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白從最開始就覺得對方有些不對,說自己撞倒過對方,尤其把他懷中的《清音教義》撞掉在地上,其實就是在試探他。


    ——所謂清音,一般是指清音派,一個起源相羊書院又模仿神教的神秘主義組織。在咒力沉寂的雙國時期它的影響頗為深遠,與相羊書院相互認作異端,兩派之間有過非常血腥而長期的鬥爭。


    這場鬥爭以相羊書院武力取勝,清音派幾乎被趕盡殺絕為結局結束。後來咒力複蘇,人們發現清音派內很多神秘主義教義其實就是一些不常見的咒術,清音派最後的信徒便也消散。而相羊書院也公開承認自己在曆史上的偏執,在那之後,清音派不再被認作異端,人們也被允許自由研究其中奧秘。


    但即便這樣,公開研究討論清音咒術的師生也極為少見,即便有,也隻是研究其中的咒術,而不是模仿神教寫的《清音教義》。乘白的詢問雖然是個陷阱,但是個非常低級的陷阱,對方顯然也這樣認為,才會以輕蔑迴答之。


    對方再也不會想到,乘白說的恰恰是真的。乘白真的撞倒過這個叫做下灣岩峰的老師,又真的看到他小心抱著這樣一本書,那本書很少有人認識,又包著封皮,乘白卻正好看過,從封皮破毀的角落一眼就認了出來。


    岩峰就這樣敗露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兩人從最開始就知道對方不太可能是下灣岩峰。而隨著對話的進行,他們完全確認了猜測,這遠不是一般老師會知道的信息,沒有人比他們更能確認這一點。也就是說,這個人假裝別人來這裏表演,是有意圖的。他們隻是不知道他要來做什麽,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寧朔心中有個猜測的,一個極為驚人的猜測,隻是不能確定。岩峰說夠了話又在下麵打起了唿嚕,兩人也裝作睡著了不說話,乘白想了很久,拉了拉寧朔,卻用幹草在地上擺出了兩個字。


    夜鮫。


    寧朔開始沒明白,想了一下,悚然一驚。


    夜鮫,就是左臣懸束的筆名,這是個奇怪的名字他們從來沒明白過其中的含義。但寧朔想了一下,岩峰剛剛的敘述中恰好有一個類似的東西,那些被獻祭的人魚族人變成了沒有麵孔的遊魂,遊蕩在邊界的永夜。


    夜鮫者,夜中的人魚也。


    按照這個思路,懸束很可能對人魚一族有很深的了解,而這個人很可能與懸束關係密切。乘白這樣寫,就說明他認為此人與左臣一族有關係。而寧朔雖然沒想到這些,但他的猜測也是左臣一族的子嗣。


    那個錯殺父親的,徹底消失了的,沒有人知道去向的左臣族次子,左臣秋遲。


    一夜無話,終於來到了第三天,寧朔和乘白像是憑空而燃的烈火,疲憊但又極度亢奮。這是種非常不現實的感覺,咒貼的主人,消失了好幾年的左臣秋遲就在他們一牆之隔。他終究沒有死,那他去了哪裏?他要做什麽?


    他們通過在手心上寫字交流,乘白認為應該繼續套對方話,寧朔則認為應該直接一些。如果真的是左臣秋遲,他來這裏又是為了告訴他們什麽信息,又何必陪他玩這無趣的遊戲?


    他們對秋遲如何幾乎一無所知,但以這一天來的接觸看,他至少是個優秀的表演者。一直到現在他還沉浸在下灣岩峰的角色裏,甚至在睡夢中都沒有一絲破綻。


    乘白覺得有趣,寧朔隻覺得可憎。


    “昨天那些事情你們明白了沒有?”吃了早飯,岩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兩人,“一般而言,你們這些什麽也不知道的學生最容易被嚇到。”


    “明白了,”乘白熱情的說,“開始不明白的,但抱著小腦袋認真想了一晚上,又祈求了所有的古代賢者,也就明白了。謝謝下灣老師,看來你不止是會偷情嘛。”


    “小鬼,不要在這裏取笑我。”岩峰笑著說,“那你們還想不想繼續聽一些有趣的事情?你們知道,哪個老師的孩子不是他自己的嗎?”


    他說著便自己笑了起來,乘白本在陪他演戲,卻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兩人笑了好久,岩峰又說:“逗你們的,那個就不說了,因為實在說不過來。那你們還想不想聽一聽人魚族和相羊書院之間的條約?”


    “我倒是想聽一些別的。”寧朔說。


    “哦?昨天你們聽的那麽認真,我還以為你們愛聽這個呢。”


    “我們愛聽這個,但更好奇另外的事情,”寧朔不顧乘白驚慌的神色,冷笑著說。“以前我們遇到過一個叫做夜鮫的老師,真是個奇怪的人,他對我們說,血裔是個最為惡毒的詛咒,他兒子就因為這個變成的瘋狂,最後還殺了他。你可聽說過這個故事?”


    下麵囚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乘白咧著嘴又是擔心又是希冀的一動不動僵化在那裏,寧朔眼神卻越發尖利。


    許久,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傳了上來,那聲音疲倦,破舊,像是一把鏽跡斑斑的劍。


    “我就知道你們已經知道了。但我的人生早就不在,也隻有在扮作他人時才能有那一絲絲的樂趣,又為什麽不稍微縱容我一下呢?何必這樣刻薄?”


    “是嗎,我還以為如果一個人害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就不配再去尋找樂趣了呢。”寧朔說。


    “哈!”


    寧朔話沒說完對方便笑了起來。大概是想要掩蓋寧朔的話,於是急切,放肆,像是一隻瀕死掙紮的大鳥,但又轉為脆弱,持續了幾聲,最後又歸於悲愴。但他依舊笑著,像是瘋子一樣,這樣,直到他消耗盡了自己所有的感情,沉寂了下來。


    寧朔和乘白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隻是覺得難聽而尷尬,想要立刻捂住耳朵,但他們都聽出了其中無邊無際的傷痛。即便寧朔這樣的人,也突然有了內疚之情,甚至自己心中一酸,難過了起來。


    他問:“左臣秋遲,你來找我們到底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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