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雲連綿,遠楓點綴山瀑。


    水浦浮著一層紗霧,小車咚隆隆地推過長長的木橋,紅鱗龍燈的影子遊掠水麵。


    謝皎口哼無名曲,徐覆羅吹笛子,噗的一聲,她說:“你的嘴漏風。”


    他抿了抿嘴角,刺的一聲,她說:“爆音。”


    謝皎轉過頭,放下勺子,“顫音全靠抖頭?”


    竹膜迸裂,徐覆羅眼冒金星。他不再啃竹笛,端起乳白的麵湯,好言相勸:“喝了牛骨湯對腿腳好,有人追殺,跑得快。”


    謝皎惆悵道:“這要是一頭瘸牛呢?”


    “跟你在一起,真快樂。”他言不由衷。


    “我吃什麽大補?”


    “好吃的。”


    “屬羊和誰般配?”


    “上等好鹽。”


    “你吹的音,全都落在我意想不到的調上。”


    “閣下唱的也是。”


    她的眼窩還紅,擰一把徐覆羅胳膊,緊了緊靛青色的小披風,心想:“中秋節與我何幹?往後也沒有幹係了。我又奔波什麽?”


    兩人等在西洞庭水邊的朝食鋪子,湖光變得清亮。不遠處的明月灣廣闊平坦,香案和龍燈逐漸擺開,儼然是個露天的小禹王廟。


    行菜端來生煎包,自言自語說:“哪有八月十六化龍的?早了三天,我連蝦仁都隻用完一半。”


    謝皎誇口:“我幫你吃完剩下的另一半。”


    “客官說笑,”行菜送她一小碟醃菜,“好醃菜,一咬便斷。”


    徐覆羅一把端過醃菜,“給我吃,我吃胖點好,刀紮不著內髒。”


    雲影天光晃累了,化龍的物資送來七七八八,飛鴻在頭頂來迴盤旋。這塊通向太湖水的碼頭石台昨夜還是納涼的好去處,今早倉促設為送神之地,明月灣人如蟻聚。


    小刀跳出茅房,係上腰帶,猛不丁被土路上的平板車轆轆一頂。那對老夫婦十分佝僂,壓低鬥笠,沒等看清人臉,就慌張推走了車上的麻袋。他迴頭一瞧,鼓鼓囊囊的麻袋忽然一動。


    徐覆羅滔滔不絕:“你看這浪來了又走,萬一走散,我去哪找你?”


    “散就散了。”


    “說得像我自作多情,要不是為了雞犬升天,誰稀罕跟著你。”


    “你當初怎麽訛上我的?”


    “忘了,”他抗議,“那叫邂逅!”


    “直接去杭州,到皇城司,找沈煥。”謝皎吃完生煎包,放正了筷子,“南柯跟我約在蕭山落星湖,真好聽,可惜無閑去玩。她說要來找我留信物,看這情形,隻怕無暇分身。”


    徐覆羅撇嘴,“太遠了,還得劃船。”


    小刀跨進鋪子,擠上了條凳,邀功道:“我剛從茅房迴來,聽你的話,洗過手。”


    謝皎點頭,隨即叱令正坐:“換個文雅的說法,比如更衣迴來。再不濟,整頓一番迴來。”


    “至於麽……”


    “禪林稱茅房為雪隱,文雅沒有壞處,能叫你心平氣和,並不是花言巧語。”


    小刀嘟噥:“下等人講什麽體麵?”


    謝皎凜起眉頭,正色道:“一生修養,饒欠火候。這與上下有什麽關係?”


    他提筷一磕,謝皎又皺眉說:“小妖怪,別提筷子從嘴角斜塞進去,大方入口。”


    徐覆羅立刻反駁:“人吃飯就是有聲響。”


    “有情有義,也要有禮。合上嘴巴嚼,聲響更小。你歸咎給出身,就能為一切開脫嗎?”


    徐覆羅無言以對,朝小刀沒好氣:“兔崽子,你怎麽戴的頭巾?風一吹就掉!”


    小刀拾起帽子,橫眉道:“真男人就要露額頭!”


