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路上還在思索,該怎麽不失禮的敲開姑娘的閨門,還要告訴對方“令堂歸西了”,幸運的是待到了樓上,對方已經在走廊裏神色慌張的東張西望了。


    “沐姑娘。。。”


    來人雖然是全然陌生的男子,但開口便知是認得自己的,顧不得探究其人身份為何,沐綰綰冰涼的雙手緊緊捉住對方的衣袖:“你見到我娘了嗎?”


    更深露重,被一陣心悸之感驚醒,眼角仿佛還有淚意,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忽視這樣明顯的厄運預兆,尤其是在醒來時表現反常的母親不在屋內的情況下。


    “姑娘請穿好衣服隨我來。”影僵硬著身軀看向無人之處,幹巴巴的提醒道。


    沐綰綰心思更加慌亂了,跌跌撞撞跑迴屋子,胡亂套了件寬大的棉襖,頭發都來不及攏好,急忙催著眼前的男子帶自己前去。


    月光映照著夜裏的寒霜,樹林也並不顯得幽深可怖,沐綰綰卻不自覺的放緩唿吸,腳步都輕緩起來。


    直到看見凍土上躺臥的熟悉身影,沐綰綰再不肯前進一步,隨即腳跟小小的向後錯了幾步。


    正在一旁指揮著影用收集的枯木搭起台子的江雲寄看到這邊的情況,歎了口氣快走幾步趕來,攔住了沐綰綰後退的腳步。


    “沐夫人為全你的名譽,已經自盡了,”江雲寄聲音也有些幹澀,“抱歉,事出突然,我沒能攔住。”


    沐綰綰此時雖止住了後退的腳步,卻全然沒有半點反應,既沒有落下眼淚,也不見哀痛的神色,隻是急劇加速的唿吸顯示眼前人還有一些情緒起伏。


    “夫人臨終時,要求火焚。。。揚灰,不留屍身。”眼見再有不到兩個時辰天色就要見明,那時可就來不及處理後事了,江雲寄也狠下心抓著少女的手腕,一同來到遺體前。


    “這匕首便是。。。我等都是男子,無法做其他善後處理,還請沐姑娘打起精神,為夫人快快整理,時間不多了。”說著將匕首塞在她手裏,又在腳邊放上水囊、厚帕,便去堆一會兒要用的木柴了。


    餘光瞥見少女終於生硬的動作起來,用濕帕子開始擦拭臉上的血跡,江雲寄鬆了口氣,事發突然,若是她懷疑自己鬧將起來,還真是不好處理。


    又想到自己父親交托的任務,沒能圓滿完成,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隻怕又想出什麽點子折磨人才是要命。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最要緊的是穩定住沐姑娘的情緒,莫要像她娘一樣一時烈性,尋了短見,那真是罪過了。


    沐綰綰從未想過林未晚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自己。在村子時二人相依為命,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永遠為自己留著燈、熱好飯,好像有她在的話,即使隻能沉默的陪伴,獨自一人在這陌生的世界闖蕩也沒有那麽可怕。


    到底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想著也這樣問出口了,多虧林中僻靜,江雲寄才能聽到這嘶啞的低問。


    江小少爺實在難以應付眼前的情況,便也沒轉過身,碼著柴垛的動作不停:“沐夫人說,她二嫁為村婦,怕會引人懷疑你的身份,也怕旁人的風言風語。。。”


    “要是,沒有被你找到就好了。”


    江雲寄眉頭一皺,聽懂了平淡語氣下暗藏的責難,不由扼腕,‘還是來了’,果然還是因為這樣的場景被記恨上了啊。


    自己放著堆金砌玉的舒服日子不過,奔走千裏還要佯裝被政敵算計,才順藤摸瓜找到二人所在,迴京路上怕蹤跡敗露,更是風餐露宿吃盡了苦頭。


    腳底破潰的水泡不甘心的疼痛,原本白皙纖長的手指被木刺一蟄,也勾出凍傷的痛癢來。


    沐夫人隱瞞於他在前,陷他不義在後,可江雲寄除了惋惜,並沒有多少怨懟。這樣說很不近人情,但她確實是做了最幹脆明智的抉擇。


    本來進京之後,母女二人也是要分開的,甚至以首輔大人的深沉心思,沐夫人極有可能會圈在一方精美小院,在丫鬟仆婦的環繞監視下,度過餘生,這還是基於最樂觀的假設——李氏兄弟沒能覺察到她仍在人間。


