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雲影共徘徊。


    謝皎從無數亂夢中醒來,漸漸忘了姓甚名誰。


    她頭枕行囊,兩手合十,仰臥在一葉扁舟,濤聲推在耳畔。那隻小船滑入了屏山峽穀,在清碧的水底投下一片黑影,宛若空遊無所依。


    風籟越來越響,她想:“心跳還在。”


    舟頭有一道端坐的背影氣定神閑,謝皎撐起小肘,扇子從臉上滑落。晴光照毳發,她慌忙舉手遮眼,仿佛一隻雛鳥破殼而出。


    “醒了。”


    “你怎麽還在?”她咕噥說,“我以為人都走了。”


    沈晦迴頭摘鬥笠,束發的角子隨風一蕩,“我的扇子沒了,你要賠我一把扇子。”


    謝皎莫名其妙,餘光一瞥,“浙江潮”的折扇慢慢滑下船舷。她手忙腳亂,扇子噗通落水,越漂越遠了。


    “唉,壞天氣遇上壞人,完美。”


    天高雲淡,謝皎躺迴狹舟,右手摩挲著小腹,已經被傷藥和繃帶裹好了。她右拳一緊,蠱脈一繃,人便如釋重負,隨風漂在翡冷翠上。


    “你怎麽不哭也不鬧?”


    “多此一舉。”


    “又困了?”


    “有根白頭發,我剛拔掉,它叫究竟涅盤。”


    謝皎左手舉起一根蛛絲似的長發,尾巴雪白,中間發紅,隻剩底部尚黑。沈晦沒迴頭,平淡道:“我用你的頭發縫合傷口,你說了很多胡話,夢見什麽?”


    “我在追一頭鹿。”


    她隨口胡謅一句,肚子應聲一響。謝皎的眼皮發燙,怔望晃晃的天日,想起夢裏沒有盡頭的屍山血海。


    沈晦笑道:“別騙人,隻騙我。”


    鬆山黃林間,掩映著一群黑瓦白牆的廟宇,一座金光閃閃的飛亭高出凡塵。扁舟靠了岸,水中生出石階,蔓延上草坡。木板做的界碑穩穩豎立,刻寫著紅漆楷字的“萬福院”。


    “你打動不了我,我是尼姑庵的掃地比丘尼,有八百年修行。”


    謝皎欠腰登岸,藕花拂衣,口中念念有詞。波光在雞爪槭上明滅流動。沈晦係牢了扁舟,轉身驚魚濺水,思忖道:“太湖水從青龍江入海,蘇湖常三州的水患,就能大減。”


    他掐了兩朵荷葉,泉聲近在耳畔。二人走出一裏的桂岩陡山,小雨飛過林頂,墜崖成霧。


    “你看,碧荷杯。”


    沈晦按破荷葉心,折成吸杯酒樽,接泉水解渴。謝皎有樣學樣,剛用荷梗喝一口,氣血上湧,立刻苦臉道:“呸!啞巴吃黃連,一口一個。”


    她剛說完,眼前一黑,栽倒在落花地,腰間的繃帶滲出細細血跡。再醒來,人躺在光下,謝皎用手擋眼,側頭看到一片破廟陋室。


    新霽的陽光很好,一道道光柱從破漏的房頂打下來。她委頓在光柱裏,麵容安寧,像一尊人性乍現的白佛。


    “咿呦。”


    小山鹿暈頭轉向,瘸著一條腿,跳進斷垣之中。謝皎不由微笑,她掙紮起身。沈晦尾隨著幼鹿進門,拍衣角問道:“想不想救它一命?”