    “你家中吃飯的地方,右手有沒有掣肘?”


    “磨盤……你怎麽知道?”


    小妖怪一愣,直勾勾盯住謝皎,眼底露出奇異的光。她眨了眨眼,“就是知道。”


    好事的狂客多嘴多舌:“你管他嚴,男子氣概全無,將來誰替你殺人放火受招安,光耀一家門楣?”


    她沒好氣道:“夏蟲不可語冰。”


    送龍鼓嘭通一敲,明月灣頓時喧鬧起來。謝皎起身跺腳,嘀咕道:“腿蜷得難受,我要是條蛇就好了。”


    她朝徐覆羅伸手,“牙粉,梅子味。”


    他翻找褡褳,“刷牙還要甜的?”


    “你愛吃苦瓜味的牙粉?”


    “這牙粉好,除了牙,什麽都能洗幹淨!”


    徐覆羅遞過一盒薄荷牙粉,她吩咐道:“吃完叫小妖怪刷牙。”


    謝皎端一碗水,站在橋邊用竹柄牙刷淨齒。一個八字胡的遊僧拈著胡須,十分惋惜道:“龍燈金碧輝煌,燒了也怪可惜的。”


    “你有所不知,”挑擔的粥夫放下擔子,拍帽扇風,“龍燈不化,就會沾染人間濁氣,變成孽龍。今天不燒,明天也留不住。”


    謝皎噗的吐一口水,“不論大不敬了?”


    粥夫得意洋洋,“凡夫俗子自然不能染指,要請海神娘娘來燒。不然,幹嘛祭了禹王,又祭媽祖呢?”


    她借著水車噴薄的霧氣,衝淨了雙手,若有所思道:“看來這海神娘娘,既是道教神靈,也是佛教伽藍神。隻要聲名煊赫,就少不了有人攀親帶故。”


    遊僧笑哈哈:“神仙嘛,誰有用就信誰。”


    謝皎一蹦一跳走了,粥夫才說:“請神是功,燒神有罪。誰把龍燈燒了,保不準百年之後,龍神就到閻羅王那參上一筆。好兄台,你離明月灣遠點,可別沾上一輩子的硝火味。”


    小河對過,紅葉會的和尚們在香案前聚集,忽然一驚一乍。擔架奔過來,抬走一個血葫蘆似的僧人,梵唄誦經聲慢慢飄過河。江寧太保蕭頤人一身紫衣,率眾推來十三幫的火藥,那些炮仗全都裝在百丈宗節節貫通的巨竹裏。


    天上飄下一陣小雨,綠衣郎們手忙腳亂,張傘擋一陣,便又雨過天晴。


    ……


    ……


    柳必柳一身翠衣,她撞見謝皎,伸手道:“給我瞧瞧,南姑娘送給你的雙魚環佩,那可是稀罕東西。”


    謝皎背著褡褳,腰佩一把刀,發愣道:“我早早下了縹緲峰,她真來找我了?”


    “人不在你那?”柳必柳眉宇凝重。


    鑼鼓一下大震,喜氣洋洋,驚得人打個激靈。


    謝皎迴過神,明月灣開始吹彈唱打。她越過徐覆羅,三教九流,人海茫茫。


    蘭芽一襲盛裝,頭戴蓮花冠,準備代行海神娘娘的聖職,親手點燃龍燈。邵甘棠眼下青黑,低頭盤點最後的事宜。而他身後的香棚裏,鹽幫虎勢盤踞。賁先芝高翹二郎腿,很巧合地望過來,遠遠衝向她皮笑肉不笑。


    謝皎如被目光所舐,揣著翅膀,搓了搓手臂。


    柳必柳說:“為了武王刀,性命大概無憂。”


    “百丈宗守島,船沒開走,我去找她。”


    謝皎定下神,柳必柳點頭說:“我跟明花團說得上話,這邊我去。”


