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秀民的弟弟,反革命分子汪秀林於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底迴到了太平鎮。


    汪秀林解放前是白黨黨員,曆任金城縣三青團副書記兼省特會金城縣分會副主任、金城縣“肅匪”委員會副主任、金城縣戡亂建國運動委員會副主任。


    依他這種資曆,怕是死十次都有餘,但此人極端狡猾,行事十分隱秘,而且在關鍵時刻揭發和檢舉了很多白黨分子。


    經過他的情報,政府曾一度抓獲五十四名白黨潛伏分子。


    由此,他隻被收監而沒有被徹底鎮壓。


    經過十一年的監獄生活,昔日白淨而瀟灑的汪秀林已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骨瘦如柴、臉色蒼白、脊梁已經開始彎曲的汪秀林。


    他坐在哥哥汪秀民麵前,聽完哥哥的悉心教誨,隻用灰白的眼仁瞟了一眼強悍精壯的二哥,不再說半句話。


    敏銳的汪秀民從弟弟那灰白的眼仁後麵似乎讀到了一首邪惡的歪詩——那是一對瀕臨死亡想最後爆發的狼一般的眼睛。


    汪秀民歎口氣,惋惜地搖著頭迴到自己的屋裏去了。


    一九六三年的春節是公共食堂解體後的第一個春節,它顯得比往年熱鬧比往年充實,人們最終戰勝了三年特大自然災害。


    上麵的《六十條》於年前就在太平鎮得到了實施,自留地再度迴到社員的手中象法寶一樣變化出蔬菜和糧食。


    “三包一獎”的農業生產責任製使廣大社員有了盼頭有了奔頭也有了勁頭,盡管溫飽問題還在困惑著人們,但人們終於可以自己打灶自己生產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


    大年三十晚上通街亮起形形色色的簷燈,給太平鎮增添了節日的喜慶,而各家各戶大門前鮮紅的對聯更給這種喜慶增加了一絲吉祥。


    賈仁義前年冬天就調到了縣公安局任職,大年初一的上午他突然迴到了太平鎮,同他一起迴太平鎮的還有另外兩名荷槍實彈的年輕同誌。


    他沒有迴家,直接向公社走去,留守值班的是副社長老紅軍李元善和辦公室的羅小鑼。


    一年前李元善到縣上申請辭職,想做一名普通的老百姓。


    縣委組織部領導很為難,勸他道:“你是對革命有重大貢獻的人,還是在太平鎮掛個職吧,當副社長,不然上麵會說我們縣委冷落你。”


    賈仁慈於大年三十晚上向公社報了案,說汪秀林的大門上貼著一副反動對聯。


    公社書記章新月和社長李玉傑迴家團年去了,留守公社的副社長李元善不得不管,叫了羅小鑼提著手電就往上街走。


    汪秀林的門緊閉著,同所有人一樣都關了門烤火守除夕。


    羅小鑼見四處無人,就用手電照了照汪秀林門前的對聯,老紅軍李鎮長看了對聯後,不聲不響地拉著羅小鑼就走,迴到公社立即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


    第二天清晨,縣公安局刑偵科科長賈仁義同兩位刑警到太平公社會見了老紅軍李元善和羅小鑼,然後五人徑直朝汪秀林的家走去。


    大年初一早晨,全太平公社所有的人都吃著甜甜地元寶湯圓,汪秀林也不例外。


    他在門前的一根凳子上坐著一邊吃,一邊看著李副社長和公安賈仁義一行,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賈仁義瞅了一眼門前的汪秀林,然後抬頭看對聯,隻見左邊寫道:春光暖似火,右邊是:我心冷若冰,橫批更絕:將就過年!


    賈仁義看完,迴頭衝身後兩個全副武裝的同誌遞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會意,立即掏出照相機。


    “喀嚓,喀嚓……”


    接連拍了四五張,拍完後另一個年輕的同誌就把對聯小心的揭了下來。


    此時,上街所有的老老少少都來到汪秀林門前,看這出熱鬧。


    一切物證收集完畢,賈仁義就背著手來到汪秀林麵前,用威嚴的目光逼視著他。


    汪秀林這才站起來,用筷子敲了敲碗:“賈科長,讓我把這碗甜湯圓吃完了再跟你們走行不行?”


    “你慢慢吃吧,我們等你!”賈仁義點燃一支煙,不聲不響地站在汪秀林的門前。


    母親龍氏來到他身邊:“義兒啊,不迴家坐一坐?還記你爹的過?”


    “不是,媽,過年過節我們最忙,過幾天我會抽空迴家看爹的!”


