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 亥時


    所有人坐了兩桌,等著小二搬來酒食果蔬。


    此時不遠處的煙火正一束束騰空而起,這算是朝廷正式宣布國喪提前結束了。也許官家也盼著趕緊衝衝喜,走出黴運。徐衝張大嘴看的呆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能炸出一片燦若繁星的煙花。


    有腰係青花手巾挽危髻的婦人來給這些膽大的客人斟酒。徐衝做東先起身敬酒,背後窗外就是絢爛煙花。此時正是亥時。


    眾人落座等著插在鐵釺上烤的旋炙肥羊上桌,夥計特意將羊頭送到徐衝麵前。又有女子抱著琵琶來獻唱,被這一群人轟了出去,他們喝酒已然有些徇私自然不能太招搖。而且東京酒樓裏的歌伎也有很多是開封府的探子,見有可疑就報去領賞,到時候那邊的差人尋來糾纏,固然隻要將皇城司的腰牌拍在桌上就能平事,但是隻要亮了這個牌子就一定惹老包生氣。因為老包每天都在叨叨叨:敵在暗,我也不可在明。


    眾人吃喝了好一會兒,徐衝與這些位也隻相識一月未到,已然稱兄道弟,相互間推杯換盞,劃拳行令間好不熱絡。


    外麵遠遠近近店鋪樓閣的燈火漸漸滅了,下麵街上人也稀少。


    半醉的徐衝從窗戶伸出頭去看,卻見下麵潘街上,隻有自己這行人的馬匹在街邊瞌睡。街對麵店鋪正匆匆上板關門。禦街上的煙花大概起到了最後的壯膽作用。大部分人都要趕在最後一抹絢爛煙花落幕前逃迴家。


    徐衝突然笑了起來,似有話說。


    “楊大人好像失算了,再過一刻,便是明日,卻還未應。依我看,今日帽妖未必會現,估摸著其他各處應該也未現,這樓隻比禦街上白礬樓矮幾分,可算俯瞰全城,也未見城裏哪兒亂將起來。”徐衝思路依舊敏捷,但多多少少有些醉意連帶吐字不清了了。


    “卻也未必。現在還嫌不夠暗,須知帽妖現身都是揀昏暗不明的時刻。若真是伸手不見五指,誰也看不到它自然也就嚇唬不到人了,但若是太明亮,則容易暴露破綻,所以時機必須拿捏。”


    沈括道。


    “時機?什麽樣時機?”


    “比如現在時機就剛剛好。不僅僅是天色黯淡,且街上人跡稀少,卻又不至於一個沒有,若一個看客都沒表演給誰看?如何將駭人見聞傳播出去?目下還在街上晃蕩的都是酒樓關門前最後一批返家的酒客,這些人醉眼朦朧神神誌不清,最容易被糊弄。”


    “沈公子說的有些道理……佩服,”微醺的徐衝微微點頭, “不過,這裏是潘樓大街,汴梁城……最最繁華所在,並非城北林街或者城南殺豬巷那樣的窮街陋巷。既然要現,為何是這裏?不合道理。”


    “若街上無人,這又有何分別?”沈括隻喝了一杯,卻有了些酒勁,決定抬一下杠。


    “我知沈兄猜想……”徐衝打了個酒嗝,一陣酒氣撲向沈括。“兄台覺得世上並無幽冥鬼魅,那帽妖實為某種懸空之物,由細線牽引而動。但是你看看這裏……”他指向外麵。沈括順著他手指看向窗外,卻見這裏各種樓閣林立,有二層的有三層,屋頂錯落、飛簷林立。


    “這裏高樓甚多,懸浮之物如何進退?若它用線牽引,必不會轉彎,豈不走一程就撞到,還有這些沿街的酒旗招牌錯落橫生,它若直走不怕刮到蹭到……”


    沈括發現,徐衝在眾多外阜軍漢中被包大人看上當個頭目不是偶然,心思果然縝密,這件事確實也是他剛才喝酒時就想到而一直琢磨不透的,沒想到徐衝看似醉醺醺的竟然也思慮到了。


    沈括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其餘坐探們還完全沒聽懂他們說什麽,隻忙著撕扯那隻烤羊。


    “啊!”外麵一聲女人尖叫聲傳來。


    眾人紛紛搶到窗邊。卻見街對盡頭賣混沌的老婆婆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向空中。有眼尖的看到,就在那手指方向,一片雲正沈騰而起。


    窗前眾人發出驚奇之聲時,沈括這才擠到窗邊。


    他心中暗叫:楊惟德推算的竟然對了,那豈不就是帽妖?