    青山浮雲,船隻泊在碼頭,高挑的白帆嘩嘩作響。一株巨樟連根拔起,黃羅虛罩著綠蓋。樹幹纏繞一圈黃紙封條,看來應奉局給朱勔找到了上好的壽禮。


    謝皎像沙灘雀躍的飛鴻,遊目四顧,一路跳跳停停。


    上岸那晚,船隻大小不一,今天卻大多很整齊。她擔心南柯被人鎖在水密隔艙,光從吃水也看不出名堂,又怕劫匪聲東擊西,故意留島晚些時候再走。


    “嗡。”


    謝皎抽出鋒亮的匕首,準備鑿漏鹽幫最氣派的那艘船,再做一樁失竊案,讓他們代勞搜天刮地。


    風靜魚躍,她剛要攀身爬上船舷,大朵雲彩下的船影裏突然拐出一男一女。


    “官府要對摩尼教動手,你小心點。”


    “我跟你不同,我不是流寇。”


    仇奭冷哼一聲,隨口道:“吃蝦了沒有?”


    “又發疹子?”方濃摸向臉頰。


    “明知如此。”


    “我吃蝦發疹子,喝湯藥消疹子。那用湯藥煮蝦,還生不生疹子?”


    “你從哪學的這一招?”


    仇奭伸出手掌,想試她的臉,裝模作樣,試了試日光,“雨停了,走吧。”


    兩人一先一後,在鮮輝熠熠的白石灘上走遠了。兩行微不足道的腳印,水一來就消失無蹤。


    “吼。”


    謝皎猛迴頭,船影裏走出抱臂的烏有蠻。他一副想嚇人一跳的欠揍模樣,毫不見外道:“找我?”


    她眉頭一揚,便知此人也在盯梢,索性單刀直入:“南柯呢?”


    “哦,不找我。”


    “南柯一旦出事,鹽幫就是有天大的生意,也沒法再找明花團開路。”


    “一炷香前,我剛見過那小丫頭,”他點了點頭,說得煞有介事,“她哭得我見猶憐,說怕被人拋棄,淪為千人騎萬人壓的爛貨。”


    謝皎冷若冰霜,“南柯說不出這種爛話。”


    烏有蠻湊近,聞她細膩的皮膚,輕歎道:“太不幸了,這裏到處是爛人。”


    匕首錚的一聲,一絲銀線閃在他的咽喉。烏有蠻哈哈大笑,霍然仰身避開。他右手在白石灘一撐,旋即又像個好人一樣站在丈遠開外。


    “你去找吧,就在水灣後。”


    他露出幸災樂禍的神色,謝皎心一涼,剜他一眼,匆匆越石跳水,翻過了烏有蠻使眼色指向的斜灣。


    野花隔岸,黃葉掩映間,果然有個少女。她在石頭上盤腿打坐,垂下七尺青竿,一丈銀絲飛來晃去,連吊鉤也沒有。


    小魚揚手空撒一把魚餌,臉上神魂顛倒。


    謝皎搭訕:“這位姑娘,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咦,是你?”


    小魚聞若未聞,困在癔症裏,單手在半空刨水。謝皎一把拉住她的手,鄭重其事道:“可以,長鰓了。”


    她果然上鉤,抱住謝皎的軟腰涕淚漣漣,哭得人神共憤:“龍門太高,我跳不過去,守門夜叉說我胖,他說我胖!”


    謝皎摟著這副骨架子,拍拍她薄如脆紙的背,正想脫身離去,背後一陣簌簌聲響。她扭頭一掃,生迦羅紅發斜髻,披件舊僧袍。胸膛大敞,一道黑色縫線亮堂堂爬到喉嚨。若非見過他殺人如麻,隻怕當是一尊天真佛出世。


    他站在石山上,垂目跟謝皎沉默對望,摸鼻子道:“我沒說。”


    “你果然沒死。”


    “沒死跟活著,差了十萬八千裏。”


    謝皎緊眉微怒,他躍下光滑如斬的孤岩,一雙手藏到腰後,不願露出身為手下敗將的傷勢。


    “有人九死一生,從此膽怯無比。有人大難不死,變得兇神惡煞。我是第二種人。”


    謝皎一手攔住小魚,一手握住刀柄。他逡巡左右,踏出參差岩影,踩碎一隻拖著螺殼的寄居蟹,頗顯意外道:“你是第二種,我就是第一種麽?”


