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盧不露惰容,秋老虎曬得後背發燙。他仰頭一望,謝皎站在馬車頂上,青絲隨風招搖。


    “那是誰?”


    “宗澤,宗老前輩,監管鎮江酒稅。懂嗎?”


    “不懂,我是村頭看戲的。”


    謝皎坐下來,吊兒郎當晃蕩兩條腿,就聽韓盧又說:“他的老妻病逝不久,葬在鎮江京峴山,人在江南散心。”


    “如此簡便出行,沒有門生故吏吧。莫非你是?”


    韓盧抬眼道:“你懂的不少。”


    那名老翁瘦得淩厲,沈晦敘舊之後,便走迴橋邊。宗澤拍拍他的肩膀,喟歎良久:“白雲是處堪埋骨,京峴山頭夢未迴。”


    金光照上馬頭牆,很快摸到簷下的一排紅燈籠,最後一瀉千裏,滿街閃亮。


    謝皎身輕如燕,一跳落了地。她經過黑瓦白牆下的巷口,踮腳踩著明暗分界的青磚,仿佛一個人在高空踏索。急三步,慢兩步,裝出撲騰翅膀的樣子,終於掉進光裏。


    “走吧,你不是想吃玲瓏牡丹鮓?”


    人就碼頭停下,四方桌正好坐下四個客人,撒撒的樹影掃過涼棚。河裏的漁船往來不停,鮮魚飛出竹簍,任人魚肉。很快,盤中便呈上一朵熱騰騰的牡丹花。


    微紅的魚葉周旋成花,謝皎單手托腮,自始至終看得津津有味。


    “這玲瓏牡丹鮓,皇上吃了也讚不絕口!”


    行菜走了之後,沈晦遞箸說:“河湖的魚生不可常吃,人吃多了,就要進怪談。”


    “我吃的這一例魚生,跟官家吃的一樣麽。他吃玲瓏牡丹鮓,用不用象牙筷子?”


    謝皎接過命簽似的竹筷子,宗澤正色直言:“紂王用了象牙箸,箕子便深以為怖。”


    “是啊,崇寧年間,江南進貢的隻不過是三株小黃楊木。如今宣和二年,花石綱盈舟滿載,天下大騷然。”


    沈晦分過筷子,米行糧場打一聲吆喝,打開了今日大門。橫七豎八的客舟裏鑽出販夫小民,船上載了數百石的新米,已經等候多時。


    光頭的學徒出門打哈欠,潑了盆裏的水,驚得舟中客子也嚇撒手裏的沙。他彎腰壓實摻入米中的沙礫糠殼,提了提米袋,係得死緊。


    “本是無主田地,我家世世代代種了一百年,自打公田所來了,便說是公田,每年要交公田錢。交就交吧,又說舊法的‘一尺’不合禮法,改用新的‘大晟樂尺’量地。我本有四畝多的田地,度量一換,就成了五畝!”


    “唉,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嘛。”


    木板搭起來,肉漢子馱著米袋子上岸。閑話傳過來,謝皎咬著筷子說:“我隻聽過北方有公田錢,沒想到南方也步後塵。”


    “夏禹做天子,用自己的身體長短,做天下度量衡的依據。官家封神,正有此意。蔡京黨羽有一名叫魏漢律的方士,是他用了官家的三節中指,做了新的大晟樂尺,稱為新三寸。”


    沈晦說完,宗澤痛仰了一杯桂花金酒,嘴角繃得像鐵。


    謝皎連吃了三片魚生,好奇地問:“小短手還彈什麽琴?宣和殿百琴堂,演得像真的一樣,給沈公子撿了便宜。”


    韓盧不快道:“你怎麽還吃,不生氣?”


    “如果皇帝能用身體,做丈量天下的依據,他的身軀就等同國家。那我的身軀,不也是我的國麽,不吃怎麽護國?”


    謝皎手口不停,沈晦說:“輕忽道門坐罪,編管鎮江,也是無妄之災。宗老受苦了。”


    “你一介道士,說這些,可不可笑?”