    且看那片詭異的低雲就在街對麵,外形隨雲氣變化,但是大抵如騰空而起的範陽笠也如飛行的碗碟。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按照他的推測,那個牽線控製帽妖的人,此刻就應該躲在不遠處的黑暗中。但是他在哪兒?


    帽妖緩慢升起,似與微微發光的孔明燈無異。


    “不過如此?”一個念頭閃過沈括心頭。自看破了火犬足印後,他心中自信便滋生了幾分。


    但是轉瞬間,那東西開始緩慢移動,它徑直飛過了餛飩攤,就從那癱坐地上的老婆子頭上飛過,緊貼著街邊秦羊刀剪鋪的幌子,如果它是以細線牽引,這條路徑選得可不算很好,稍有不慎就可能掛到臨街各種幌子、招牌和屋簷上。


    徐衝和幾個膽大的探子已經轉身向樓下去時,沈括還站在窗口屏息觀看。他睜大眼睛緊盯著那團雲霧,然後目光有向它移動方向上轉去,生怕眨眼漏過半點信息。他發誓一定要把躲在暗處的人找到。


    那帽妖就沿著店鋪的房簷飛行,完全是直線飛,也不再上升。雖然看不到細線,但是所用伎倆唿之欲出,與沈括之前猜想的類似。此刻它正向著潘樓正店的大門過來。


    沈括可以感受到腳下地板的震動,那是三四個壯實的禁軍軍漢在踩著樓梯往下跑。如果徐衝夠快,或許可以在帽妖飛過街對麵時搶出大門。


    徐衝衝出潘樓歡門的時候,那團雲就在他眼前,隔著一條街。徐衝抽出刀並招唿手下人包抄過去的時候,帽妖似乎受到了驚嚇,開始上升。沈括驚愕於,它竟然與周圍人的反應產生了互動,既然那牽引的人能看到眾人,那他應該也在視野內猜對,然而卻又找不到。


    然而正是從此刻起,帽妖的行為也開始脫離了沈括的理性推測。


    那團霧,它不再走直線。它斜著飛起,輕巧地越過了屋簷。這使得徐衝的包抄戰術失效。他甚至看不到帽妖去哪兒了。


    “它去木精班的傀儡棚了。”沈括在樓上大喊,他也顧不上這一嗓子,會讓自己暴露給暗中的那人。


    徐衝趕緊領著人繞過前麵房屋去追那帽妖,隻有那王勝沒有繞走,他拋出帶鏈條的飛爪,抓住牆頭,直接攀上屋簷追過去了。


    沈括則留在潘樓上看著那帽妖飛到那已經關門上鎖的傀儡棚大門前隱入黑暗不見了。最先到的王勝到了門口也不敢再靠近,不一會兒徐衝和其他人也到了。他們與王勝也是麵麵相覷。


    沈括這才轉身跑下樓,先去街角扶起那賣混餛飩的老嫗,見沒事隻是受了驚嚇才急匆匆去傀儡棚。


    他到傀儡棚時,徐衝還帶著人正圍在門口。卻見傀儡棚大門洞開,斷掉的鎖鏈就在地上,還在冒著煙。


    徐衝沒有第一時間進去,他派人去臨近還開張的店鋪借來了燈籠,這會兒一群人各自抽出短刀。徐衝打著燈籠走第一個,沈括緊跟其後,其餘人則在更後麵。


    傀儡棚戲台下麵的桌椅翻到不少,他們剛才看完傀儡戲離開時,還不是這樣。似乎什麽強大的力量沒有走通道,而是自己在觀眾席裏開出一條路一直到了台上。台上的場景也已經東倒西歪。


