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上京,家中一應器物是帶不得的。母女兩個將這些年來攢下的銀錢歸攏起來,倒也有六十多兩‘巨資’。沐綰綰本來是想著再湊上一些,就蓋一座青石白瓦的大房子,再置幾畝地租出去,現下與即將到來的風波詭譎相比,顯得幼稚又可笑。


    兩條還沒來得及賣出的繡花帕子也派上了用場——完整的銀錠子包在一處,妥帖的夾在換洗衣服中間,散碎銀角子並銅板一包,放在包裹最外層方便取用。


    林未晚一改這些年的沉鬱寡言,邊收拾著東西邊給女兒囑咐起來。


    還來不及接受從小富農家娘到複仇將軍女的轉變,沐綰綰幾乎被隨之而來的密集信息塞爆大腦。


    當朝首輔江逐與沐斬春是少年相識,既有同窗知己之情,又有出生入死之誼。一個承襲家風,投身行伍;一個驚才絕豔,為天子門生。


    文從廟堂安社稷,武衛百姓守國門,兩人均是同輩中的翹楚,在當時幾乎是大半個京都適齡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這樣一對至交好友,性情卻大相徑庭。比起沐斬春的莽撞恣意,乃至‘自甘墮落’,江逐很是冷靜自持,即使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也是權衡較量後選擇了高門貴女,作為自己官途上的助力。


    是以遭逢巨變,被逼到山窮水盡之時,林未晚也從沒有想過尋求江逐的庇護和幫助。


    如果‘罪臣’無罪,那麽始作俑者的怒火無人可以承受。


    即使時至今日,若不是敵人的鷹犬已經嗅到氣息、露出爪牙,江雲寄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動林未晚半分。


    此去京都,看在與亡夫的舊日情誼,江逐不會短了母女二人的吃用花銷,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肖想更多了。


    林未晚深深的看了仍是懵懂的女兒一眼,放下手裏繡了一半的荷包,起身去櫃中又翻找了一陣子,不多時拿著一把約有小臂長的匕首坐迴到桌邊。


    手柄和鞘上都有繁複精致的花紋,紋路中心、末梢鑲嵌著大大小小各色寶石。林未晚拔出匕首,交在沐綰綰手中,又把一塊幹淨棉布和平時備用的傷藥擺在手邊。


    “這是你父親繳來的戰利品,若是沒有它,我或許撐不到顧家村。”說著扯鬆交疊的衣襟露出肩背,隻見上麵扭曲的刀痕和猙獰的貫穿傷交織在一起,不難想象逃亡的歲月有多麽驚險。


    帶著薄繭的手指按向肩胛偏上的一塊傷疤,或許是愈合的不好,形成了一塊醜陋的凸起。


    “這裏曾經被箭射中,拔出時扯掉了一塊皮肉,我便把沐氏軍隊的信物藏在了裏麵。”指明了位置後,林未晚微微弓起背,拿起一件舊衣捏在手中,“把東西取出來,小心點不要弄壞了。”


    沐綰綰張著嘴巴,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要切開這個相處了十幾年娘親的後背,她是怎麽也下不去手。


    “若是你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我們也沒必要去趟京都的渾水,老老實實在這小山村等死還更輕鬆些。”側過臉露出的眼神是不同於往常的淩厲,“還是我自己親手剜出來?”


    深知今日這一刀是非下不可,沐綰綰唿出胸口濁氣,盡量穩住微微顫抖的雙手,用窄長鋒利的匕首切開傷疤。


    觸及皮下硬物,她收住刺入的力道,順勢向下劃開,屏住唿吸用冰涼的指尖挑出裏麵的東西放在桌上,趕緊在傷口上撒滿藥粉用布按壓住。


    臉色蒼白的扯掉口中塞著的舊衣,林未晚顧不得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將鮮血淋漓的溫熱信物捧在手中。


    隨著血跡被擦掉,一指節大小的東西漸漸顯露出它的本貌:沒有一點瑕疵的白玉打磨成規整的方形,在血肉中蘊養了十幾年使得整體透露出暖色的溫潤光澤。正反兩麵分別刻著“沐”“將”二字,字體雄渾有力,隻是沐字邊緣處有些毫無規律的線條,看起來也不像是特殊的邊框或花紋。


    沐綰綰終於處理好了傷口,還沒等鬆一口氣,眼前就多了一隻攤開的手,其上臥著一枚迷你“麻將”。


    “這是你父親臨走時留給我的,不僅是調動沐府私兵打開府庫的信物,與虎符結合還能調動沐家戍邊大軍。”林未晚鄭重地將它交到沐氏唯一的血脈手上。


    “沐家是行伍世家,無論嫡係旁支都在軍中任職。幾代下來人丁凋敝,到了你父親這一輩,能有資格繼承印信的就隻有他一人,可惜他都沒看過你一眼就也......”


