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假馬上就要過去了,一個征兆就是已經有早來的學生出現在校園。濯七香大概也要走了,征兆就是很久沒見的寒鴉無豫出現在了家中。無豫見到寧朔依舊像以往那樣和他開玩笑,寧朔已經不會像以往那樣不理會她,而這無疑引發了無豫的震驚。


    “怎樣,你已經成為正常人了?”


    “會寒暄了嗎?不能假笑也學會了吧?”


    “如果我不努力迴想,我已經忘了你當初野孩子的樣子了呢。不過說真的,我還挺懷念你那時候的,什麽話也不會說就蹲在角落死死盯著人看,讓人好奇會不會下一秒就跳過來咬人一口。”


    “七香老師看起來怪怪的,你們不是又吵架了吧?老師對你那麽好,你可不許記恨在心,什麽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寧朔和濯七香之前確實有些微妙,他們依舊每天見麵,雖然沒有很多話,但與以往並沒有什麽不同。而這也不是假裝,對寧朔不是,對他來說,濯七香是足以定義他的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疏遠她的。


    他愛她,依賴她,甚於一個孩子依賴自己的母親。他隻是不能像以往那樣自由的表露這種感情了。


    所以當濯七香的腳步聲出現在他的門外,他多少有些心酸。那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濯七香輕步走了進來,從寧朔肩膀上俯身,看他正在看的書。


    “靈物?四國文化嗎?”


    “是啊,我喜歡這門課,你還記得你給我講雲垂的故事?”寧朔說。


    “雲垂不是靈物,如同暗主不是人類,這是我的人類史老師告訴我的。這世界很多事情都超出人類的掌控,不是嗎?”


    “那要如何做?”


    “好啦,我可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濯七香笑著說,“上次是老師不好,說了很多情緒中的話,說到底那是我的恐懼,而不是你的。所以向你正式的道歉,我要認真的告訴你,在我心中你絕非是我的籌碼,也絕非妃矣的替代品,更不是這個世界的危險——或者說,這個學校所有精英學生都是世界的危險,你遠不是我最不擔心的那個。”


    “你真的,你真的這樣想?”


    “我真的這樣想,你知道為什麽嗎?來,再帶你去個地方。走吧,就在隔壁。”


    她拉著寧朔,或者說,寧朔拉著她。他們在沉靜的夜色中走,早春的泥土散發著萬物生長的氣息,大地還帶著一絲白日的溫熱,出了門向右轉,便到了隔壁青蓮先生的家裏。古銅色的大門並沒有上鎖,兩人進了一間書房,濯七香才叫起了燈蟲。


    “青蓮先生應該早就睡了。連斜老師的住所,你早就知道了。”


    卜師連斜即老院長的孫子,也是在這裏居住的青蓮先生的獨子。北辰叛亂那一天相羊書院死了三個使者,紅衣使者是死的最慘烈的,便是連斜。書房不大,但整整齊齊的,牆上雕刻著一副雙國時代的版畫,上麵畫著一個武士用長槍貫穿了一個孩子模樣的怪獸,周圍的人神色各異的看著他。濯七香走上前去把版畫拿下來,裏麵有個非常奇特的暗黃色木牌。


    “這是老院長傳給連斜老師的伯父,他伯父又傳給了他,他又傳給了我。有人說這是西使者的真跡,大概不是,但也流傳了幾百年了。我本打算在你成年那一天給你,現在——”


    她被木牌遞給寧朔,寧朔接過來看,上麵刻著小字,是一首詩:


    持刀靜立天海中,半山陰重半山明。


    竹林蕭蕭擾不盡,手執長刃是英雄。


    “是說勇氣嗎?”寧朔認真想了想,問。


    “你果然看得懂,”濯七香笑道,“這是西使者的一首詩,題目就是題天海山,也就是他年少時登臨天海山高峰時寫的。這首詩每個時代有不同的解讀,有說武力的,有說是比喻時局的,也有和你一樣,說這是講內心的勇氣。我更認同你的理解,西使者說,一個人隻有正麵麵對自己的懦弱,真正的磨練自己,才能成為完整的人。”


    “我還沒有學到西使者,不過我喜歡他的意思。”


    “小傻瓜,已經沒有西使者了。西使者主張意誌自由,不受外界拘束,北辰之亂後相羊書院直接把他從課程中刪除了,你要去哪裏學?這塊木牌大概是我最值錢的物件,好好保存,將來傳給你孩子也好,如果也做了紅衣教師,就把它傳給所有學生裏目光最堅定的那個。”


    “老師,我大概不會做紅衣教師的。”寧朔笑道。


    “隨你,我隻是說說罷了,就好像你能做到一樣。”濯七香說。


    寧朔看著那木牌,濯七香問:“我和你說過我和連斜老師來相羊書院的路上遇到襲擊,我差一點就死了的事情嗎?”


    “說過,後來是老院長救活了你。”


    “就是這樣,所以我向來把他們當做我的家人。連斜老師是個偉大的人,可惜你不能認識他。而且他比我強太多,學生們喜歡他崇拜他,為他所描述的未來深深著迷。他身上從來沒有恐懼。”


    “那你會怪他嗎?”寧朔問,又說:“其實我知道,連斜主張自由自律,被很多人認為是近代相羊書院動亂的重要原因。人們說,如果沒有他的鼓勵和幫助,相羊書院不會出現那麽多流派和盟派,包括後來的七星盟。你是因為這個才和他完全相反的嗎,想要控製一切?”