    “哦?”她偏頭去瞧他背後,“你不是?”


    他在腰後握緊纏滿傷布的拳頭,爽快攤平到謝皎麵前,對她目不轉睛,“你壞了我的金剛手。”


    “我真是功德無量。”


    “咬你一口,我又能痊愈。”


    “我沒傻到為一介波旬舍生忘死。”


    “真想看你狼狽的樣子。”他忽然挺直了腰,不再周旋,“你有不死血,武王刀還能被奪?”


    謝皎見他目光炯炯,總不會自作多情,誤以為是義憤填膺。她話鋒一轉:“你吃了我的血,怎麽還是一條無知的舌頭,喉嚨縫了什麽妖魔鬼怪?”


    這話說到生迦羅狼狽的痛處,他捶一下胸口,開始忌恨瘋言瘋語的小魚,自認他才是無聲魚。


    謝皎乘勝追擊:“袒露真胸,一麵足矣。袒露真心,還要無數麵。”


    “受教。”


    “客氣。血汗換血汗,人心換人心。”


    生迦羅點頭,他再抬眼,金眸豎瞳一跳,“吃了你的心,興許我就能完好如初呢?”


    謝皎屏息靜氣,鐵手抓住小魚的後心,一把扔過蘆葦,撲通砸遠了。


    生迦羅一傷再傷,狂性大發是做不到,耽擱時辰卻首屈一指。她纏鬥七招,不勝其擾,白鷗一路驚飛。正纏著,一隻圓溜溜的龜殼飛來一擊,清脆地敲中了生迦羅的後腦。


    南柯一副小廝打扮,從紅彤彤的蓼花中冒出腦袋,一把搶住了小魚的手腕。


    “我要殺你了。”


    謝皎士氣大振,一刀挑開他纏來的菩提念珠。


    生迦羅繞臂一收,嘲笑她道:“你永遠有後顧之憂,就永遠不如我。”


    謝皎一腳踢飛魚簍,羅網鋪天蓋地罩住了生迦羅,她拔足就走。南柯跟小魚在粉黛草野中騎人打架,鬧得仿佛雪蓬花精。小魚張牙舞爪地叫:“請不要吃我,我是僵屍老怪,一點也不好吃的!”


    南柯怒道:“知道了,給你貼符!”


    小魚嚎啕大哭:“你放過我吧!”


    謝皎左手拉住南柯,右臂夾起了失魂落魄的小魚精。三人奔過一大片潑墨濃雲,跑向水灣遠處驟晴的碼頭。


    “你就一個人在這?”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說實話!”


    “紅葉會一個光頭和尚,禿鷲丟下來的烏龜砸中了他的腦袋。我就來水邊,試試陸龜會不會遊泳,結果淹死了。”南柯前言不搭後語,“她是誰?”


    小魚氣若遊絲,“東,東海龍王。”


    橘林蕭蕭,前頭竄出三名精幹的鹽幫漢子。烏有蠻喜出意外,又墜入煩惱,一來二去三四念,謝皎已經拖家帶口,滾滾奔來。而她身後,赤發行者揮舞佛珠,氣勢洶洶,總不會是來唱娑訶。


    “啐,敢跟鹽幫搶?”


    他哇哇大叫,好像真是個義士,“謝教主,你先走,我來斷後!”


    紅葉會僧團的送龍法事不輸龍虎山齋醮,徐覆羅眼皮發沉,歪靠在木廊下的長椅,“阿彌陀佛”四字木魚成精,繞著他打轉。他肩上一沉,轉頭就見謝皎站在背後,兀自氣喘籲籲。


    “你瞧見南柯沒有?”徐覆羅揉眼。


    雪膚的小廝從謝皎背後撞出來,南柯迴頭張望水灣,摘帽應道:“這呢這呢!”


    “你被綁架了,明花團正暗地裏找你。”徐覆羅魂夢一清,“嗯?你在這,小刀看到的是誰?”


