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娘的囑托。”


    國師輕道一聲阿彌陀佛,“殿下忘了,陛下許了他的下一世給娘娘。”


    “貧僧將娘娘在此世的肉身燒毀,她便可安心活在來生。”


    六公主愣愣的看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隻是皇兄臨終前的心願,難道……”


    六公主無措地捂住唇,“你的意思是,皇兄不會有下一世,他的魂魄不入輪迴,自此成為孤魂野鬼?”


    “不可以!”


    她伸手拉住國師衣角,“皇兄臨走前,無論如何也要來這裏,又許下那樣的願望。國師,是你幫他達成心願,你一定有辦法是不是?”


    “皇兄把下輩子的命給了皇嫂,那我把我的命給他!”


    皇兄這一輩子,實在太苦。


    六公主的眼神執拗而堅定,“國師,求您幫我!”


    麵對六公主的哀求,國師隻輕歎一聲,“殿下,命數天定,貧僧隻是一出家人。”


    “必定發生的事情不會改變……”


    隨著國師的話,六公主眼底執拗漸漸化為死寂。


    國師願意幫皇兄,卻不願意幫她。


    她自小受皇兄庇佑,受皇嫂保護。


    臨了皇兄駕崩,皇嫂隨焚,她隻能眼睜睜看著。


    她到現在都記得,皇嫂曾經教導過她幾句話。


    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有的人生來渺小,卻知曉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願意成為堵住蟻洞的無名之人。


    有的人生來是和光同塵的公主,甘願成為勇往直前的戰士,用熱血一往無前披荊斬棘。


    她當了十幾年的皇室嬌花,是時候為皇兄和皇嫂做點什麽。


    “諸天神佛在上,我乃穗寧皇室六公主盛陸離。”


    六公主重重跪下,言辭鏗鏘,“我願用自己全部壽命,換皇兄下輩子和愛人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話音落下,她手中多了一把精致的匕首。


    國師來不及攔,眼睜睜看著她將刀刃對準自己心髒,狠狠刺下!


    刺目的鮮紅噴濺而出,滴落在祭台上熊熊燃燒的兩具屍首,騰起血色的薄霧。


    “六六!”


    盛初熠目眥欲裂,他想上前阻攔,可自己不過是遊蕩的魂魄,沒有實體。


    他和盛陸離的手生生擦過,什麽也抓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六公主自戕,紅了眼眶。


    十八歲之後的夢境裏,他隻能看見時嫵的身影,卻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也是這穗寧皇宮其中的存在。


    更不知道,在他駕崩之後,他唯一的妹妹,用命換了他下一世的命。


    六六自小心髒不好,是因為上一世刺中心髒死去,才會如此嗎?


    “癡兒。”


    國師傾身扶起六公主,看著她胸口正中心髒的致命傷,眼底浮現憐憫,“壽數本未盡,又是何苦。”


    六公主隻覺得胸口痛得喘不過氣。


    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弱,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飛速流逝,眼睛睜得很大,不死心的盯著國師,“我這般……虔誠……佛祖……可能聽見?”


    “貧僧見死不救,已然犯了佛祖的忌諱。”


    國師歎息一聲,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舍利子,塞進六公主口中。


    舍利子,乃千年前榕緣寺一高僧圓寂火化所留。


    傳言壽數未盡意外身故者,以舍利子渡忘川河,可在來生延續前世未盡壽命。


    六公主的下一世,已經給了皇帝和貴妃。


    他能幫她的,也隻有這多出來的十幾年壽命了。


    懷裏的女子沒了聲息,國師搖了搖頭,抬手將六公主的眼睛緩緩闔上,抱著她尚還溫熱的軀體起身。


    他將六公主和祭台上那兩人放在一起,看著三人一點點被火苗吞噬,國師躬身拜祭,道了句阿彌陀佛。


    “陛下再造寺門之恩,娘娘止戈救民之德,連同貧僧對殿下見死不救的業障。”


    “貧僧以此恩德虧欠,許下三個承諾。”


    “我們還會再見。”


    大火從白天燒到了黑夜,終於漸漸熄滅。


    國師親自收殮三人的骨灰,在屬於皇帝陛下的那堆骨灰裏,撿出一枚已經燒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扳指,用一方灰布仔細包好。


    而後,他掏出一張明黃符紙,撚一指盛陸離的骨灰,和祭台上還未徹底幹涸的血跡融在一起,在紙上畫下一道紅黑痕跡的符咒,又折疊成三角。


    盛初熠看著國師手中那枚被燒成古銅色的白玉扳指,又看看那三角符咒。


    這是——那位高僧給六六的扳指和護魂符!