    “救我。”


    “你很聰明。”


    沈晦舉起彈弓,一顆尖銳的錐石猛然擊中幼鹿的頭顱。她下意識偏頭閉眼,嘴唇毫無血色。


    篝火燒起來,謝皎用落葉下的苔蘚包住鬆枝,遞進了火堆。


    兩條鹿腿烤得滴油,她剝開沈晦帶迴的青橘子,忽然說:“我夢見梅花巨鹿,一隻鹿就是一座山,好比一條魚是一座島。我在山裏跑啊跑,卻不知道腳下是鹿。”


    沈晦淡笑不語,沒有應聲的意思。


    謝皎往後坐,兩手撐地,掃視一圈斷壁殘垣,慶幸道:“今天真好,光也好,人也活著。等我老了,想起這一天劫後餘生,嘴角會笑出聲來。”


    他放下手中那卷書,翻動炙烤的鹿腿。火星飛落,她劃過書一瞧,當頁竟是太學生鄧肅的禁詩《花石詩十一章》。


    謝皎凝神定睛,口中不覺念出了聲:“浮花浪蕊自朱白,繽紛萬裏來如雲……好風景啊。”


    頭兩句誠心又虔意,一片奇絕景象,令人神往。


    她再往下一掃,就笑出了聲,第三首開始忠言逆耳:“守令講求爭效忠,誓將花石掃地空。”


    “這人好玩!”謝皎呱唧拍掌。


    第四首又道:“天為黎民生父母,勝景直須盡寰宇。”


    她往下讀,麵容逐漸整肅,直至念完最後一句:“但為君王安百姓,圃中無日不春風。”這才抬起頭來,撅著嘴發呆,一副心有不甘的神色。


    “作何感想?”


    謝皎收了嘴,活動臉皮,沒滋沒味答道:“不出意外,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吧?”


    沈晦遞過一隻鹿腿,點頭道:“自從鄧肅被貶,知交故舊紛紛割袍斷義。終此官家一世,他已經沒朋友了,除非新帝平反。”


    “寫詩上諫怎麽沒用?”


    “求饒何用。”


    “後頭的朱夢說是誰?”


    “一介布衣,他不滿宦官貪得無厭,手握文武大權。上書之後,流竄池州。”


    “新帝會替多少人平反,死過的也算嗎?”


    庭下無雨又起風,蛛網飄搖如紗,莓苔角落的百合花熠熠生輝。


    沈晦說:“我要說真話,你捂一下耳朵。”


    謝皎接過鹿腿,淋上使勁捏扁的青橘子汁。她咬一口,果然味同嚼蠟,扭頭又嘔一口鮮血。


    “我不捂,我是最硬的骨頭。”


    她擦了嘴角,悶悶不樂,大口吃起來。


    “官家讀過勸諫詩,誇讚鄧肅是忠臣。蔡京勸他殺了鄧肅,以平浮動人心,最後沒殺。”


    “嘁。”


    “我以為,你會救鹿。”


    “失鹿又不是什麽好兆頭。”


    “一名諫生,貶謫幾年,也就沒人記得。大張旗鼓殺了他,反而是助他留名青史。”


    “那先殺諫生,再使人湮沒無聞呢?”


    “奇怪,”沈晦嚼一口烤鹿肉,鮮有錯愕,“並不好吃。”


    風吹白雲,謝皎換過傷藥,二人在紅樹秋色裏上路。


    萬福院傳出了嗡嗡的唱經聲,她從小門叩扉而入,想買棗茶吃。奇怪的是,一路不見焚香餉客,卻多的是身穿紫金袍子的顯赫仆奴。


    小沙彌將人拉到一邊,噓聲道:“萬福院今日要迎貴客,還請兩位趁早離開,免得惹禍上身。”


    一片香花鍾磬裏,紫金袍子的仆人趾高氣昂,對萬福院方丈破口大罵。謝皎塞過香火錢,奇怪道:“怎麽,皇帝今日微服私訪?”


    “唉,更慘,是應奉局的大公子朱汝賢!”


    沙彌苦成八字眉,領著二人進了炊房,隨意盛出兩碗冷透的紅豆飯和一碟醃菜,便匆匆不告而別。


    謝皎搓搓手,口中已有甜味。她盛來兩隻陶碗的青菜油花湯,又拿勺子撇出一條平淡無奇的菜蟲。


    沈晦吃一口紅豆飯,硬得割喉,他放下筷子。謝皎把熱湯倒進飯碗,攪動冷飯,托腮道:“去平江府蘇州城還有四十裏。”


    “勉強不來。”他擺齊木箸,“為什麽吃飯是一種交情?”