    “你這個過於聰明的孩子。”濯七香歎息了一聲,“你說的沒錯,對我而言,做紅衣教師的唯一的目標就是阻止北辰之亂那樣的事情再次發生,那是我對你們的義務,也是對那些死去的人的慰藉和誓言。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完全的否定連斜老師。在我心中,他依舊是最有光芒的那個。”


    她坐在了書桌旁,溫柔的拿起了一本書,那裏麵有連斜做的筆記。


    “當初我年少無知,對世界充滿焦慮,連斜老師對我說過很多很多,但我依舊害怕,又害怕把老師的囑托都忘了,有一天老師對我說:‘如果隻記住一句,隻記住一句話,那就是:沒有自我意誌,人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你不知道我曾經多麽崇拜他,也崇拜這句話,在我看來,這句話就是人生的真理,世界的準則。按照自己的意誌生存,這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不是嗎?甚至當初一心做紅衣教師,一個原因也是要把這樣的話傳遞下去,傳給像我這樣的怪孩子。但我做了紅衣教師這麽多年,這句話從沒對人說過。”


    她笑了笑,拉著寧朔的手。


    “所以今天也算是完成這麽多年來的心願,我把這句話送給你,寧朔。如果隻記住一句,隻記住一句話,那就是:沒有自我意誌,人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嗎?”寧朔紅著眼睛問。


    “可不是。”濯七香笑道,“連斜老師這句話並沒有錯,自由的意誌便是定義人類最核心的內質,隻是世界上能夠堅守自己意誌的人太少太少了,讓這句話成了一句空話。那些喜歡說這些話的人看似在說意誌,其實在說自己的欲望,懶惰和自私,於是打著自由的旗號做一些讓人不齒的事情。但你與他們不同,你是老師見過的最純粹,最不能動搖,意誌最堅硬的孩子。如果有人能在這樣的路上走下去,我相信一定是你——我隻想再問一遍,活契血裔注定充滿各種危險和挑戰,有些事情即便我也看不清的,你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寧朔卻沒直接迴答,苦笑道:“老師你有沒有想過,天海山那麽大,我漫無目的的走怎麽會走出去的呢?其實我一直有個懷疑,甚至是一種執念,在我心中有個奇怪的聲音,是它指引著我,讓我成為現在的自己,包括讓我追隨你來到這裏。但那聲音隻是心底的飄忽隱秘的鬼魂,我並不能看到它,更無法捕捉它,但當我當我遇到幻境中的山海神曳時,我便有了個最直接的念頭,我終於看到了它!那種心悸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它讓人恐慌,讓人興奮,讓人對其餘的一切都少了興趣和關注。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是人們說的沉迷呢?其實我並不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麽,但那種感覺,我,我不能逃脫它。你寫信來後我低頭苦讀幾個月,從來不敢稍微縱容自己的思想,我明白你的良苦用意,苦讀讓人充實,充實讓人平靜,但又如何呢?不管多麽充實,多麽平靜,不管我以為自己逃離了多遠,每當我稍微迴頭,她依舊在那裏。我,我要如何做呢?”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激動,濯七香終於打斷了他,溫柔地說:“我明白了,這是你心底的聲音,甚至說,也許他們每個人的路都是他們自己最想要的,隻有我從來沒明白。老院長說的對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征途,有些事情,是不能改變的。”


    夜色深深,蟲蛙低鳴,已經很晚了,他們又迴到了寧朔的房間,叫了一隻燈蟲躺在床上安靜的聊天。他們說了好多,從這半年來的經曆,到血裔試煉的儀式,到黑衣盟和暗林,寧朔隻把去黑夜堂的事情省略沒說。但過了一時,寧朔又更加的憂慮了起來。其實非常諷刺,他本就對活契血裔之路充滿了畏懼,濯七香的阻攔讓他一時忘了那些,現在濯七香不再阻止他,那空闊而神秘的黑色便又迴到了他的麵前。


    誘惑,恐懼,非我,自我,退縮,前進。


    作為相羊書院的紅衣教師,濯七香是不被允許參與到寧朔的尋找路徑之中的,所以她不能說左臣,不能看咒貼,也不允許說妃矣和秋遲更多的細節,寧朔問:“老師,再給我講講西使者吧。連斜老師心中的西使者。”


    “人們幾乎把西使者遺忘了,”濯七香說,“當初三使者建立相羊書院,東使者是第一任院長,是製度的建立者。北使者是我們相羊書院乃至整個帝國的道德根基,人們心中最大的聖賢。而西使者隻是一個刺客。但在連斜老師看來,西使者才是相羊書院真正的核心。西使者說,人類從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天起就被當做奴隸,但我們終究打碎了那枷鎖,成為了世界的主人。人類擁有的最美好的事物,便是我們有著神靈也無法侵奪的意誌。不管世界如何,最後做決定的人永遠是你自己,這便是自由。”


    “但會更加的艱難和孤獨,是嗎?”


    “在我看來,所謂自由的意誌,隨心所欲隻是表象,自律自省,時刻的克製才是根本。而這本就是咒術修煉的準則,我們都是一樣的。當然,你想要走一條別人走不了的路,這肯定會很艱難,也許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不管我還是乘白都幫不了你。恐懼或者誘惑,你都要學著一個人去麵對一切,所以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更加嚴格的要求自己,不是嗎?”


    寧朔笑了笑。


    “老師,也許我真的會成為一個怪物,真正的怪物。”


    “真的有那一天,我依舊會去找你的。”濯七香說。


    “好,那你可不要忘了。”寧朔笑著說。


    濯七香一時沒有說話,卻悄悄的流了眼淚。寧朔看她,並不想放任自己的情緒,把傷感漸漸壓製了下去。夜已深沉,時間像是凝固,夜梟遙遠而冷漠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仿佛一把要穿刺入這溫暖世界的長槍。寧朔看著外麵,時間久了有一種奇怪的假象。他看到黑色中有另一個自己,正迴望著這裏淡淡而淺黃的一束光芒。


    他看著那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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