    牢籠之外,卻步步皆是死局,不僅她自己要死,連那個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也難活。


    以他自己來看,也是寧死不肯囿於一小方天地之下的。


    可惜了,沐氏的姑娘似乎沒有她母親想的那樣冷靜、聰明。


    說不得這次費盡心機,枉為他人做嫁衣裳。


    向來除了他爹沒人趕讓他受這樣的閑氣,但一想對方也隻是個生於山野的小姑娘,還剛剛死了娘親。胸口哽著一口氣,隻能咬牙往下咽。


    黑著臉堆完柴垛,那邊也已經整理好了,江雲寄走過去:“沐姑娘,時候到了。”


    眼神示意影上前,一人拖肩,一人抬腳,將已經有些僵硬的沐夫人抬上柴堆。


    沐綰綰本來已經紅腫著眼睛,默許的站在一邊等待焚化。突然間仿佛失了神誌,竟像京中嬌滴滴的女子一般,撲上沐夫人的屍身,梨花帶雨的哭起來:“娘,你留我一個人在這世間無依無靠,我一個孤女要怎麽為父報仇啊。。。”


    江雲寄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方麵時間緊張,況且這哭聲再大點引來驛站裏的人就真的解釋不清了。隻好上前道一句“得罪了”,從後扭住少女的肩膀將她拖起來,拉到遠一點的地方,路上還不消停,一邊掙紮一邊大喊:“不要燒我娘,起碼把她好好安葬。”,江雲寄充耳不聞,手下一點也沒放鬆。


    影見狀趕緊澆勻火油,點燃柴堆,火苗衝天而起,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令人不適的味道。


    少女仿佛不忍見娘親一點點燒化的樣子,掙紮著轉過身,江雲寄連忙鬆開束縛她的雙手,卻被對方撲進懷裏,嗚咽聲從胸口悶悶的傳出來。


    周圍的影看見,也驚了一跳,暗道這姑娘雖然舉止瘋癲了些、不識好歹了些,不過剛失去娘親也是情有可原,少主不會直接把人摔在地上吧?


    他們猜的不錯,空氣中焚燒的味道、女子嗚嗚咽咽的哭聲、胸前漸漸變涼的濕意,都在挑戰他一夜未睡的神經,也確實抬起雙手想把人從自己身上撕下來。


    動作到一般,大腦卻突然恍惚,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意識深處響起:


    “從未見過麵的生父含冤而死,少年時又逢生母自戕,眼見著就要一個人踏進風波詭譎的京都亂景,這少女的身世難道不算可憐嗎?


    你隻因父親冷漠、母親怨懟,就日日憤世嫉俗,這女孩比你境遇還差,會有此等舉動不也是情有可原嗎?


    沐夫人揮刀自盡在你麵前,你帶著一眾高手,卻隻顧護衛你的安全,並沒有第一時間阻止,難道你就全然沒有責任嗎?”


    一句又一句詰問,將思維也引人了一個怪圈。


    受到影響的江雲寄有些粗魯的動作一頓,竟然一邊輕輕的拍著少女的背,一遍撫著發絲淩亂的後腦:


    “沐夫人生性貞烈,不願在世人的指摘下苟活,這個結局於她是求仁得仁。沐姑娘不要太過傷心,她臨終前對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說你一定能收迴沐氏舊部,為沐將軍洗刷冤屈,眼前就是京都了,你還是要盡快振作起來,不要讓夫人的付出白費。”


    沐綰綰肩膀一塌,終於揪著臉側的衣襟放聲大哭起來。


    影們都受過訓練,平日裏是最趁手的工具、最鋒利的刀劍,此刻也免不了表情龜裂。


    少主一向最不耐煩別人吵鬧嘰歪,更別提安慰剛剛還埋怨自己的人。


    難道真的是沐姑娘姿容清麗,所以有所不同?


    看來以後要小心應對,說不得這就是江府未來的少夫人了。


    悲痛和愧疚衝淡了人的理智,半點沒有發覺,命運已經在暗處撥動絲線,操縱著一切事物,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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