    將三人骨灰各自裝進一個小小的瓦罐,國師從容起身,捧著三個骨灰罐下了山。


    盛初熠在夢中醒不過來,索性跟著國師走。


    他看著國師走到宮門,停在了定安石前。


    一個月前的宮變,在朱紅的宮門內外都留下了細微的戰爭痕跡。


    即便大雨衝刷過,可貴妃的血早已滲進定安石的縫隙,那抹鮮紅變成了深棕色,令人無法忽視。


    夯實的泥土被掘鬆,國師挖了個深坑,將三個骨灰罐一齊埋在定安石下。


    將最後一捧土抹平,國師停下手中的活計,平靜的眼看向虛無半空,“迴去吧。”


    盛初熠一驚。


    國師看的是他的方向。


    他看得見自己?


    盛初熠隻覺得不可能,往前走了幾步,試探的在半空揮了揮手。


    果不其然,國師雖然看著這邊,眼神卻沒有聚焦。


    “阿彌陀佛。”


    盛初熠疑惑之際,國師繼續開口,“浮生夢,求一人。”


    “青鳥已入凡塵,施主,該迴去了。”


    浮生夢,求一人。


    此世姻緣天定,隻待青鳥入凡塵。


    這是他第一次去榕緣寺時,高僧為他卜的卦!


    難以言說的戰栗突如其來席卷全身,盛初熠隻看國師輕描淡寫一揮,眼前場景如水波粼粼,碎裂成片。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


    房間裏黑暗一片,手邊的被子泛著濕熱的潮意,盛初熠抬手一抹,額間全是汗水。


    他發了一身汗,高燒徹底退了。


    “青鳥已入凡塵……”


    盛初熠喃喃重複著高僧對他說過的話,腦海中靈光一閃,“皎皎!”


    青鳥便是時嫵。


    既入凡塵,說明他的皎皎迴來了!


    盛初熠掀了被子,幾乎是同時,手機響了起來,那端楚斯年的聲音興奮,“別上你那勞什子寺廟求佛了,快點迴來。”


    “你心心念念的時嫵,她醒了!”


    時嫵這一醒,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盛初熠坐著公務機來迴跑,驚動了盛家,這會連盛初熠的父母,盛徵宋和蘇輕雲,都緊趕慢趕來了醫院。


    時嫵剛醒,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醫生給她檢查有沒有腦震蕩的後遺症,她乖乖坐在病床上,眼睛卻一直看著門口。


    許裳裳也跟著看了一眼,輕聲問,“在等初熠?”


    許裳裳不知道時嫵出了這麽大事情,盛初熠是顧不上,而身為經紀人的蕭妍怕她擔心,直到時嫵醒了才通知她。


    時嫵點點頭,一旁看著的蘇輕雲立刻掏出手機。


    “我問問這兔崽子到哪了,時嫵出了這麽大事情,也不陪著!”


    盛徵宋看看病床上的時嫵,再看看殷勤的老婆,欲言又止。


    不等蘇輕雲撥通手機,病房的門被人打開。


    盛初熠風塵仆仆走進來,眼裏隻有床上坐著的人兒。


    見時嫵好端端的模樣,他再也抑製不住,大步上前抱個滿懷。


    熟悉的烏木沉香湧入時嫵鼻腔,時嫵閉了閉眼睛,用力迴抱住他。


    明明隻是幾天不見,卻好像隔了千年。


    前世那些不解,憤怒,遺憾。


    經此一劫,盡數化解。


    她對他再也沒有隔閡。


    “我迴來了。”


    時嫵附在他耳邊,聲音很輕很輕,她是笑著說的,眼淚卻不受控製的掉下來,“我不走了,盛初熠。”


    再也不會走了。


    “我知道。”


    盛初熠將她抱得更緊,仿佛要將她徹底融進自己的骨血裏。


    兩人一抱就是十幾分鍾,直到蘇輕雲這個親媽看不下去,咳嗽著打斷兩人溫存。


    “好了,皎皎還病著,你抱這麽緊,勒著她了,真不像話。”


    蘇輕雲嫌棄了盛初熠幾句,看向時嫵,“皎皎,這邊醫療設施不完整,要不辦個出院吧。”


    “你跟叔叔阿姨迴家,家裏什麽醫療設備都有,空氣又好,把戲放一放,先療養幾個月再說。”


    “最近阿姨沒什麽事情,天天悶在家裏,你來和阿姨作伴,就當休息了,怎麽樣?”


