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 午時


    沈括騎馬迴到楊家,繼續翻看三十年前帽妖案卷宗,試圖從目擊者的證詞裏找到帽妖飛行方式的隻言片語。他猜想帽妖如果是絲線牽引,那隻能在黑暗中直線前進。他確實從一些目擊者的證詞裏找到了一些可以印證想法的線索,比如有人看到帽妖徑直飛越了城牆或者院牆,卻並不是繞過去。看起來,真相可能就在眼前了。


    夜裏,他草草吃了兩口飯就騎著馬去宜男橋,這座木橋在外城蔡河上,距離楊府很近。從順天門進城隻打了馬一鞭子就到了。


    遠遠就看到了徐衝那匹馬停在橋邊,沈括催馬到那裏,徐衝從路邊崔大瓠羹店出來手裏提著兩個荷包,裏麵大概是點心,他身邊沒有多餘的人。


    “我以為你會帶一隊人。”


    “人我已經安排好了。今夜,就你我二人內外各處巡查,人多了反而耽誤事。須知開封府和皇城司的探子也在外麵亂轉,到時候見街上群聚可疑的便來互相盤問,再鬧將起來反而誤事,還便宜了幕後那些鬼不是麽?”


    徐衝新當的這份差事,竟然思慮的還挺周到,沈括琢磨確實是這個理。楊惟德提及過,他們這個小組存在的初衷便是官家的一句:敵在暗,我也不可在明。所以人多反而容易暴露。


    “怎麽走法?”


    “楊大人推測出了七個點,我們都走一遍,順便看看東京熱鬧景象。隻聽聞東京夜市壯闊,年前來時便遇上皇宮日日除祟,天天齋醮,被拉去守延福宮後苑,後來又是張娘子的喪事拖了月餘,不曾逛過夜景,今日也算得便。正要與沈公子一起遊一遊。”


    徐衝已然把路線規劃的清清楚楚。


    “遊夜市我不推卻,可你也知道我的盤纏丟在船上了。”


    “兄長說的什麽生分話,走吧。”


    徐衝拍了拍胸口,聽到衣服裏銅錢撞擊的哐哐響聲。


    他們並轡向正東水門去,那裏有一大片倉庫,乃是汴京城不那麽熱鬧的地方,這裏也是楊惟德推算七個今夜可能出現帽妖的地點。


    一路上兩人談論著楊惟德的《景佑遁甲符應經》到底是如何確定這些位置的。沈括與老楊常年通信,自然也知道楊家三十年主要精力投入的領域。雖然《景佑六壬神定經》和《景佑遁甲符應經》他並無緣看過,但是這兩本書的內中思想他大致是知道的。所謂易學三式分別為:太乙、奇門和六壬。


    其中太乙應天,在於預測天象與災害,這是老楊司天監的差事。而六壬應人,在於預測人禍與民變。奇門應地,常用於行軍布陣與土木格局以避煞。但是奇門雖出於河圖,起於洛書,隻以陰陽二遁卻推算出一千八百個局,龐雜紛亂,古書又常有矛盾,要整理出個頭緒談何容易。又因為奇門常與兵法合流,所以《景佑六壬神定經》和《景佑遁甲符應經》都隻是宮中收藏極密,外麵沒人看過。


    至於這次動用這兩部書來推算,看來老楊也是拚了。尤其要將天象、時間和地點同時推算,不知道又要演變出多少個變數,進而一一排除留下可用的。


    “沈公子。楊少卿與官家身邊的龍虎山張道長,可是一樣的勾當?我常見楊大人著道裝卻與道士又有些不同。”徐衝問道。


    “想我華夏傳承皆出於《三易》,然而《三易》中的《歸藏》、《連山》失傳,僅遺《易經》。這《易經》卻並非道家之書,而先秦道家與兩漢而來的道教又有所不同。楊先生更近乎先秦道家,不齋醮也不求仙,自是研究天命星象,乃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


    “哦哦。”


    “張真人之道與楊少卿所學,雖俱可稱道,卻相去遠矣。”


    兩人在陰暗的道路上前進,身後已然開始零星放煙花,這自然隻是民間放的。張娘子的一月國喪已然在文彥博的建議下提前三日結束了,今天就是官方允許娛樂的第一天。


    他們從米糧和木炭倉庫走過,這裏都是高牆,也有人看守防著失火,徐衝安排的四個人正蹲在街盡頭的龍王廟裏,因為怕失火有人在城東南角的這處高地上建了這個小廟,正好可以俯瞰整個倉庫區。


    兩人到廟裏,聽那四位發了一通牢騷,說是被安排到這麽個冷僻地方。徐衝取出買好的點心,那四位立即眉開眼笑起來。沈括越發覺得徐衝還是心細。


    兩人查探完這裏,便從汴河角門出,向北再從望春門進城。這裏雖是外城,確是著名的鹿家巷所在。街道兩側酒樓也格外氣派,街前也已經是人山人海。這裏也是楊惟德推算的一個帽妖可能出現的點,沈括抬頭四麵張望,這裏高樓眾多,如果帽妖是他所想的用細線牽引移動,那麽躲在附近閣樓上倒是便利,但他卻又有另一重擔心。


    “徐節級,我倒是有些擔心那帽妖今夜未必會露麵?”