    宗澤提起筷子,也開始手口不停,痛吃牡丹鮓。韓盧正坐,原本兩手撐著膝蓋,便也拿起筷子。


    “這一石怎麽多了五升?價錢隻按一石算,你多的五升,混進什麽東西。”


    過秤的役人大喊一聲,稱米的隊伍停下來。光頭學徒捋起袖子,賣米的男人慌張道:“路上浸了水吧?曬幹就是一石,不礙大事。”


    短刀紮進米袋,噗的一下,沙礫糠殼撒撒泄地。


    人群轟然有聲,赤膊的役人冷笑著不語。學徒擺了擺手,要他快滾,那客子好聲狡辯:“我去年賣的就是尊府,何必不念舊情?”


    “去年就是你小子,害我們虧銀子?米行花了錢,卻沒買夠米。官府的科買攤下來,你又不替我們挨板子,倒黴的是我!”


    “我記錯了,沒賣過尊府!”


    人群中喊道:“是他狡詐,不賴我們。掌櫃的,今年的市價幾錢一斤?”


    “別提了,比上次還賤。”


    “啊?”問話的心驚肉跳,賣米的隊伍交頭接耳,“物以稀為貴,江南鬧了水災,糧食怎麽還便宜?”


    “河水改道,淹的是鹽田,又不是稻田!”


    賬房沒好氣,謝皎耳尖一動,原來今年是鹽幫澇了。她靈光乍現,輕叩一下桌麵,賁先芝正由此入不敷出。


    “我記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沈公子,‘稱’字有幾種?”


    “鐵秤,銅秤,人心的秤。”


    州縣役人一身臭汗,馬不停蹄地過秤,河麵的糧船吃水越來越輕。船去船又來,隻有那艘狡詐的孤船,無精打采地漂遠了。


    “蘇州的秋苗稅額,一共要交多少?”


    宗澤問沈晦,他答道:“三十五萬石。”


    “洪皓人呢?”


    “光弼兄,啊,他在清查逃田隱田。”


    “用方田法還沒查清?”


    謝皎幽幽說:“蔡京都罷相了,下一任執政來勢洶洶,要立下馬威。新黨昔日的法度所剩不多,我看方田法也岌岌可危。”


    宗澤頗為意外,“敢問小朋友芳齡?”


    “十七,馬上十八。”


    韓盧幽幽道:“我當你活了八輩子。”


    “土地大小原本怎麽算?”


    謝皎避開韓盧不應,沈晦應她:“按秦製,自申。”


    “秦?”


    她瞪圓了眼,掃過三張平靜的臉,“這都過去一千多年了,我們還活在秦製裏,那不是白活了?”


    “這句話,一千年之後,再問不遲。”


    沈晦喝一杯米酒,清河盡頭撐過來一隻小篷船,搖搖晃晃的,找不準竹篙力道。花白頭發的老婦人鑽出小船,錨繩扔上岸,姍姍來遲。


    “老嫂子,這麽晚才來?”


    “不晚,一點不晚。”


    “米行剛買了你相公的米,不買你的米了,快打道迴府吧!”


    “你簡直放屁!我那老的修三十六浦,死在河裏。小的識字,跟著綱船,押送花石綱。”


    老婦人提了花石綱壯膽,好像也吃皇糧似的。河邊的閑漢們一哄而散,不再信口開河。她佝僂著腰背,使出渾身力氣,抱出兩袋子菽豆。一身的衣裳,大紅配大綠。


    人一個趔趄,謝皎哎呀一聲。


    米行糧場前的船散得七七八八,光頭學徒一臉的不耐煩。老婦人滿臉賠笑,咯嘣咬開一顆黃豆,整整齊齊的兩半,不多也不少。


    “看這成色,做什麽醬不好吃?沒有鼠雀耗的。”


    “算了吧,做馬料還差不多。”


    州縣役人一手的臭汗,伸進袋子裏,翻動黃豆,好似金珠銀粒在響。謝皎迴頭問:“糧稅都是從哪收來的?”


    “五七畝的小田頭。”


    “全部啊?”


    “八成。”


    沈晦正談到人事變化,應付她兩句。宗澤問道:“兩浙編戶的數目,可信嗎?”


