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子時。


    內城各街道早已暗布密探,隻等怪異事情發生。暗探們並沒有被告知明確的目標特征,隻知道可能是挑著扁擔扮做祆廟番僧,也可能是其他裝扮的人,這些人可能會出現在禦史台、開封府、尚書省或者大理寺這些地方表演妖術或者散布童謠。


    這些地方都距離大內不遠,要麽就在禦街東西兩側,要麽在汴河南北兩岸,都在內城不大的範圍內。然而探子們在寒風中苦熬到子時,熙熙攘攘人群逐漸散去,大街上也沒了人影,也未見有人跳將出來散布謠言或者行其他怪事。


    包拯坐鎮西華門外,殿前軍營北麵的院子裏。這裏是內城最不起眼的冷衙門——軍頭引見司的後院。


    一晚上坐下來,沒有任何迴報信息,等的人心焦,實在頂不住困倦隻好在後麵屋子睡了。


    他一倒頭,就發了一場噩夢。夢境裏一具森森白骨,就盤腿懸在舉頭三尺的地方發出可怕笑聲,不是尋常的笑聲,而是某種哢哢聲,如同未上油的紡機在轉動。


    早上辰時,包拯被外麵打更聲吵醒,起來一問手下,整夜間也沒有密報呈送來,看來白等了。


    他起身喝了一杯冷茶,繼續翻看昨天的證人證詞,尋找可能遺漏的疑點,其中有一半證詞是自己親自問的,另一半是親軍虞侯徐衝問來的。徐衝就是昨天在現場迴話對答如流的虞侯,本來是潞州路小軍官,正好來京城公事,算是本地衙門沒什麽幹係的生麵孔,被石全彬抓差充到包拯手下。


    所有這些證詞來自於前天夜裏看到妖人騰雲而起的一共十三個人,其中五個大人八個孩子。他們的證詞有文字也有圖畫。這些老包已經看了很多遍,完全是眾口一詞,可見他們全都看到了一樣的事物。


    他難免有些撓頭,實情看來遠比自己想的要複雜了,這些證詞隱約間確實指向幽冥無稽之事,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卻又沒能在現場找到有用的,推翻證詞的線索。他曾經想過,可能是某種繩索吊起一副骸骨,而操縱一切的人應該就躲在棗樹上。但是如今隆冬,樹上光禿禿顯然藏不了人,而且那團雲並非直上直下,它還向著大內去了。尤其那個叫李大膽的人,就是從他頭上過去的。民間常說:抬頭三尺有鬼神,難道還成真了?


    “莫不是真有妖邪之術?”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過片刻後,立即覺得可笑,自己堂堂二品大員,怎麽就輕信幾個頑童愚夫的說法?幕後的人要是連他們都騙不過,還謀什麽大逆?自己若在現場,多半可以看穿玄機。


    正胡亂琢磨,楊惟德從外麵進來,腋下夾著幾本冊子。


    “包相公好神采啊?”楊惟德施禮,他也看不清黑臉包拯的氣色,隻是胡亂奉承。


    “楊少卿可有收獲?”


    “昨夜在家中尋找家父三十年前調查帽妖時留下的筆記,找到幾幅按證詞所繪的圖本。”


    “哦,有勞了。”


    楊惟德在桌上展開幾張紙,上麵繪製的是天禧二年,在東西兩京,數度出現的帽妖事件的目擊繪本。


    “相公請看,這是五月在西京目擊所繪。這是六月間,帽妖入京師目擊數人所繪。這是七月帽妖在應天府出現時目擊所繪。”


    包拯仔細看了三幅圖,看上去外形很接近,確實很像步軍所戴的範陽鬥笠而沒有帽纓。包拯取出昨日按榆林街目擊眾證詞所繪的圖,四廂對照,竟然還相當相似。這三十年前的繪本他不敢說是否有誘供或掉包,昨天這幅繪本是給所有十幾位目擊者一同畫押的。那些指印可就在繪本下麵。


    “楊少卿,依你看,難道就是三十年前的帽妖?”


    “下官不敢斷言。不過讖語裏既然有帽妖,主使者必然想要攀扯。”


    “按照童謠的順序。第一句所述的所謂英雄塚,姑且就是單雄信的墓地。第二句帽妖入深宮,確也發生了。第三句,妃子早薨也已成真。這賊人的算計如何這麽準?”


    “我也不知啊。不過前麵的都不濟事了,就看第四句的‘受冤魂積屍籠中’,什麽時候應驗了?”


    “嗯,但是昨夜未有人報告各衙門死囚牢有異常,去年重案不赦的死囚也都秋後問斬了,三處牢獄中勾決的人犯,隻有六人。這六人卷宗我也都看了,與貝州反叛王則也牽連不到。”


    “相公不必灰心,也許隻是時間問題。”


    “時間?”


    “現下已知,第五句的吞扶光俯首真龍,會在下月初二發生,那麽第四句的事情,在這個日期前發生也都算應讖。”


    “確也有理。”包拯勉強點了點頭。


    “若過了二月初二,這事還未發生,或二月二雲厚天陰,京師百姓看不到日蝕,這讖語蠱惑之力也消減七八成了,危機大抵也就過去了。”


    包拯不知老楊為何能如此得過且過地想問題,雖然他說的倒也沒錯。


    “楊少卿,你我擔著責任,如何能心懷僥幸。”


    “下官隻是做這種假設,也絕不敢掉以輕心。”


    “好好,”包拯招手讓聽用的虞侯徐衝過來,“外麵風聞如何?”


    “自前天夜裏流言四起,京師各地都已有傳聞,瓦子裏都有編排故事的了。”


    “編排故事?”