    “你對楊大人的推算不放心?”


    “不敢,隻是街上人如此的多,就算是鬼也沒道理到陽氣這麽重的地方來。”


    “嗬嗬,我看未必。現在隻是戌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自然都敢上街。再過兩刻到了亥時可就難說了。”


    兩人向北一路到廣濟河邊,這裏一路也是一片繁榮,隻是人不如剛才的街市多了。遠遠看到封丘門(北門)。


    “那祆廟就在那邊。”徐衝指點道。


    “對了,可曾打聽到還有其他人去那裏買過石油?”沈括想起了這茬兒。


    “那住持說,最近不曾有。然而去年秋天倒是賣過一迴,也是西域胡人,然而時間久了,他不記得那人模樣了。”


    “可惜了。對了,我常聽說祆廟的藩僧會變戲法。”


    “帽妖第一次出現時那具白骨變偽裝成祆僧,一副擔子就丟在邊上。我都看過,有一把能發煙的傘,現在收在軍頭司,揚大人查看過,說是瓦子裏玩戲法用的,無甚參詳用處。想來,能丟棄在原地的,自然也不是重要物件。”


    “我倒是想看看七聖刀的戲法。”


    “不必去祆廟,得空到內城瓦子裏去找。我聽人說起,太祖年間藩僧演的七聖法的手腕,如今已然被識破大半了,早已不賣座了。如今最硬的便是西瓦子裏的薛停鶴,幾手絕技數年間從未被戳穿,他也是京城唯一敢開出賞格寫在外麵,就等著能破局的上門重謝,至今無人敢應反成招牌了。就是那轉破幻術的《鵝幻書》和《鵝幻新編》裏也不曾收錄。”


    “不知何日能去看看那些精妙戲法。”


    “可惜今日不順路,不過今日倒是可以去看看傀儡戲。”


    “潘樓大街上便有一處傀儡棚,喚作木精班,他家的傀儡做的極真,據說是當年木作聖手喻皓先師所做,比之其他班的傀儡要大些,何止手足能動,嘴能張,眼皮還能翻眸子能動。演的也好,彈唱也佳,還有些特別說法?”


    “如何特別?”


    “他家的傀儡棚,每天夜間關棚子時,要將傀儡眼睛蒙起,又在後腦貼上符咒,說是不蒙上眼睛,不貼咒怕跑了。”


    “嗬嗬,便與那變戲法懸賞找破局的薛停鶴故作聳人的一樣,都攬客巧技罷了。”沈括全然不信這樣荒唐的事情。


    “不管如何說,確實值得一看。”


    “那傀儡班有什麽熱鬧段子?”


    “我聽說,有一出京城人最愛看的,叫《亂佞群雄傳》的。”


    “英雄?亂佞?講的哪朝的故事。”


    “哪朝都不是。隻說是前代某朝亂世,某國即將被平滅,國主找來妖人以妖法從幽冥中召喚大將護國,卻不料口訣念錯,喚出的卻是曆代背主弑主的叛將,分別為:英布、呂布、桓玄、侯景、安祿山、朱溫等人,於是引出一連串熱鬧故事。凡瓦子裏說古、雜劇、影戲、沒有不說《亂佞群雄傳》的。”


    “我兒時好似也聽家父提起說過這個名字,卻不知道原來是這個內容。”


    “我也問過,早十幾年原屬於禁止之列。”


    “如此荒誕的故事為何要禁?”


    “因為麽,當時有朝臣覺得這些弑主奪權之輩成就功業,似有暗諷本朝太祖嫌疑,說古話本作者身份也成疑,可能是外邦為禍亂本朝所作。後來官家微服私訪,看了瓦子裏偷演的這出傀儡戲,覺得無傷大雅,若強行禁止卻也難禁絕,反而惹民間聯想,於是就不管了。”


    “官家所論甚是英明,無為而治舉重若輕,。然而我還是不懂,為何有人喜愛看這種胡編亂遭的玩意兒?”