    韓盧躊躇著答:“田地都能謊報,丁戶怎麽會詳實?更何況婦孺不計在內,連另冊也談不上。”


    “你們有沒有一連數年的編戶數目?如果一年不可信,那麽,數十年之中,每兩年之間的增減,或許尚能一用。”


    謝皎幾乎不假思索,晌午的日光掃在她一覽無餘的臉上,眸珠宛如琥珀。樹影的波濤來了又走,大海撈珠不過如此。


    沈晦一言不發,出了神看她。他好像第一次平生有所不知,大將中了流矢,想忘記很難。


    “什麽?”


    “你沒聽?”


    “本來想聽,可你在看我。”


    謝皎支頤瞧他,忽然擠出一個對眼。沈晦啞然失笑,她說:“想聽了?”


    “好聽,”他自語,“奇怪。”


    一陣風來酒醒,風下落不明。韓盧扶著喝急了臉的宗澤,躲進茶樓避熱。謝皎起身尋找解酒丹,沈晦跟她走出半條街。吳中佳果盈市,香氣爽人,橙黃橘綠分明。


    “你給我的小銅錢一折就碎,懂不懂規矩啊,硬錢換硬錢!”


    “我有真心,你不肯與我換,莫非是在賣錢?”


    “你亂講什麽?隻有真金白銀,才換真金白銀!”


    青果行前的行頭和小商販在打嘴仗。謝皎撿起一隻簍中的洞庭柑,她拋了一拋,歪頭倚上黃柳橋頭的石佛,嘖道:“這還有東南錢荒。”


    沈晦隨口說:“高麗的義天和尚,本名王煦,為了避諱哲宗,出家以表字為名。”


    謝皎低頭剝開飽滿的青柑,嘟囔道:“這難辦了,我對哲宗知之甚少。他在位的時候,我還在送子觀音座下搗亂呢。”


    “義天不顧高麗朝野上下的反對,秘密乘坐商船,來大宋禮佛,遊方問法,遍覽了吳中諸寺。說不定,就在你那尊石佛的麵前駐足過。”


    她把柑皮放在石佛結印的手掌中,如同一瓣醒來的優缽羅青蓮花,清烈的氣味十分醒鼻。


    “義天迴去之後,跟尹瓘提了鑄錢論。尹瓘已經作古,想必你不認識。總之,高麗自此設下了鑄錢都監。”


    “當然要用錢,米布又不便貿易。”


    “最先鑄出來的是銀瓶。”


    謝皎抬頭,些許的茫然,碎發散在臉旁,“啊,銀子?那百姓可用不上。”


    “不錯,所以高麗這二十年才有通寶。”


    “嗯?義天姓王,莫非是高麗王室,就像日本的定海座主一樣。我聽許斐誠說,他俗家姓源,是公卿之子。怎麽迴事,出家青燈古佛,還非顯貴不可了?我可戒不了酒肉,叫我剃度,我也不剃。”


    “顯貴出家,何必清苦。”


    她分出一半的鮮鮮橘子,“你是道士?”


    “嗯,道號芥舟,不是外來和尚。”


    沈晦接過脈不粘瓣的果肉,謝皎心想:“狡猾。我該提林靈素,說不定是他的皈依度師。”


    他咬了一瓣橘子,百無聊賴又意會了似的,略微笑了笑,嚼完說:“足值的錢,就是流通的錢。出自哪國,反而不重要。”


    “東南的銅錢,荒在外流?”


    “一言難盡。”


    另一半橘子謝皎一吞入口,伸了一個懶腰,勁瘦得勻稱。她想入非非:“等我做了皇帝,先算曆法,再量田地,廢了賣身契,把殺人的錢用在救人上。百廢待興,朕真是捉襟見肘啊!”


    “再往地下挖一點銅兵銅馬?”


    “事死如事生,我看就是厚葬鬧的。銅全帶去地下,地上的活人就沒錢用了。三五十年鬧一迴,什麽朝廷能做長久?”