    “因為一起活下去。”


    一張題匾高掛在他背後的白牆,潑墨大書“無情禪”。謝皎咬住筷子,斜睨道:“為什麽情愛很特別?”


    “坦誠相見,沒人藏刀。”


    “這哪裏特別了?人生來不就如此。”


    她饑腸轆轆,冷飯吃得見底,窗外響起沙彌低切的爭吵聲:“萬福院天沒亮,就等朱公子大駕光臨。這都午後幾個時辰了,怎麽連鬼影都沒見?”


    “他傳令在春申亭相見,兩浙大小官吏,足足等了一天。再不來降禦香,隻怕要遷怒我等……”


    “來啦,斥候說了,已過蛇門!”


    胖瘦兩個沙彌很快離開,謝皎端過他麵前的冷飯,倒入自己碗中。沈晦挑眉道:“好胃口。”


    “我有過吃完一隻叫花雞的壯舉。”


    “齋飯真的好吃?”


    “不好吃。雖然來之不易,但不好吃。雖然不好吃,但很紮實。奇怪,今天八月十六,昨天沒有善男信女,來送五福月餅禮佛?”


    沈晦好奇道:“你剛才對碗嘀咕什麽?”


    “我在念讓飯變好吃的咒語。”


    “哦?”


    “一說出口就是神仙術法,但如今還沒有一條人間舌頭能找到。”


    “是麽?吳越有一道菜,叫玲瓏牡丹鮓。菜名不俗,我想要比五福餅好吃。”


    她嘴唇油亮,舀一勺菜湯泡飯,揣起翅膀閑談:“唉,你勾起我的饞蟲,這飯吃得沒一點世俗欲望。對了,降真香不是道門的儀式麽?官家自封‘教主道君皇帝’之後,真是恩澤廣施,連佛門都要雨露均沾啊。”


    “嗯,宣和內府所賜,六十年一結香。”


    謝皎直言不諱:“都堂提拔王黼,山東招安宋江,較之前朝,叫不出幾個名臣。看來道君皇帝,非此不能鶴立雞群。”


    “名臣拱弼,龍蛇自彰。”


    “說起來,太子屬龍,三皇子屬蛇,你屬什麽?”


    “我屬臥龍。”


    沈晦開玩笑,二人心不在焉,聊大逆不道的話。不久,沙彌唉聲歎氣迴來,身後還跟著三名青衣官吏。和尚端茶送椅,青衣小吏的影子斜打上紙窗,院中的銀杏似黃雲直晃。


    “船來了,承宣使還在睡大覺!”


    “我叫你引薦朱門,事情辦成了嗎?”


    “哎呀,收錢不辦事,這叫貪贓不枉法。”


    那兩個同年笑罵一陣,第三個官吏拍胸脯,不屑地反駁:“我沒辦成的事,從來不收古玩!”


    謝皎豎起手掌,無聲道:“藏好你的琴。”


    “藏好你的香丸。”


    沈晦認清唇語,也同樣迴敬。謝皎一手撐案,默叫道:“你翻我包袱?”


    “堂堂活人呢,還是別自封為神。自己深信不疑,旁人又不信。我不信還得跟著拍馬屁,這是多大的折磨?”


    窗上的直腳襆頭一跳,不知是哪個員外叫苦連天。二人相視一怔,謝皎眉眼彎彎,笑得人形顫顫。


    “你快閉嘴吧,屁股一拍,什麽都敢說!”


    同年悻悻張望,幸好炊房在偏僻角落,無人留意。他們喝完棗茶,便又迴去前堂等候,以免失迎朱汝賢。


    報令聲由遠及近傳來,一波波喊道:“承宣使睡著了!”


    “睡著了!”


    “了!”


    風送煢煢影,萬福院老方丈捂住被批打的麵頰,垂頭喪氣道:“唉,我輩但恐不死,看朱勔父子究竟結局如何。”


    他麵壁啼哭片刻,袈裟在門口一閃而過,紙窗再無人影。沙彌推門而入,一拍青瓜頭,記起被他忘在大千盡頭的香客。男施主在蒲團上闔目打坐,女施主伏在桌邊打盹。


    謝皎被人晃醒,惺忪揉眼道:“師傅,你這紅豆飯放了白糖,我吃完就困。一覺醒來,天都快黑了。”


    “阿彌陀佛,萬幸香客沒聽見。”


    沙彌心想,連忙說:“朱公子來啦,我要去迎。天色還沒黑,二位趕緊投客店吧!”