    “看的就是一個亂字,沈兄學問太大,可能不知市井之徒的愛好,尋常說古,都有史有定論,英雄常不得誌向,唯有這似古非今的才有意思。可知這亂佞群雄傳流傳於世時竟無結尾,於是經不同戲班演繹後竟有七八個結局,成就王業之主,也各有不同,故而每聽到的結局多有不同頗為新鮮,竟也有呂布掃平天下的一節,可比真史有意思。”


    “我聽著這亂勁就有些厭了。”


    “走吧,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最後一站就是那裏。”


    徐衝已然把今夜時間排滿了,不過在他的時間表裏,並沒有留給帽妖出場的間隙,感覺隻是借公事遊玩。他根本不看好老楊推算可能成真。


    “如此說來,老楊推算的帽妖最後可能露麵的地方在木精班?”


    “正是那裏。我們快些,正趕上夜場。”


    其實沈括心裏癢癢的,雖然對這路架空曆史的玩意兒也有排斥,但是聽上去讓隔著朝代互不相見的猛人們亂鬥一氣倒是也有一些意思。


    兩人一路巡查所有地點,盡管沈括對老師楊惟德這套推算方位的方法存疑,但是這條路線本身也覆蓋到大部分的汴京內城,倒也可以接受。


    一路上發現路上行人漸漸減少,如徐衝預料,大家對久違的夜市很有興致,但是對深夜出現的帽妖還是有敬畏之心。


    到了潘街也就是這一行的最後一處帽妖可能出現的地點。徐衝已然忍不住要進傀儡棚去看,馬上就要演最後一場了。他在此處安排了幾名兄弟,早已買好了前排位子,就等著二位來到。這夥人全都把老楊的嘔心瀝血當兒戲。


    徐衝為沈括與眾人互為介紹,這些人中為首的叫做王勝,乃是西川路鈐轄司的軍官,新年裏也正巧在京師辦事,被抓差入宮護駕,後來又歸老包調遣。實則最近也常進宮在坤寧宮外值夜,新年諸多事情發生,官家也是起了些疑心,對原來身邊護衛都不甚信任,反而信這些外阜來的軍官。


    這夥人抓鬮決定了兩個倒黴蛋在高處盯著值班。其餘人則興奮地等待著傀儡戲開鑼,根本沒人把再想著公事。


    這叫做木精班的傀儡班自稱汴京第一大概不是假話,非但木偶做的活靈活現而且演繹極佳。他們的傀儡較之其他傀儡班的要大些,每一個大概二尺三四寸高,有三四歲孩童這麽大,要操作這麽大的傀儡躥蹦跳躍著實不容易,這也是木精班的拿手絕活。


    《亂佞群雄傳》是不知何時何代時無名氏作品,大概是感歎曆史輪迴,用心險達者總占便宜,於是想出一個壞人相殺的故事,這個故事在話本階段沒有結尾,也許是作者棄了,也許是作者死了,總之留下一個開放式結局。然而一個意外出現了,便是京城裏每家戲班演的,說古先生說的結局也不盡相同。


    這樣的脫開曆史的敘事,是沈括聞所未聞的,他先是有些自命清高做冷眼旁觀狀,別人叫好他也不喊,別人扔賞錢,他也不為所動(自然也因為一個子兒沒有)。


    然而抗拒了一會兒就漸漸沉浸到這個亂鬥惡搞的故事裏難以自拔。他也沒料到,這全無史實約束撒開了胡編的東西,竟然如此有魅力?


    散場後他還有些意猶未盡。徐衝拉著沈括去附近夜視酒肆喝酒,這讓他頗有些為難,原本也覺得肩上擔著責任,看傀儡戲勉強可以算作監視帽妖,現在又要飲酒這豈不是耽誤事?


    徐衝倒是早就想好了一套理由,他覺得酒樓雅座才是登高望遠之地,方便四方監視。至於吃吃喝喝,也算是偽裝身份。


    徐衝所言雖是奇談怪論卻也自洽,沈括被這些話裹挾隻得一起去。


    這裏叫做潘樓大街,最高點自然是潘樓正店。這座樓幾與礬樓一般高三樓上齊楚閣兒,居高臨下甚合徐衝的意思。倒是沒人與他們爭這些觀夜景的好位子,此時將至亥時,向下看去街上行人漸稀少,隻有街對麵賣混沌的小攤冒著熱氣,稀稀拉拉坐了三兩個客人。顯然禦街前的煙花也沒能挽救汴京子民們心中暗暗的恐懼,白天時帽妖是酒桌上的談資,而到了夜裏帽妖則成為了窗外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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