    她纖穠合度,惹來貪目。沈晦掃退兩雙眼,在她的後頸上見到一枚丹朱痣,血肉靈氣沛然。


    他哈的一聲:“照這銅錢的流轉看來,人間合地府,竟是一個世界。”


    謝皎一躍上橋,站高了遠眺,橋頭慢慢登上來一個漆發郎。二人打個照眼:他眉毛濃黑,一身錦白的雪竹袍,臉上透出久居江南的白淨。


    青果行的嘴仗越發熱鬧,圍足了一圈的看客,行頭和商販也沒打起來。漆發郎展開“老板乃我也”的扇子,走進兩人之間,報信的小廝尾隨溜來。


    “失敬,在下錢若水,有事不如找我。三百六十行,行有行規,我先以茶代酒,倒一杯賠罪。”


    兩杯杏仁茶高舉過頭,眼見化幹戈為玉帛,假熱鬧一場,看客們次第散了。謝皎挑起布簾,裝作挑揀海紅柑的樣子,跟進了青果行。


    “錢老板,我這小門小戶的。百十斤的柑橘,又不是羊馬貴物,怎麽好賒買?”


    “實不相瞞,並非是我倚勢賒買,而是官府賒買在先。”


    那果販子啞口無言,摘下纏頭的汗巾,人貼在牆根蹲下去,望向車馬不休的門外。他說:“朝廷鑄錢越多,權門富戶蓄下的銅錢就越多。你們積錢不用,市井哪有閑錢?”


    錢若水搖頭道:“錢都送去了東京城。”


    謝皎挑中一隻七寸大小的柑子,圓圓正正,膚理宛如打蠟。她嗅了嗅,香霧猛然襲人,嗬的一聲瞪大了眼。


    “這是什麽?”


    “乳柑。”


    沈晦與錢若水異口同聲,錢若水又說:“溫州乳柑,是貢品。”


    “不錯,鹿鳴宴有幸見過。”


    錢若水眼前一亮,啪的一聲合扇,吩咐行頭:“抓到你這一次,下不為例。快,拿錢與人賠罪。這位老丈,今年的柑橘不少,雨多怕是不甜。錢某以誠待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賬上有了拆借的錢,就給你貼上,再來恐怕未必有了。”


    “我就知道,老子叫弼成功!”


    果販子喜形於色,甩著汗巾跳起來。行頭垂頭喪氣,引他去結錢。謝皎放迴乳柑,懶眼含笑,挑了眉:“我還是買小小的金柑解酒好了。”


    “海紅柑也行,幼時八文一枚,而今八十八文一枚。”錢若水拿出蠶絲汗巾,擦了擦細汗,“小生每年慶祝新橙,吃的就是海紅柑。”


    金柑大大小小,像一簍黃錢,光彩閃爍。沈晦提著淺口竹簍,謝皎細挑金色彈丸,錢若水將一隻乳柑放在竹簍中央,二人俱是一頓。


    “無功不受祿。”沈晦抬目,錢若水按住了貢柑,“無非趕個世情。”


    風來路不明,門口落了一地秋葉。果販子手裏的汗巾緊緊紮著兩貫的政和通寶,弼成功沾沾自喜地蹦出果行,新來的橘舟尚且擠在河中。


    “小謝是走馬承受?”


    “你不信?”


    “信。”


    沈晦眨一眼,左右一晃,便沒再多問。謝皎正首向前,跳過石板路上的碎金點點,他忽然說:“這麽多人,我拿的柑橘最大。”


    謝皎深以為然:“他好歹送兩個啊!”


    路邊大食人的香料攤子,擺出紅黃白的三個尖錐,鮮豔好看極了。她遠遠吹一口氣,香料紋絲不動,扇了兩下風,還是不動。


    “蘆荻花,蘆荻花,此花開後月無家。”


    稚童兒女跑過去,唱著過耳就忘的歌,謝皎滿滿當當的竹簍子霍然舉過頭頂。日光落水,匯集在荷葉邊,金色火種閃閃發光,串成了一條雪珠般的項鏈。


    “七月野鬼搶銀子,八月月餅嵌餡子。八月剛過十五,野鬼還在!”