    謝皎像天真爛漫的鄉下稚女,興衝衝叫道:“我夢見四大部洲脫離苦海,全都飛升上天去了!”


    沙彌慌張幫她掩口,勸解道:“可不敢亂發大願!因果一聽見,就要來阻止你。”


    沈晦起身說:“事以密成,這倒不錯。”


    日暮黃昏,鉦鼓聲大噪。


    那名貴客朱汝賢,高坐四人抬的亮轎,一搖一晃進了山門,轎後跟著三十人旌旗追隨。典謁的和尚歡快小跑,高喊喜訊,老方丈竦然拜迎。


    春申亭俯瞰岡巒,周圍守候著黑履正冠的群僚,一片青綠色的官服。他們不敢正視威勢炎炎的承宣使,隻有一名武人氣度的教頭昂首挺立。


    他墨袍束額,腰佩三尺殺威鋼棍,黑沉沉的泛光。人像一匹毛皮漆亮的大宛烏駿。


    “一舉一動太硬,像唱戲的武生,不像練武的武生,我看他在虛張聲勢。”


    謝皎倚靠廊柱,另一根廊柱後的沈晦說:“朱汝賢有備而來,要立下馬威。”


    紅瓦經樓下,眾人倦得彎腰,低頭伏圍春申亭。


    亮轎上的富貴大公子斜眼一掃,他喜怒莫測,一眼叨住了黑衣教頭。擔夫停腳,連人帶轎停在亭前。朱汝賢一把掀開狐裘,一隻獼猴忽然從他懷裏爬上肩頭,細爪子一揚,輕飄飄甩出了兩張黃紙的封條。


    綱兵立刻箭步竄出,跪地拾起封條,照大公子的目光一搜,啪啪貼上大雄寶殿前的兩具太湖石。


    “萬福院聽令,限命十日內,將太湖石送去應奉局。凡有損毀,便治你們大不敬之罪!”


    方丈慌忙五體投地,磕頭如搗蒜,烏壓壓的群僧伏首一地。


    朱汝賢右手一擺,亮轎落了地。他不發一言,倨傲地走上春申亭,錦衣背後繡著銜花的群鶴。


    謝皎沉吟:“他說一不二,看來平江府大事,都取決於朱勔之家。”


    沈晦說:“不是太平氣象。”


    朱汝賢反身一轉,俯視著朝覲的官吏和僧團,慢慢笑道:“從今往後,萬福院改叫萬福觀,釋迦改稱天尊,方丈改名徳士,報效官家皇恩浩蕩。”


    道士快步上前,木盤中的黃封布裹著一柱禦香,他一路高舉過頭頂。諸僧如聞雷殛,刺頭的和尚昂首喊道:“那怎麽向佛祖交代?”


    “壞了,以頭搶地也救不了他。”


    謝皎撐住紅欄杆,兩名綱兵一把按倒那名愣頭青,架臂拖走了人。官吏們心慌撩亂,一陣的交頭接耳。朱汝賢坐在亭中,獼猴吱吱奉茶,他誌得意滿接過了銀蓮杯。


    綱兵點完了發運司的人頭,膝行上亭,稟報道:“迴承宣使,監司郡守,都在這了。”


    “韓盧韓團練,你,上個月朔望,沒去雙節堂,朝拜官家的金身吧。”


    朱汝賢眼也不抬,那黑衣的教頭抱拳答道:“江河大雨多發,流屍橫行。水麵巡檢上報,下官不能坐視不理,一直在查綱船的命案。”


    “上上個月呢?”


    韓盧血氣方剛,“下官受命於歙州郡守曾孝蘊,疏通水利,無暇他顧。”


    朱汝賢長嗯一聲,銀蓋拂開茶葉,漫不經心道:“三年前,曾太守侵奪民田被貶。我不管他是什麽心思,但經查實,確有此事。百官臣子皆在聖天子腳下,你不拜官家,是想另拜曾孝蘊為尊?”


