我隻是聽你剛才說起,這些京東路提點刑獄司來的公人,都有江湖上諢名,覺得甚是怪異。”


    “沈兄不知,這些原本就是江湖人。蒙朝廷恩赦招安,又因有所長技便留在提點刑獄司,所以都有江湖人匪號。”


    “這些江湖人,難免有匪氣吧?”沈括在宋州被衙役敲詐過一筆“搜身錢”,所以不喜歡這些人。


    “這些年,彌勒教在京東路一帶出現,常用些障眼法和邪門法術,當地衙門捕拿不到,還非得靠這些人的江湖人能識江湖手段,才能抓到幾個,可惜也都是小的。”


    “拿到小的,為何不順藤摸瓜,追查主謀?”


    “沈兄有所不知。那彌勒教規矩森嚴不說,還極怪異,不易追查。”


    “如何怪異?”


    “怪異便是這教主與聖姑並治,此二人以下又有三四個卦主,再以下為十幾個香主,最後才是一般信眾。而且卦主以上各頭領,俱不以真麵目示人,聚眾法會時都戴覆麵,王則被殺時一同伏法的卦主有三個,如今新的也都不知道是誰了。這些匪類平時下令,都以令牌遣派心腹送達,作為號令,並不親授,故而抓到下麵小魚多也沒什麽用。”


    “王則伏法後,現在誰做教主?”


    “暫無教主。隻聽說由逃脫的聖姑主事,這教甚是奇怪。教主主外,謀劃反叛,聖姑主內,研習妖法。據說此二人其實是一體,是無生老母一念分成的一對男女,男主為真為正,稱法王,女主為虛為輔,稱聖姑。故而教內法王、聖姑不分大小,也互不涉對方事務。現在王則已死,隻等他再現世,便由聖姑這個分身讞斷真身,再做教主湊成一雙。”


    “就沒人見過聖姑真麵目?”


    “口供上說,聖姑現身時以狐仙麵具覆麵,但是聽聲音是個女子。”


    “他既然稱聖姑,自然是女子了。”沈括搖頭,感覺徐衝說了一句廢話。


    “嘿嘿,確是如此,今日要拿這喻四郎,必定在教中地位頗高。逮住他或許就能查明聖姑真身。”


    “另外我有一事不解。王則斬首不過數年,即使那時便轉世,如今也隻有幾歲而已。這些教眾難不成還要等上十七八年?”


    “此事我昨日與那神機判官崔豹聊過……”


    “這神機判官也是京東路捕快的匪號?”沈括直呲牙,他真的聽不得這些奇怪的江湖諢名。


    “不錯,這些捕快、差撥,最能識江湖上偽裝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他說彌勒教有真身轉世和分身護法的說法。王則伏誅後會再現,如何找到他,就由聖姑說了算。”


    “那如何分辨出教主輪迴後的真身?”


    “此事沒太搞清楚,有說再輪迴投胎的,有說附在少年身上的,反正隻有聖姑可以斷真身,所以也有說曆代教主與聖姑,都差著約莫十年的歲數,因為須互相斷定真身並傳授神通,以往的法王聖姑,也多是先為師徒,後來又成夫妻。”


    “這些都是神機判官打探出來的?”


    “一些是他說的,另一些是文老爺府上搬來的公文裏寫的。文相曾領兵攻打貝州彌勒教反叛,故而也潛心鑽研過這夥人。他對彌勒教內部規矩古怪也是稱奇。他說即便隻是先成師徒後做夫妻這一點,也又有悖師道人倫,足當誅滅,不可遺禍。然而正是這套方法,使得這教成為百足之蟲,雖萬刃分屍卻綿延不死。隻有將為首的一對男女都抓到,同時斬了,才能斷絕他們交替成教主,互相傳授邪術,禍亂不絕。”


    “文相公還能提兵打仗,我隻聽楊大人說起,說文相慈祥淡泊宛若書齋裏夫子。”


    “楊大人怕是隻知其一了。所謂慈不掌兵,文相可決計不是手軟心軟的人,我也聽包大人言,當年文相鋒芒正盛之時,還敢頂撞官家。”


    “說來聽聽?”


    “起因是當年官家欲行範相公新政,裁撤冗官,然而文相卻並不讚同。”


    “裁撤冗官,豈不是於國於民的好事?”


    “然而文相卻以為,文士是國朝根本,即使冗官也都是科考所取之士,若無故裁撤,必傷天下士子之心,動搖國朝根本。”


    “官家怎麽說?”


    “官家說,若養冗官,錢糧取之於民,則苦了百姓。”


    “文相如何對答?”


    “文相說:陛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乃與士大夫治天下。”


    “此話太過強橫了吧,且似有違聖人教誨了,孟夫子言:民為貴,卻不曾說士為貴。”


    作為文人,沈括也覺得文彥博這句陛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話有些受用,但是也太露骨、太霸道了,簡直有些要挾官家。若不肯傷士人之心而拒絕裁撤冗官,豈不是隻能傷百姓的心?


    “誰說不是呢?”徐衝歎息一聲,“那日你在酒席上見過的顏秀曾在文相公帳下,他也曾說起過一事,文相公主持河北軍政時,有一日聽聞府外有兩名廂軍廝打喧鬧,當時他正心煩王則聖姑這對鳥人不肯伏誅,於是不問緣由,令捕拿二軍健杖斃堂下。哎……想我朝太祖也是馬上皇帝,卻如今我等行伍中人在文官麵前,卻命賤如豬狗。”


    “……可確有其事?須知,酒席上言論未必可當真啊?”


    “顏秀當是確是親眼所見,說起時還涕淚橫流,不會有假。所以我在軍頭司每見文相公,雖然儒雅少語,卻也還是戰戰兢兢,不敢半點造次。”


    “看來文相也不似傳聞所說的那般溫和。”


    “好在如今狄青狄大人當上了樞密使,也是臉上有刺青的軍漢出身,開了大宋先河,也算為我等軍漢武人出了一口惡氣。”


    徐衝吐露這些怨氣,讓沈括略有些吃驚,然而這些也都是實情。大宋重文輕武也是世人皆知。


    兩人一邊聊一邊牽著馬向山上走,遠遠看到路邊拴著馬匹。


    “那便是京東路提刑司的頭目了。”


    徐衝說完,前麵便有幾名皂衣的捕快在林子裏探頭探腦的,與一般差撥衙役果然形跡有異。徐衝向他們拱了拱手,雙方並不說話,隻互相點了點頭。顯然此處距離喻四郎的藏身處不遠了,已經可以聽到不遠處的雞鳴狗叫,有人劈柴的聲音。


    徐衝領著沈括走過樹林,樹林裏三三兩兩坐著士兵和捕快,士兵是從禁軍調來的,還都不知道來這裏幹嘛,捕快則全是京東路提刑司的人。


    到了樹林邊緣,看到幾名差人正蹲在那裏觀看。沈括跟著徐衝到了幾人邊上,沈括看到山下一座小莊院,正升起嫋嫋炊煙。


    院牆裏看不到人,可以聽到雞犬聲,一條小溪穿過圍牆下水門,直入莊院花園,小溪很窄可以跨過去,但是仍然有一座小巧的石橋造在上麵。溪水上還有一座精巧的水車在運轉,將一股細小的水流隱入花圃。看上去像是世外閑人的隱居之所。唯一與這一派寧靜與野趣背離的,是院牆有些高,這樣恬靜的地方,本應與山林融為一體,似乎就不應該有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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