    糧場前又吵了起來,光頭學徒吼道:“焦老太婆,你訛人?”


    焦大娘白發飄蕭,怯得後退,硬著頭皮說:“我用銅錢,又不用紙錢,也不急著喝茶。你付給我茶引,我拿去貼窗戶?”


    賬房苦口婆心:“你要絹帛也行,過些日子再來。鹽呢,要不要?到底要不要,我還得迴報差官!”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官差拿錢。”


    “老婆子,沒錢沒色,憑什麽見官?”


    焦大娘壯起的膽子熄滅了,沈晦低聲道:“衙門的胥吏每日食錢三百文,每經手一鬥穀米入庫,就有二十文的工錢可拿。”


    謝皎麵色肅然,一語也不發,焦大娘不禁叫喊:“這七八升呢,沒滿一鬥。”


    “胡說,這是一鬥!”


    過秤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嘩啦啦的菽豆倒進官人的麻袋。焦大娘兩手一攤,坐在塵地上,叫苦連天:“唉,還是官戶好啊,一毛不拔,免稅。”


    賬房先生捋了鼠須,唉聲歎氣:“誰去太歲頭上動土?豪門大戶重金養著士族,將來中了進士,要向原籍的主顧報恩呐。”


    “怎麽報恩,再賞更多地?”


    “唉,焦大娘,你不在你的位置,還能去哪?我不在我的位置,又能去哪?”


    “你能來焦大娘的位置。”


    老婆子堵得賬房啞口無言,他惱羞成怒,喝令光頭的徒弟綁了老婦。糧場的木頭樁子前,很快人如蟻聚,謝皎抬頭說:“這就叫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她眉眼幹淨,黑白分明,真非俗人眼。


    沈晦相看不厭,像中邪一樣,身邊的閑漢指指點點:“還是做士人好啊,免納身丁和錢糧,隻要讀書就好了。我要認了字,那還不橫著走?”


    謝皎撞開他的肩,捋起了兩袖,獨自走上前去,順手抄起桌邊的大鐵剪子。韓盧也撥開人群,喝問道:“怎麽迴事?”


    “她是慣犯!”


    韓教頭有武人氣派,看客們紛紛退卻,衙役添油加醋:“不僅缺斤短兩,還用假錢!”


    “證據呢?”


    賬房張口結舌,韓盧罵道:“沒有證據,就用私刑!東南假錢浮濫,老嫗這麽大的年紀,不知者也無罪。”


    “官人,狡兔三窟啊!”


    “你說她慣用假錢,那麽明知是假的銅錢,你們花去了哪裏?”


    謝皎如鬼似魅,竟已閃到了衙役的背後開腔,她一剪子劃斷麻繩。嗤的一聲,光頭徒弟大怒,橫臂來掄人。謝皎矮身一避,箭衝其後,狠狠踢打光頭的膝彎,鋒利的寒芒直刺他的咽喉。


    熱鬧場一片倒吸冷氣,韓盧心裏咯噔一下,忙道:“別動!”


    焦大娘咕咚落地。


    她腰酸背痛,流下灰溜溜的眼淚,老手往兩邊一抹,哀聲歎息:“我怎麽灰溜溜的?唉,窮人活得就像個笑話。”


    謝皎收了剪子,別在腰後,繞開地頭蛇,一把扶起髒衣裳的老婦。韓盧解下殺威棍,唿嘯一揮,說道:“別看了,都散了吧!”


    宗澤的臉上還有薄燒色,他鵝行鴨步,遲遲走了過來。監管鎮江的名頭一經抬出,糧場上下低眉垂眼,收斂了手腳。沈晦提著金柑的竹簍,神色自若道:“結束了?”


    那光頭突然嗷的一聲痛哭流涕,韓盧勸慰他:“兄弟,是你先動的手,委屈什麽?”


    謝皎冷不丁說:“你跟誰稱兄道弟?”


    她幽靜的語氣叫韓盧心頭乍寒,他擺出大人的威儀,教訓頑童一般:“你不怕鬼嗎?”


    “你不怕我嗎?”