    他三言兩語陷人於不忠,韓教頭一時語塞,單膝下跪,抱拳低頭道:“下官不敢!”


    “沒有負荊請罪,也叫認錯?”


    話一落,兩名紫金袍子的綱兵唿嘯上前。


    韓盧兩臂受縛,咕咚一聲,頭都按上石磚。麻衣的鄉兵大叫,也沒能衝破平江府巡尉的圍截。


    “啪!”


    眾目睽睽之下,應奉局剝光了韓團練的上衣,連抽十鞭子,獵獵生風。


    謝皎負手抱胸,迅風拂衣袂,心想:“原來六一館那晚提到的人,就是他。”


    朱汝賢冷笑道:“韓兄治下不嚴,鄉野小卒,也敢在本官麵前失禮,再賞十鞭。”


    二十鞭打完,梢頭的血沫甩落石板。韓盧喘粗氣,勉強挺直了腰,亭下的百官噤若寒蟬。


    朱汝賢銀麵鳳目,他心曠神怡,在暮色裏伸一個長長的懶腰。


    “放寬心懷,何至於此?宮城裏的萬歲山,尚且仰仗東南的花石綱。諸位不想加官進爵,也該想想明年的磨勘,功過何來?你們這些人啊,升往哪升,降,又往哪兒降?”


    監司和郡守麵麵相覷,各有憂喜,一起欣然拜服在地,“下官謹遵旨意!”


    暮光斜照,沈晦的瞳仁透亮。謝皎盯視他眼下的淚痣,冷不丁道:“你喜歡太湖石麽?”


    “太湖石,號稱太湖石骨。巨手捏碎臒人,皮銷肉化剩下的骨頭,不過如此。”


    他麵色晴彩,神情殊為平淡,謝皎說:“我不喜歡太湖石,也不喜歡瘦金書,沒福相。”


    “小謝信的是彌勒佛?”


    “佛說的因果對,我就信因果,但不信佛。這樣就能防備,魔王奪舍佛陀。”


    沈晦頷首道:“不錯。佛門有‘舍筏’一說,人已渡至苦海彼岸,佛法這條舟筏,便可舍棄。既然佛法如筏,佛陀為何不能是筏?”


    “啪!”謝皎打個清脆的響指,“你說對了,正合我心意。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大公子,太湖東岸截獲吐蕃降魔杵一副,另有幾名絕色女子!”


    綱兵高聲來報,朱汝賢欣然大喜。


    應奉局鳴鑼收山,獼猴電躥蹲在大公子的肩頭,一齊登轎上路。發運司的官吏們禮拜人猴,隨後青袍帶風,春申亭下很快鮮有人跡。


    香爐寶塔中,烘燒的禦香悠悠一蕩。兩個鄉兵架起韓盧,他後背高腫,傷痕交錯如虎皮。


    謝皎低吟:“行屍走肉讓這世道很恐怖。”


    “金身也護不了佛。”


    沈晦憑欄迴頭,天邊塗了一抹鬼火似的黃雲。謝皎心下一空,此人似乎從沒有不如意,眼中卻萬籟俱寂,像個一無所有之徒。


    萬福院的梵唄斷絕,黃葉飛過禪房,連晚課也不做了。韓盧大笑一陣,低頭吸冷氣。他拾起滾落的殺威棒,別迴腰間,振衣上馬迴城。


    “團練,小的聽說蘇州城在鬧狐狸精,還是跟蘇妲己一樣的紅狐狸。”


    “荒謬!”


    鄉兵跟在韓盧的馬後,不甘心大嚷:“真的,揚州城六一館就大鬧一場,死了好些人!”


