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鎮太平營賠退逗硬大會現在開始!”


    隨著李玉傑社長那高八度的聲音,公社黨委書記章新月站起來宣讀了文件——《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


    宣讀完,他然後一聲厲喝:“將賈新河押上台!”


    兩個民兵挾著垂頭喪氣的賈新河走到主席台前的石梯上亮了相,然後就被推上早已為他準備好的雲盤石上站著。


    李玉傑社長站起來大聲道:“在大躍進期間,賈新河大搞浮誇風,大刮共產風,大搞革命風,甚至還動手毆打人民群眾,現在我代表公社歡迎大家上台對他進行揭發鬥爭!”


    賈新河在太平鎮幹的壞事太多,群眾激憤,會場騷亂,時而不時有瓦片和石塊向他飛去。


    支書吳奉民站起來果斷給予製止,要求大家有理說理,不準胡來,不要擾亂會場秩序。


    這時候,有一個人突然走向了主席台,拉開了揭發鬥爭的序幕。


    出乎人們意料,第一個跳上台揭發鬥爭賈新河的竟然是他的親生兒子賈仁慈。


    於是倒彩此起彼伏,響徹在上空。


    老年人的咒罵聲也悄悄漫延:“狗日的畜牲,親生老子都鬥起來了,不是人!”


    在喝彩聲和咒罵聲中,賈仁慈顯得沉著而又冷靜,曆數起父親的罪行頭頭是道,他開場白套了一句俗話——“幫理不幫親”。


    然後有條不紊地指著賈新河揭發:


    “在我們這個營,首先刮共產風的是他!搞浮誇風的是他!無視黨委仍然是他!”


    “他搞特殊風勝過解放前的土匪,比土匪還橫蠻霸道!他搞瞎指揮風害得我們這條街餓死七八個!”


    “他不準我們光榮的衝鋒排食堂冒煙,還提刀殺人,攆我一條馬路……企圖餓死我們衝鋒排三十幾口。”


    “更不可原諒的是,你居然對一個毫無縛雞之力的柳青青痛下重手……”


    “放你娘的屁!”賈新河火冒三丈,他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批鬥自己的是自己的兒子,他怒火燒天,大罵道:


    “我叫你狗日的上山大煉鋼鐵,你狗日的卻搞貪汙盜竊,被押迴來哪個不曉得?狗日的還數我的罪狀!”


    “公共食堂是我叫辦的?餓死人是我克扣了他們的口糧?搞軍事化革命風搞瞎指揮是我搞起來的?狗日的……老子最大的錯誤是生出了你這樣一個現世寶!”


    會場中有人吼:“賈新河不老實,叫他跪下,叫他跪下坦白交待!”


    押解他的兩個民兵捉了他的膀子在他的膝蓋後一蹬,“啵”的一聲,這倔強的瘦小老頭便跪了下去。


    會議繼續進行,群眾繼續上台揭發曆數賈新河的罪行,支書吳奉民的眼光時而不時的掃向老實巴交的柳金源,意思很白,是鼓勵他上台揭發賈新河的罪行。


    柳金源咬著牙一聲不吭,賈新河對兒子柳青青的痛下殺手,他自然忘記不了,但是他依然抱定自己的主意:開會,隻用耳朵聽,不用嘴巴講!


    此時的柳青青心頭感覺到一陣隱痛,他突然向前跨出一步,但被父親柳金源拉了迴來,父親對他搖了搖頭,露出了哀求的眼神。


    揭發賈新河的人太多,章書記和李社長輪換著作記錄,整整寫了十多篇,直到中午,會議才結束。


    結束時李社長莊嚴地宣布:“經太平支部大會表決,中共太平公社委員會決定,開除賈新河的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


    接著她繼續宣布道:“根據上級指示,我代表公社黨委宣布撤銷‘營排製’,因為它是瞎指揮的代名詞,一切恢複到以前的‘大小隊製’”


    會議結束後,使大家略感意外的是,當賈新河跛著清瘦的腿往家裏走的時候,一群早就埋伏在那裏的青少年一擁而上,朝他扔石塊、瓦片。


    這些少年小的十來歲,大的十五六歲,他們見這個可恨而又矮小的老頭子頭破血流地撲倒在地上,這才吆喝著一聲轟然遁去。


    夾在人群中的賈仁慈看了一眼狗一樣蜷曲在地上的父親,加快腳步往前走了。


    賈仁慈剛剛進屋,養父賈新書就把他叫住了,“仁慈你過來!”


    賈仁慈看不出養父臉上有什麽表情,隻覺得像鐵板一樣冷清。


    從五歲進這個家門,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同他父親高矮相仿的精悍的人用這種異常冰冷而平靜的眼神看著自己。


    這個比養父高出半個頭的十九歲出頭的漢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怯懦和心虛,他幾乎是顫抖著接近了賈新書,低聲問:“爸,有啥事?”


    賈新書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沒有啥事,我隻是教你做人!”


    賈新書“啪啪”連抽了賈仁慈兩個耳巴子,這是賈仁慈早就預料到的,他一動不動地低著頭,沒說話,更沒有用手去捂那火辣辣的臉。


    “你爹再壞,也輪不到你上台去指鼻子戳眼睛,你還是不是人?想咬他肉的人還少?就差你一個麽?你聽街上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對你的評價?”


    “說這小子今後比爹更壞,親生老子都上台去鬥,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你以為你討了好賣了乖,可是群眾卻並不這麽看,群眾隻會把你看成一個六親不認的忤逆之子!”


    賈新書指著賈仁慈的鼻子罵道。


    “就算我不揭發他,別人也會揭發,功勞給別人,還不如自己留著……他平時做事也太過份,我們多煮幾根紅苕蘿卜,他就提了菜刀攆我一條街一條馬路。”賈仁慈道。


    “你還嘴硬,你還有理了——”賈新書指著賈仁慈道:


    “你爹殺到你了還是砍到你了?過份不過份也用不著你殺氣騰騰地打頭陣,連親爹的仇都記,虧你好記性,虧你做得出!”


    “你爹吃虧就吃在愛記仇,隻記別人的孬不記別人的好,原來是多麽老實的一個莊稼漢,你記住,愛記仇的人冤家多。”


    “你也是老昏了君,”妻子羅美美從灶屋裏出來,一邊在圍腰上擦手一邊指責丈夫賈新書道:


    “十幾年你都沒舍得摸他一下,而今仁慈都討媳婦了,你卻大耳光打過去,小耳光打過來,你也太過份了吧!”


    “你一個婦人家曉得個球,”賈新書一跺腳:


    “去煮你的飯,這十多年我們隻注重他的吃穿,少了給他講做人的道理,是我們害了他,你曉不曉得?你還沒看出苗頭?我看你是看不出來的……”


    賈新河說完,轉身到櫃台上扯了一提酒,又在櫥櫃裏拖出一張豆腐幹,坐在櫃台後麵嚼大喝起來。


    看到養父如此模樣,賈仁慈嘴上不由告饒了,他上前一步,輕聲道:“爸,我錯了!”


    “曉得錯就好!”


    “從一開始我就曉得不該這樣做,但我怕社員把對爹的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


    “原來是在為自己打算,原來你是把你爹的老臉當成自己的屁股在用,越說越鬼火冒,爬遠些!”


    賈新河越聽越生氣,猛地舉起酒杯,灌了一大口。


    羅美美見勢頭不對,推了賈仁慈,“迴屋裏去。”


    賈仁慈順勢迴到自己的房裏坐下,自言自語道:“我他媽畫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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