    二人重又劍拔弩張,焦大娘支吾:“我很疼,手腕子疼,小民能說麽?”


    “唉,紮人!”韓盧怒衝衝走開,擦肩而過之際,沈晦迴味道:“紮人?”


    糧場的公人們忐忑不安,等這些貴人離開,竊竊私語道:“再這樣下去,驚動兩浙憲司,就要驚動東京開封府了。”


    謝皎行到門口,腳沒邁出去,迴頭垂睫。


    鼠須的賬房起誓道:“應奉局不夠他們查的?你我這點毛毛雨,查也不當迴事。”


    “一輩子沒穿過好衣裳,一晃神就老成這樣,”焦大娘拍打裙角,“我都快累死了,衣裳也花了!”


    她踽踽獨行,下了碼頭迴船,忽聽背後一聲脆叫。迴頭一望,甘香首先撲鼻,謝皎拋來一隻圓滿的乳柑。焦大娘接在泥手中,她從沒見過,劈裏啪啦掉眼淚:“什麽苦日子,還不如投去摩尼教。”


    謝皎目送小蓬船踉蹌離去,心中極是慈悲。


    竹葉舟聚在一起,在綠水上開了一朵青蓮花。米穀,柑橘,秋收萬物,乃至花石綱的海錯,就這樣在江南交通的河道上相逢恨晚。


    “棋手,棋子,棋盤。你是哪個?”


    她轉身質問背後近在咫尺的沈晦:“兩浙路去年供錢,四百四十四萬貫匹兩,一年合三百六十天,一天就是一萬兩千。你知道吧?”


    “火上不能澆油。”沈晦不緊不慢點頭,“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我給了你乳柑,氣消了嗎?”


    一場驚雨突如其來,棋盤似的河道,水如針注。


    謝皎揉了眼,心頭還是有火難熄,碼頭掛起了鬆香的燈籠。宗澤裹緊他薄寒的布袍,在渡口勉勵後輩:“我是廉頗老矣,一頓飯三頓睡,紅狐狸的案子就看你了。”


    韓盧躬身抱拳,“宗老前輩放心,晚輩不敢推辭。”


    “芥舟,”他朝沈晦招手,人過去了,拍打後生的肩背,“歲月不待人,及時當結緣。”


    宗澤獨自徘徊,嚼著多酸的金柑,斜陽照出老臉深淺的溝壑。醒酒人吃解酒丹,等船搖來了,一聲歎息飄在風裏。


    “老頭子往哪去呢?老死山中吧。”


    秋雨之後的荻花渡口,河邊堆著浮葉,偶爾一滴雨點刺水。水麵是恍惚的紅塵,仿佛楓葉從水底瘋長出來。人在這滔天的殘紅之中,心裏冷得蕭索。


    韓盧的差役牽來了馬,他順了順馬頸,鄭重其事道:“你叫什麽名字?”


    “謝皎。”


    她頭戴竹鬥笠,碎發像鴉吻似的,刺撓著一雙黑瑩瑩的杏子眼。


    “謝皎的謝,謝皎的皎。”


    韓盧沒好氣地笑出聲,他指向謝皎點兩下,咬緊牙根說:“記住了。你給我等著,我廢賣身契給你看。”


    謝皎嘁的一聲,抱起翅膀道:“吹牛。”


    “我來晚了,”沈晦掂了掂新買的火折子,“韓兄要借火?”


    他踩進馬鐙子,一躍上了馬,坐定之後拉起韁繩,中氣十足道:“後會有期。”


    謝皎還在打量韓盧的去向,頭上挨了一記敲。沈晦收迴新的灑金折扇,提醒她說:“走吧,你還欠我的,要寫一個扇麵。”


    一芥小舟停在蘆葦間,他叫好的艄公剛掛上烏篷,又收了烏篷。沈晦下了船,伸手接她,問道:“會不會水?”


    “會。”


    “會不會飛?”


    “不會,但我不怕死。你想順水推舟?”