    黃犬迎人大叫,嚇兵馬一跳,隔著溪水低低發吼。韓盧勒馬揚蹄,斬釘截鐵道:“我本西門豹托生,隻怕世上沒有鬼怪鬧到眼前。”


    馬蹄險些驚雲,鄉野小路上的白發樵夫,連人帶擔子一轉,不由嗬嗬叫苦。一名布衣少女翻腿跳下驢背,伸手拉住擔繩,穩如泰山。


    “老丈,得罪。”


    韓盧抱拳賠罪,樵夫的擔子甩迴來,不禁拭汗後怕。


    白衣公子牽驢過來,他心清步穩,開口說:“這位朋友,勞駕。我兄妹二人,省親忘了時辰,前方的客店還有多遠?”


    韓盧眉頭一緊,這兄妹除了都會喘氣,一模也不一樣。四野的燈火浮動,炊煙在飄蕩,他不容置疑道:“前麵很快就到木瀆鎮,夜裏怕有魔教橫行,我送你們一程。”


    “咦,”謝皎天真訝異,“你背後怎麽出紅色的汗?”


    韓盧冷著臉,夾馬一走,“我是汗血寶馬。”


    她悶嘴哼一聲,騎上驢背,沈晦牽驢同行。鄉兵砍了兩截竹節,謝皎哎的一叫,翻出兩節蠟燭頭。一馬一驢挑著竹燈,在逐漸暗凝的天色下,嗒嗒走過煙村黑樹。


    謝皎迤邐踏歌,兩腳直晃蕩,唱得神鬼辟易。


    鄉兵跟在田壟上吃吃發笑,沈晦開口道:“這位兄台,你說江南夜裏魔教橫行,怎麽我兄妹二人,卻從沒見過?”


    韓盧聽她一口魔音貫耳,確實不像被人牙子拐騙的少女,和緩臉色說:“我在……我聽說江陰城捉了摩尼教的大公呂師囊,正在審問是非。”


    “摩尼教就是魔教?”


    “他們夜聚曉散,吃菜事魔,裝神弄鬼欺騙愚民。按照王製,理當禁絕。”


    謝皎忽然說:“也許有可憐人呢?”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韓盧答得毫不猶豫,謝皎念念有詞:“窮人沒肉吃,想討一個幹淨麵孔,落在你眼裏,竟隻剩下可恨。”


    沈晦也說:“有善無類。”


    韓盧藏在陰影下,繃一張鐵麵,肅然道:“你見過什麽叫窮嗎?不是家徒四壁,是人還活著,卻賣兒鬻女,典妻去換酒錢!”


    他掏出一顆滾燙的心髒,謝皎一怔,明白此非塵埃中人。她就勢嚷道:“既然你是大丈夫,那就廢了天下間的賣身契啊!”


    鄉兵登時不忿:“哎,你這狼心狗肺的小丫頭。團練好心送你一程,你卻逼他做掉腦袋的渾事!”


    謝皎叫道:“沒出手的善念,那算什麽嘛!這要能算正義,那我飽食終日,一天動八百迴善念,能不能立地飛升?在其位謀其政,做不到,就下來,屍位素餐還叫苦連天!”


    雲遲遲入岫,風吹啊吹,山外青山藍外藍。


    韓盧振馬一嘯,竹燈帶著他一明一滅的心髒,與鄉兵一起不告而別,倏然消失在黑色官道的盡頭。


    謝皎右手搭喇叭,大吸一口冷氣,不依不饒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徐覆羅!他日有仇,盡管放馬過來!”


    “開心嗎?”


    她身後一沉,沈晦騎上驢背。


    “我是想過同乘白馬,可萬萬沒想到是騎驢啊。”謝皎心下傷魂,信誓旦旦說,“這人不錯,我跟他大吵一架,不是美言。”


    “一點善心,是解開亂麻的唯一辦法。”


    沈晦指尖冷浸浸的,搭上謝皎手裏的韁繩。他平生不識饑寒,不知不覺,已經抱人取暖,兩個心髒逐漸跳成一個。


    “你說得沒錯,可我不能將生死大事,寄望於別人的善心。”


    她睜眼說,心想:“你們不廢賣身契,我自己來廢。”


    謝皎抽出冷手,摸了摸毛驢暖和的腦袋,長長的驢耳朵一抖一聳。一燈獨挑,跑過菊花寒草,竟有幾分風雲意氣。


    無名田野,銀河流轉,星屑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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