    “是啊,實則早些年就有將天禧年間帽妖吃人編排說古的,其中一則最有名的叫做:《王嗣忠三支金箭平帽妖》,隻是時間久遠沒人說了,昨天夜間西市瓦子裏,已經有好事的翻找出舊本子來應景,您猜怎麽著,簡直一座難求,瓦子外都擠滿了人。”


    “聽者可有驚慌神色?”


    “我等在暗處細細查看,倒是沒有驚慌的,都隻當獵奇怪談,很多人聽完後還不盡興,繼續到酒肆裏學舌,繪聲繪色向友人言講。”


    “人心竟然還安定?”包拯慘笑一聲,姑且也算一個好消息吧。


    “楊少卿,依你看,第五句後麵的讖語該如何解?若能參透,倒是能搶占先機。”


    “我也苦參了一宿,吞扶光俯首真龍,雖然隱晦,但是對照沈括的日蝕推算,應該就是二月初二的日蝕。至於第六句的:隱火犬社稷搖動,還不明其意。但是第七句:生禍鬥樽俎折衝中的禍鬥,與火犬應該同為一物。所謂禍鬥星君,本尊就是一匹火犬,專司在人間放火。”


    “火犬若與禍鬥是同一物,那麽社稷搖動與樽俎折衝也應是一個意思?”


    包拯反應不慢,想到了一個深入的問題。


    “樽俎折衝有不戰而勝之意,如果與社稷搖動相對,或是指……”


    下麵的話,楊惟德不敢說,或者至少不想自己說出來。


    “暗示會有宮廷變亂,有人要不戰而勝,取而代之?”


    “也許吧。”


    包拯沉思片刻。也察覺到這個話題不宜再展開。


    “那出鬼雄群妖元戎這句,楊少卿可有見教?”


    “此句最難解,鬼雄、群妖、元戎,互無關係,實在不容易猜到用心。”


    “那,複則王瞾耀當空,隻是暗示王則會重生?”


    “不僅僅暗示王則重生,還有更深更險的用心。”


    “是這個瞾字?”


    “正是。”


    “我隻知,這個瞾字是當年武則天造字,她登基前給自己重起的名字便叫武瞾,用來加持雌威。”


    “不錯。王則造反起於彌勒教,而武則天自稱彌勒佛現世,所以王則當年也曾向教眾言:他便是武則天轉世,應在名字中有一個則字。據說,那王則也常在眾人麵前女裝現身,自稱非牧非牝,頗能蠱惑人心。”


    “如此看,這首童謠與彌勒教大有關聯了。”


    “但是這個瞾字當初被生造出來後,倒是也有幾種解法,或可認為就是武瞾這個名字,也可以認為是日月當空陰陽調和;另外,還有一個偏解,就是不將日月分開,隻做空中有明來解。”


    “明豈非是光?”


    “正是,做此解時,便是空中有非日非月的奇異光芒。這樣瞾耀變同照耀。”楊惟德取過紙筆,在紙上寫下照耀二字。


    “看來玄機都在這文字把戲裏。”


    “正是如此,所以從古至今,隻要讖語一出便因為似是而非處處占先機,想要望文斷意,提前猜到卻不容易。”


    包拯不語,看來敵人在暗處並且占盡先機的事實必須接受。


    現在起,他們這個臨時衙門唯一能做的,就隻有等待了。


    從這日起, 張皇妃以皇後禮治喪,定了一月國喪至來月初八為止,暫時汴梁城暫停了往日的歌舞升平而第四句讖語也一直未應驗。


    京城沉浸在一種安寧的躁動中。人們懷著複雜的心情,等待著事情發生。城中百姓凡談及帽妖,多是難耐的興奮,倒是真沒有幾分是驚慌,大概是國喪禁止娛樂,元宵燈節也不許,實在無趣的緊,有這麽樁事情充做談資也總比沒有好。


    轉眼正月十五,白骨妖人和他留下的童謠仍然是汴京城市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主要話題。


    與得過且過盼著無事發生的楊惟德不同,包拯對於敵人隱忍不動卻十分頭疼,這意味著沒有進一步的線索。現下隻能派出探子去市井街頭收集情報。


    陰謀策劃者與大宋朝廷的對賭已經開始,勝負尚未可知,倒是地下賭坊開出的盤口天天分出勝負,民間的博戲隻賭一件事:妖人今日是否出現?每天中午,賭坊售出兩種簽籌,短簽代表當日帽妖不出,稱為“幺”;長簽代表今日帽妖出現,稱為“老”。每根簽一百文,每日巳時,視帽妖出現與否定輸贏,憑勝簽可兌一百七十文,也有不問長短,隻拈鬮買任意簽來試手氣的。


    賭坊雖在官府嚴厲禁止下偷生,卻堅定地站在朝廷一邊,徐衝打探的情報:莊家隻押幺簽,而閑家自便。


    包拯每天關注信息也包括檔口的變化,三天前,買幺可以兌一百七十文,最近幾日卻隻能兌一百二十文,升鬥小民的務實麵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老包猜想,暗中的對手應該也在收集寶局的押寶數據,評估第一階段行動後人心的走向。普羅大眾仍然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芸芸看客,根本沒意識到,他們已經卷入了這場陰謀,而他們最終如何被裹挾,將決定帝國的命運。


    楊惟德每天到西華門外軍頭引見司報個到,裝模作樣問一下查案的探子們,然後似有所思地背著手在院子裏轉圈,午飯時就找不到人影了。文彥博更是隻打發家裏小廝來過幾次,告假說渾身這裏疼那裏不舒服,自調查開始他老人家就神隱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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