    沈晦坐在船頭,捋開了衣袍,鋪平兩邊的盤膝。他興致盎然道:“非也,這叫範蠡舟。”


    竹篙抵住岸邊的石階,用力一推,水上颯然生風。櫓棹搖得人滿身水影,沈晦在小方桌上擺出一盤棋,兩盅黑白棋子。


    他左右一瞧,又拿出一隻小香爐,正要點燃香藥,一枚白生生的香丸叮咚落入銅爐。


    “漢武帝的返魂香?”


    “沒錯,我就是複活的鬼。”


    謝皎冷臉坐在對麵,秋水席鋪在座下,冷浸浸的似冰。沈晦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烘烤香丸,白沉香的氣味一蕩,她伸手蓋上銅爐,割傷了右手。


    “下棋嗎?”


    他見對麵搖頭,便擺好棋局,左手跟右手對弈。夕陽倒影沉得撈不起來,謝皎突然環顧四周:出鎮後的河上一隻船也沒有,蘆荻殘荷在鬼叫,一眼望不到岸。


    “蘆荻花,蘆荻花,此花開後我無家。”


    她無由傷心,哼起無名鄉謠,想道:“誰問我生死?”


    風過萬箭穿心,無雨也傾盆。


    半道尖岩酷似一葦橋,橫亙在半空中。芥舟悠悠駛過了丹山碧水,掉下來一隻撲騰撲騰的小燕子。謝皎張手一接,理順了鳥羽。它拍了拍翅膀,便不告而別。


    “棋手,棋子,棋盤。你又是哪個?”


    謝皎左手托腮,原話問迴去。沈晦撩起沉思的目光,又按下一枚黑子,他慢條斯理說:“如果棋局將盡,隻差摧枯拉朽的大勢,我就是棋手。但棋局方開,黑白皆未分明,那隻好講個緣分,是哪個都不奇怪。”


    她拈起白子,砰的一聲,下在還沒落棋子的天元。


    “這是最獨一無二的地方。我不懂規矩,又要按規矩走,那我第一手先落天元。你再走的每一步,我都如法炮製,走在對稱的位置,怎麽樣?”


    “生死盡掌於人,會輸。”


    “這不算是你的左右手互博?”


    “我左右手互博,隻有我生我死,你的生死為何裹挾其中?”


    謝皎輕輕啊的一聲,抱住了腦袋,一頭垂下棋盤,“也是,隻要設局對殺,後手的棋子就會自己送死。受益於先,便受製於先。”


    她霍然抬頭,目光炯炯,豪橫道:“我不喜歡圍棋,勝敗太溫吞了。還是象棋橫衝直撞,速戰速決更痛快。”


    “等你想要虛度光陰,就會喜歡了。”


    沈晦朗然皓齒,露出一副大她八歲的快然。謝皎聽了一愣,默默自問:“我哪有光陰?”


    黑沉香的煙氣不絕如縷,速遊如蛇,慢慢入鼻耳,蠱氣一下子攻衝心腹。她立刻捂住嘴巴,生怕吐出來一顆真心。


    “艄公,有飯嗎?”


    “蘿卜煮豆腐。”


    “還有呢?”


    “豆腐煮蘿卜。”


    “那不吃了,我小憩一會。”


    竹鬥笠一頓,遮住了謝皎的眉眼,一時的菱唇不再言語。她垂著頭打坐,唿吸愈發的緩慢,麵朝暮色流離的河水,冷得不可動搖,連一身鴉青的亂發也化為雲煙。


    蜂子嗡嗡飛過來,正要落在謝皎的後頸。


    沈晦一手下棋,另一隻手張扇一擋,將那頭撞暈的蜂子輕揮出去。她一無所覺,紙扇拍散了浮雲煙氣,已經灑然折合。


    小舟陡然一轉。


    赤天藍峰,絕人行蹤。兩岸山壁之間,鑿滿了大大小小的神龕,千百枚佛眼一齊盯了過來。他垂目拂水,對萬籟的風涼話置若罔聞。


    艄公咳嗽道:“大佛還在前頭。”


