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交班會上不免借這件事發揮,康複醫學科說特殊就特殊在有“治療師”這一組成部分。雖說醫、護、康,三者沒有上下級之分,是合作互助的關係,但治療組在交班會上被話裏話外數落得狗血淋頭。


    科主任從醫療服務質量滔滔不絕的講到醫患溝通,從醫護康責任講到工作處事經驗。


    “現在科室裏一個醫生要管二三十個病人,至少也十幾個,要寫病曆要查房。護士要配藥要計費要對賬,要二十四小時護理病人。白天幹完了,還有夜班要等著他們。治療師才做多少工作?一天十二三個病人就喊累死了?治療組我看還都是年輕人,沒有哪個七老八十的身體不好的,體力跟不上是自身的問題。”


    “康複行業是因為老齡化才發展起來的,光給老人家推拿幾下,你們服務態度怎麽樣的自己心裏頭清楚。技術不過關也不知道主動去學,一個在康複科工作的治療師,連做推拿按摩都是業餘的像話嗎?”


    “出去看看外頭的按摩店,隨便一家門窗上邊都貼了大紅字:理療康複。你們敢說你們做的比外邊好?”


    “要我真管起來,在坐的各位沒有幾個技術在我這兒是達標的。腦細胞不可再生,這是最最基本的醫學常識。一個人的腦細胞死亡,對應的功能就會喪失,還能因為你們讓病人抬幾次腿,抬幾次手就好起來?就能出奇跡?”


    “是有那麽幾個人,經過什麽這樣那樣的康複訓練,能動能走了。這是他們病情不嚴重身體好,紮幾次針照樣能讓他們動起來走起來,體現不出你治療師的價值來。”


    “哪個醫院缺得了醫生?缺得了護士?醫生護士現在多的不得了,搞健身搞運動的換個名字,帶上治療兩個字就想混到醫院裏頭混飯吃來了?這口飯沒有這麽好吃的。”


    許南風原本沒把昨天的事情放在心上,但今天的晨交班著實是在她的心上點了一把暗火。她第一次親耳聽到這些話,這不是醫護康之間的合作討論,而是康複者占下風的博弈。


    之前隻是感到現代康複出身的治療師在這樣的環境裏處境尷尬,現在是想要推翻她四年才大致形成清晰認知圈的康複理念。直白的講,她四年的專業所學此刻正被貶得一文不值。


    她以為是康複其他門類被運動康複擠得難以下腳,原來是整個現代康複都難以穩定立足。對康複治療師的誤解和刻板印象不止存在於患者,科室內部對他們的認識同樣難堪,有時候甚至連表麵功夫都懶得維持。


    盧林解釋道:“康複治療師和醫生在有些觀念上是有出入的,誰都沒錯。臨床醫學重視疾病,康複醫學重視功能。腦損傷治療師考慮的是大腦的重塑……”


    主任連連擺手示意盧林閉嘴,原本治療組一言不發,他並不想撕破臉皮點名道姓的挨個批評,這下盧林正好撞槍口上了:“在醫院裏頭,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單選題會有兩個不一樣的選項?”


    “今年治療組進了不少新同誌,水平參差不齊的,盧林你好好反思你的管理工作做好沒有?再這樣下去,你們治療組別想再搞那些花裏胡哨的花樣,都給我好好幹推拿,幹好了,幹紮實了!”


    盧林習慣性的沉默下來,許南風看他的樣子是對這種場麵見怪不怪。本該年輕氣盛指點江山的青年,被現實打磨成一個會閉其鋒芒的職場老狐狸。


    被數落一通,治療組的每個人心裏頭都不舒坦。許南風前前後後才知曉,主任最初並不想把原本的針灸推拿科改為“康複醫學科”,他也非康複出身,因為在中醫治療方麵的資質和經驗很高,才被迫委以發展醫院這個“新興學科”的責任。


    “寫上康複科的名字,有時候不一定是想全心全意發展我們治療師所理解的康複。”盧林挺無奈,說話蜻蜓點水沒有深講。


    在這裏,醫院內部康複專業的工作人員依舊過剩,科室不會擔心人員不足的問題。尤其是麵對重大公共衛生事件大批招收的應急服務崗人員,若是護理類的有很大機會分配到各臨床科室從事本專業工作。


    康複類的職業範圍相對較窄,難以分配到專業對口的崗位上,往往是服務崗、部分行政崗。康複治療師的待遇本就低水平,被認為是純體力工作,不隻屬於廉價勞動力,也屬於過剩勞動力,讓需求者恃此而驕。


    在科室缺人時,一般情況不會接受這些有“其他工作經驗”的治療師,哪怕他們已經有了資格證書。而是會招收有本專業工作經驗的人,或者是應屆畢業生,勞動力的供給源源不斷。


    失業憂慮的問題隻在需要工作糊口的從業者身上,不在工作單位。人缺工作,但工作不缺人。過剩的勞動力被挑挑揀揀、沙裏淘金的選出來,之後就是承受工作環境對身體的重負荷和精神上的打壓。


    明明還沒有正式進入今天的工作狀態,許南風已經感到很疲憊。她試圖在工作當中獲得職業的價值感,但現實卻是經濟和心靈都是雙重打擊。


    做好本職被說成懶惰和沒有上進心,但是她真的難以做到無償的去服務好所有人。她需要工作,她也需要工資,需要尊重,需要價值感。


    大部分人停滯擺爛時,往往最勤奮的人會被第一眼看到並獲得誇讚獎勵。但是當所有人都開始上進去追求那份獎勵時,僅做好本職的人就開始顯得紮眼,被批評不上進沒追求。最終獎勵並沒有因為努力伸手夠的人多了就變多,隻會高度越來越高,向往者趨之若鶩。


    內卷之浪洶湧的把這一群體裹挾在浮躁焦慮的深海之中,明裏暗地的相互糾纏。就業焦慮、失業焦慮、生活焦慮、經濟焦慮、價值焦慮,像佇立在海水中的暗礁。


    看似前途坦蕩一路平安,但它們會在某個風平浪靜的暗夜裏,與海上迷茫的人來一次無情的對撞。


    此浪太大,能禦浪而行的佼佼者雖有比例,但這個頭銜沒有落到個體頭上之前,比例對許南風這樣的人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他們主觀能動之不敢停,被動選擇之不能停,有的人因此與靠岸的方向背道而馳,上岸遙遙無期。


    治療組的幾人在休息室七嘴八舌的抱怨,治療組會吐槽醫生開的康複醫囑和對康複的認識受限,而醫生又質疑治療師的臨床知識儲備和康複手段。誰都在喊累,都覺得對方做的事情不過而已,不是合作與理解,而是對立。


    許南風聽著心中的絕望感越來越深,這是她步入工作崗位之前所感受不到的:“科室裏邊的對立情緒這麽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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