    汪秀林吃完,把碗遞給流著淚的老婆,就跟著賈仁義到了公社,後腳跟進的是又痛又恨的大哥汪秀德。


    汪秀德一見賈仁義,立即替弟弟求情:“賈科長,就一幅對聯,別弄得這麽認真,幾十年的鄰裏鄉親,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


    “大表叔,”賈仁義歎口氣:“哎,你也是有些文化的人,這幅對聯意思如何,你當看得出來,還公然貼在大門上?”


    汪秀德還想替弟弟說兩句,李元善一下子冒火了,他指著汪秀德道:


    “你本來就是一個右派分子,當然很欣賞這樣的反動對聯,你還叫我們別這麽認真?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這時汪秀民摟著一包衣服也走了進來,衣服是弟媳給弟弟汪秀林準備的,正好聽到李社長說的這些話。


    汪秀民把衣服塞在弟弟汪秀林手中,二話不說,拉了哥哥汪秀德就走,出了大門,汪秀民才說:


    “大哥你也跟著糊塗,你是喝過些墨水的人,我是一個粗人不懂那對聯的意思,但還是知道是不能貼在門上的。”


    “你自己也是一襠黃泥一襠屎的,這種場合你能出麵?”


    汪秀民勸大哥不要管汪秀林,鎮反的罪行政府給他判十年算寬大了,迴到家還不老老實實做人,就是槍斃了都活該。


    迴到家裏,汪秀德衝進汪秀林的家門,大罵侄兒汪圖:


    “狗日的汪圖,你球莫明堂!枉自在縣城讀過高中,這樣的對子也讓你老子寫老子貼?”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在汪秀德的叫罵中心驚膽顫地從裏屋裏走了出來,他就是汪秀林的兒子汪圖。


    穿著藍布學生服,白靜文雅,眼細鼻翹嘴唇薄,平頭,矮小。


    他走到大伯父麵前,站直聽訓,一個白胖的四十多歲的婦人遠遠地坐在臥室的門檻上哭泣。


    汪圖愁著一副臉解釋:


    “大伯二伯,這事也怪不得我,昨天中午團年後,爸趁著酒興就磨墨展紙寫對子,我一看他寫出那樣的東西,吃了一驚,就勸他莫要寫。”


    “他大罵我,還說‘槍斃是他自個兒的事,坐牢槍斃都比現在這鬼日子好’,罵完叫我滾!我撲上去把對子撕了,他掄起一根凳子就向我砸過來……”


    “幸虧我娘反應快,把我拉開了,娘邊拉邊哭邊罵,狗日的汪圖,讓他去坐牢去挨炮,我們孤兒寡母照樣活!”


    “後來我就從後門出去到祠堂門口的井裏挑水去了,挑滿一缸水天就快黑了,出來看見賈仁慈在門前張望了一下,我當時也沒想這麽多。”


    汪秀德汪秀民聽完後,才明白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特別是汪秀民,他心裏多了一個心眼,他把大哥汪秀德勸迴家,語重心長地對大哥說:


    “自從賈新河女兒、兒媳同老爹屈死後,他賈家就把我們家與柳家當成了仇人,他們這些年對柳家一直沒放過手,連十來歲的柳青青他都沒有放過,又怎麽會放過我們這一家呢?”


    “怪也怪我們自己不爭氣,大哥五七年那麽一句話,就把工商所的鐵飯碗給砸了,秀林的曆史姑且不談,但既然迴來了,就應該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哪裏會有今天這樣的事發生?”


    汪秀民說完,果斷地勸大哥一家到新疆去落戶,新疆有他們一個年老的姨娘,一連寫了幾封信叫他們全都去新疆落戶,不要證明不要任何手續。


    汪秀民把汪秀德從五七年以來的情景分析了一遍,隻要是五類分子任何一個挨鬥,他就要去陪殺場,如果留在太平鎮,始終不是一個辦法,換個環境也許大哥汪秀德會活得舒心些。


    汪秀德聽完,把桌子一拍,“走,日他媽,明天全部走!”


    正月初三上午,五十多歲的汪秀德帶著妻子和二十二歲的兒子汪合成悄悄離開了太平鎮,去了吐魯番,汪合成患肺結核常年不出門,到新疆半年就吐血身亡,汪秀德夫婦後來老死在邊疆。


    汪秀林被銬著帶走,在審訊他的時候,公安局又挖掘出他在解放前的另一些罪行,數罪並罰,又被判了十年徒刑,到一九七八年因病提前釋放,迴家半月吐血而死。


    汪秀林雖然死了,但他這一身損人害己的本事卻並沒有失傳,他的兒子汪圖,完全秉承了老子的一副德行,同樣在太平鎮幹出了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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