    眾人上了戲台,卻見幕布被撕掉一大塊,那個蠻橫的東西直接從這裏鑽進後台了。


    徐衝小心翼翼從幕布破洞裏伸進燈籠,後麵是倉庫。一隻隻裝傀儡的木架排列在那裏。


    他猛抬手止住背後人講話,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確定幕布後麵周而複始的聲音隻是什麽東西在地上滾,用刀慢慢撩開幕布,這才鑽進去。


    手無寸鐵的沈括第二個進去。從各種跡象看,什麽東西引他們到了這裏,然後消失了,這裏並沒有後門,它似乎也沒有自行開出一條路來。


    木精班後台供著的祖師爺魯班木像,正倒在地上滾動著,看來他老人家也因為擋路被推倒了,時間應該不久。沈括暗忖:帽妖理應是輕飄之物,竟然還有這樣強橫的力量?


    木架上大部分傀儡都坐在那裏,如同傳言,都蒙著眼睛,每一個木架上貼著紙,上麵寫著名字,顯然這些傀儡是不能亂放的是有屬於自己座位的。木架前還有香案,看來每次演出結束,這些木頭人還要接受班主和演員的香火供奉。但是最前方最大的那排架子卻空著,前麵的香案也倒在地上。眾人走過去,可以看到木架上標示的名字,正是剛才看的《亂佞群雄轉》中的那幾位:英布、侯景、安祿山……


    “帽妖把它們帶走了?”一名喚作顏秀的禁軍失聲道。


    “休要胡言……”徐衝道。


    “徐節級,可曾記得那首讖詩?”


    “讖詩?”


    “禍鬥的下一句便是:出鬼雄群妖元戎。”顏秀道。


    “那又如何?”徐衝警覺起來。


    “大人,當時不知道何意,現在看也許是指……”


    “不要說了,你等將這裏貼上封條守在這裏,萬萬不要讓消息走漏出去。我這便去找包大人。”


    徐衝帶著沈括匆匆離開,留下膽戰心驚的弟兄們守在這可怕的傀儡棚。他當然知道,在開封鬧市想要不走漏消息是絕無可能的。


    明天天亮,這件事必然在京城炸鍋。至於讖詩裏那句出鬼雄群妖元戎,他一直不知該如何解,老包和文彥博那裏似乎也有幾種猜測,但是莫衷一是。現下,帽妖再現,這裏少了的幾個亂佞賊臣的木偶與讖詩第八句裏的眾鬼和群妖,到底會在百姓裏產生何種關聯,他不想亂猜。但是一定架不住東京市井裏有的是人會編排。


    返迴路上,沈括一直沉默不語,思考剛才親見的帽妖飛行軌跡。他曾經信心十足,猜到了帽妖飛行和操控原理。事實上,在將所有不可能排除後,隻剩下唯一合理的答案:那是一種靠熱氣懸空靠細線牽引的東西,其每每出現在晦暗的時辰也大致符合隱藏細絲的猜想。


    然而現在信心卻被擊的粉碎。這個世界上萬物運行必遵循其道。所謂道,或有形或無形,卻必可循、可驗,可計算而又複驗。這是懷丙給他的教誨。對他而言,複驗是檢驗理論的真諦,而破解帽妖的最好辦法,不僅僅是猜到原理,而是在包大人麵前做出一個能同樣運行的複製品。


    然而現在迴想起那帽妖,卻似無跡可尋,無可計算,更遑論複驗和複製了。然而懷丙也說了,道未必有形。或許其內在的機理隻是自己沒有看到?


    “徐節級,我不去見包大人了。”馬上沈括突然說話,“明日也告個假,我要去見一個人。軍頭司太遠,來迴枉費許多時間。”


    “去見那買豬肉的和尚?”


    “不錯,現在隻有他的智慧能解開這些謎團了,順便也問問那社稷壇的事情。”


    “你還忘卻了一件事。”


    “何事?”


    “取印。哈哈哈……”徐超笑了起來,“我知你現在身上沒錢,先拿著這些。”


    他說著去過身上錢袋丟給沈括,沈括接住了這沉甸甸的銅錢。


    “兄長自去辦你的事,包龍圖那邊我替你告假,可是切記。包大人言:此事重大。那和尚畢竟不是官府的人,如今那些賊人混在汴京百姓裏,也在打探消息。如何言講不漏機密,其中輕重、分寸……兄長自留意吧。”


    徐衝說著一鞭子打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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