    蘇輕雲話一出,病房裏所有人都看向她。


    話裏有話,這可不是普通的建議。


    讓時嫵留在盛家,這是在邀請時嫵,成為盛家的一份子!


    盛初熠聽出他媽的言下之意,自然樂見其成。


    時嫵也有些意外。


    她不是不能答應,隻是如今剛迴來,有些人有些話,還需要交代。


    她隱晦地看一眼盛徵宋,正思考怎麽婉拒,就聽盛徵宋輕咳一聲,“就住二樓朝南那間。”


    嗯?!


    時嫵詫異的瞪大了眼。


    “好好,那間不錯,迴去就讓人重新收拾下。”


    見盛徵宋也讚成,蘇輕雲直接把這件事蓋棺定論,順帶邀請了許裳裳,兩人埋頭商量去了。


    眼看兩人的母親都出了病房,盛徵宋又咳嗽一聲,站起身。


    他的視線和時嫵對上,不等開口,盛初熠已經擋在時嫵身前,看向自己的父親。


    兩人深灰色瞳孔如出一轍,仿佛照鏡子般沉默對視。


    “父親,我尊重你,也知道你擔心什麽。”


    盛初熠語調沉沉,先發製人,“但我隻認定她一人。”


    盛徵宋仿佛料想到他會說什麽,意有所指,“就算有一天她消失,也沒關係?”


    “她不會再離開,除非生與死將我們分離。”


    盛初熠似是不經意抖抖手,露出腕間係著的東西。


    盛陸離去世之後,她的護魂符被盛初熠留了下來。


    套在保護套裏的護魂符已經徹底變黑,被盛初熠係在手腕上。


    盛徵宋看他的動作,古井無波的眼底有漣漪劃過。


    “別攔著我們在一起,父親。”


    盛初熠伸出手,係著護魂符的那隻手穩穩牽住時嫵,他語氣篤定,擲地有聲,“我會娶她。”


    “如果盛氏集團不夠您忙,兒子願意交還所有權力。”


    這是要他忙個腳不沾地,無暇顧及他和時嫵的事情!


    饒是盛徵宋情緒穩定,這會也繃不住。


    忍下那句已經到嘴邊的臭小子,他伸手揉揉眉心,“那番話是我欠考慮。”


    他看向時嫵,“我用未發生的事要求你,對你不公。”


    “初一是成年人,感情事你們自己做主,我的確不應插手,壞子女姻緣,也壞父子情分。”


    沉默少言的盛徵宋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已經讓時嫵很震驚。


    如今見他似要躬身道歉,時嫵猛地從床上彈起,一把攙住他的手臂。


    人不是非黑即白,設身處地站在盛徵宋的立場,他說那番話並沒有錯。


    “盛叔叔。”


    時嫵頓了頓,如實相告,“這一次摔下懸崖,我迴了之前生活的朝代。臨走前,我令人燒了軀殼,沒有容納魂魄的器皿,就迴不去了。”


    她看一眼盛初熠,越發用力握緊他,“您可以放心。”


    “我不會再放開盛初熠的手,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盛徵宋看著兩人十指糾纏,垂下眼,“你們看著辦就是。”


    他朝著病房外走,到了門口又停下腳步,清了清嗓子,語調有些不自然,“結婚,該提上日程了。”


    說完,也不管病房裏兩人什麽反應,推門走了出去。


    時嫵眨巴眨巴眼睛,“他這是……”


    “從他讓你住二樓開始,就默認你是盛家兒媳了。”


    盛初熠從身後抱住她,將人提溜到床上,彎腰替她穿上襪子和鞋,“父親今天肯跟媽來瞧你,其實已經想通了。”


    他剛才那樣說,就是怕時嫵忌憚盛徵宋是長輩,壓著想法不開口。


    話要挑開來講,否則壓久就成了心病。


    盛初熠微微躬身,和時嫵額頭貼著額頭,“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迴了穗寧。”


    他將夢裏的場景說了一遍,從皇帝駕崩到他看著國師埋下骨灰罐,唯獨隱去她離開後,六公主盛陸離說的話,做的事。


    六六短壽的秘密,讓他一個人承擔難過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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