    聽出母親聲音的哽咽,沐綰綰握住她同樣冰涼的雙手,並不做言語。


    林未晚強自鎮定下來,接著說:“主帥印信不可輕易離身,他那日將東西托付我保管的時候,或許已經對暗中的算計有所察覺,隻是仍對上位抱有一絲希望,才撇下我獨自卸甲赴宴,落得個暴死殿前的下場。


    起初我也怨恨不平隻想報仇,但他在時就常常提起想要一個溫軟可愛的女兒,我又哪裏舍得他最後的希望破滅。可十數年過去,那人還不肯罷休,縱然此去龍潭虎穴,為求一條生路也不得不踏足其中。


    隻是若要破局,隻憑一個不知真假的孤女和江逐的那點幫扶是遠遠不夠的。拿著印信,重集你父親的舊部,以沐家軍作為你的倚仗和底牌,才有為你父親正身、助你立命的機會。”


    沐綰綰聽完直覺壓力巨大,果然再世為人,一條命不是白撿的。轉念一想,上天也不會為了看自己再死一次費這麽大功夫,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娘,那我們明日突然離村,豈不是很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女兒這麽快就適應身份,林未晚也很是欣慰,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撫。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囑咐你做的事了,你去把院子裏的雞鴨抓進屋子宰幾隻,放一大盆血。等晚上我們把靠近山一側的籬笆破出個口子,在屋門和家具上劃出一些痕跡、弄得亂些,再四處撒上血跡,一直蔓延到後山。”


    沐綰綰眼前一亮,“就當做是野獸下山覓食,把我們兩個叼走了!”


    包裹收拾停當,母女倆各自分工,為明日一早的“人間蒸發”準備起來。


    一切處理完,天也擦黑了,死掉的雞鴨沒有浪費,亂燉成一大鍋,美美的吃完埋掉殘渣,就早早的睡下了。


    破廟這邊卻沒有這麽好的光景。


    蘇岑縱然知道江雲寄貴不可言的身份,有心精細些喂養著,但為了隱匿行跡不引人注意,就是有錢也花不得,甚至晚飯也隻能繞過之前的攤子,去了更遠一點的地方買了包子果腹。


    江雲寄果然哼哼唧唧不樂意,隻是腹中饑餓更加難耐,也隻好匆匆幾口下肚不去在意口味,氣唿唿的裹著大氅睡過去了。


    然而為了帶著母女二人悄無聲息的出村,兩方約定黎明之前在顧大家集合。偏偏那顧家村離破廟還有些距離,所以乘著月色頂著寒風趕路,江雲寄漂亮的臉上,寒意比夜色還要濃重三分。


    一路上蘇岑和暗衛們大氣都不敢喘,硬著頭皮裝作自己是影子。


    到了約定地點,背著包袱的母女二人已經在等候了,隻是昨日還牙尖嘴利的沐綰綰看了一眼麵色不善的江雲寄,也隻是穩重的跟在母親身後,並未出言擠兌。


    一行人很快布置好“案發現場”,趁著天還沒亮,腳步不停的離開了顧家村。


    沐綰綰悄悄的迴頭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村子,直覺自己此去隻能被命運的車輪追著向前走,或許再也迴不到這個平靜安寧的地方了。


    “爹!綰綰家出事了!”一早找沐綰綰進山的顧鐵牛最先發現家裏的不對,飛奔著找到了他爹說明情況。


    待顧村長和幾個村民來查看過後,敲定是天氣寒冷,後山上的野獸進村覓食,熟睡中的母女二人還沒來得及唿救,就被咬斷脖子拖迴山裏,隻餘一地狼藉血跡。


    顧大家沒有親戚,苦主也沒有剩下屍體,連簡陋的喪葬儀式都免去了。不過是在顧大的碑上多刻上木晚二字,旁邊再埋下幾件女人的衣服,此事也就輕輕揭過,隻餘婦人閑談時的幾聲歎息。


    隻有顧鐵牛趁著眾人不注意,將自己送給少女的發帶攥進手裏,好像一夕之間有了成年男人的沉穩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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