    沈晦捏緊一把黑子,等待擊瞎老者的雙眼。峰迴水又轉,果然拐出一具六丈高的石山,孤零零立在水中央。


    那眉清目秀的觀音立身石龕,一手無畏印,另一手施願印,頭頂的佛髻是十張臉。水聲潺潺,她連忙伸頭探看,十一張臉翹首以盼,一條小小的寶筏穿過雲煙。


    佛手一揮,天花婆娑下墜。謝皎冥冥中驚醒,她抬頭一看,桂花紛落如雨。


    大觀音退身合掌。


    小梅花鹿躲在觀音崖下的石隙中暫避風雨,迴過頭顧視,不知這兩人吃過鹿肉。耳尖抖落露水,渾圓的黑眼隻是無邪。


    老艄公哎喲一聲,撐小舟過去,引鹿上船。


    謝皎目眩神迷,她的心魂恍惚如夢幻泡影,前塵幾乎碾成塵。尋常間隙一瞥,正對上了鄰人的暮中目,竟然側目已久,她閃電般驚迴神。


    很快,二人互不顧視。


    銀河列宿撲通一聲,推夕陽溺水,玄青的河光流動血色。


    “我夢見掉下懸崖。”


    “那真巧,我夢見接住了你。”


    梅花鹿上船,前肢纖細欲斷,連船板都踩不穩。謝皎又說:“鹿望人是彼岸,人望鹿也是彼岸。苦海中途遇見,打個什麽招唿?”


    老艄公嘖嘖歎息:“這要是上岸去,又逃不出應奉局的毒手。”


    “送去佛寺吧,一路的佛像多如牛毛,前頭怎麽會沒有佛寺?”


    謝皎抱住小鹿,摸了摸鹿頭,它伸舌舔掉了右手指尖的血跡。她縮迴了食指,搖頭自語道:“這天下就沒有吃素的東西。”


    “有是有,但是荒廢甚久,摩尼教已經占去啦。”


    沈晦收了棋局,黑白棋子各迴各的漆甕,他蓋上棋罐,“占了多久?”


    “花石綱沒多久,就占了多久。”


    水聲不再湍急,艄公就不再下大力。泥荻漫漶之中,照見了彼岸搖曳的光。


    那夜色小樓的麵前是一汪水,浮著大大小小的月亮,最小的是螢火蟲。月光像蛛網釣線,從天上飄下來,粘得手腳動彈不得。一陣蕭瑟後,淡成金風細雨,謝皎終於能動了。


    黑沉香殘燒殆盡,她的筋脈一時節節貫穿,爽快得厲害。謝皎的心緒不再逼仄,暗想:“持誌如心痛,一心在痛上,還成什麽事。”


    幼鹿耳朵一動,對她的異變若有所感。沒等小舟靠岸,它就急匆匆跳下泥荻,獨自涉水而去。艄公要夜泊孤舟。謝皎率先跳下汀步,她懷抱春雷琴,迴頭催促:“快點。”


    “早知如此,我就換一雙木屐穿了。”


    沈晦左嗟右歎,水螢點圓飛過二人,紫荷蓋抖抖簌簌傳來摩尼教的唱經聲:


    “貪欲二魔,禁於心中。”


    他伸手招向謝皎,汀步一時天塹。她迴頭一拉,佯作失之交臂,一把好手又啪的一聲,擊掌抓住了人。沈晦借勢跨過去,張開兩臂抱住了人,謝皎猝不及防,茫茫無所逃。


    “這麽冷靜?”


    “下次我會記得閃開。”


    “也是,男女有別。”


    “死生有別。”


    “秘密?”


    “就當是吧。”


    他鬆開手臂,接過了春雷琴,謝皎的心跳後知後覺變快了。她默默扭過頭,一人在前飛躍汀步,腳腕雪白勝霜。


    萍水飛蟲將錯就錯,看見一團模糊的火光,一頭紮了過去。它嗤的一聲燒著了翅膀,從小樓簷下的燈籠飄過來,謝皎一碰就化為灰燼。


    “饑毒猛火,放令自在。”


    摩尼教信眾的歌唄越發大聲,小樓相去一步之遙。她抬起頭,樹陰瑟瑟,夜空紅影滿天。


    “如此肉身,亦名故人。”


    月光淅瀝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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