    小魚從謝皎胳肢窩裏滑下來,迷迷瞪瞪,頗有不省人事的意味。謝皎揚眉怒眼,指向南柯的鼻尖罵道:“烏龜好玩嗎?”


    “好玩,”她點頭如搗蒜,“爬過水灘,留下的痕跡就像脊柱一樣,龍的脊柱啊!”


    “潑猴!”


    “我是正經潑猴。”


    明月灣炮仗一響,和尚們退下了,定海在僧團中捂耳四顧。江寧太保蕭頤人手持火信,踩著巨竹炮筒,又點燃一支火藥彈。膽小的鄉童們爭先恐後散開,人影被硝煙吹散了些,隻剩一幫江湖門派清楚地陣列在龍燈之前。


    蕭頤人哈哈大笑:“沒事,玩火而已。”


    南柯捂緊耳朵,從謝皎懷裏跳出來,一張小臉燒得熱氣騰騰,一點也不想承認自投懷抱:“你,你踩到我猴子尾巴了!”


    ……


    ……


    “倉庫都看過了,沒有。”


    問丸在博多灣也有倉庫貨棧,他自作主張報迴消息,韋巨典頭大如鬥。柳必柳領來小刀,她上下端詳,小刀不安道:“我,我見過那對人牙子。”


    賁先芝心浮氣躁,久不見烏有蠻擄迴謝皎,武王刀幾時才能易主?


    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打漆黑的刀鞘,南充華旁若無人地主持送龍。龍燈長長一條,安靜蟄伏在通往八角亭的臥虹石橋上,隻差神人點睛就能活過來。


    “龍鱗鑄刀?”謝皎嘖的一聲,“我要是被人取鱗鑄刀的龍,感覺還怪惡心。那龍團茶餅就是龍須餅,龍腦豈不是腦髓?”


    她左手牽南柯,右手牽小魚,跟徐覆羅走向明月灣的法事。


    “唿。”


    盔帽襆頭飛旋而來,蓋住徐覆羅的臉。他伸手一摘,像模像樣,是稻草所編。那群少年兒女圍過來,你推我搡,戴著紙麵具,吃著歡喜團。他們身穿金銀紙裁的錦衣,扮成小王侯,喜氣洋洋地玩耍。


    謝皎笑出聲,徐覆羅撥開各色天王老子,沒法子歎氣:“人就是這麽惡心。”


    南柯當即說:“你惡心,別帶上我們。”


    “大街小巷,魚燈全沒了,禹王廟的龍燈也能失竊。就這一條龍,還是倉促現紮的。”


    “可不是麽,缺大德啊!”


    “我沒想到應奉局能做到這種地步,雁過拔毛,鬧得昨夜雞犬不寧……”


    “可惜古龍孫不在,江南豪俠之中,數他戲水是一把好手。今年還能看到嗎?”


    私語未竟,綠衣郎讓開一些位置。謝皎一眼就瞧見了麵目一新的施半仙,丐幫長老剃了胡子,顯出一些清瘦還童。他酒氣醺醺,司爵經過踩了腳,人也毫無知覺似的。


    那埋頭的司爵抬起眼皮,一瘸一拐,戴著兔耳似的襆頭巾子。謝皎挑眉,跟上前兩步。


    她越過拄著壽星杖的白頭老翁,兔耳司爵迴頭一掃,謝皎閃身躲在樂亭。亭中歇著仙樂峰的禮樂使者,一名粉衣的姑娘膝頭橫擺十三弦箏,正在嘣嘣調弦。


    “冷姑娘,你這蠶絲弦,價值不菲啊。”


    “那又怎樣?雅人視我身份卑微,俗人視我自命清高。還是個沒著落的樂人。”


    蕭頤人太保叫硝煙嗆得厲害,司爵奉上一大碗酒,她咳嗽兩聲,一飲而盡。第三隻炮仗高高轟向水麵,勢要飛出圍起明月灣的筆架青山。


    “啪!”


    餘煙徐徐消散。


    靈犀穀的女弟子們一陣嗡嗡切切,越過了綠衣郎,圍住柳必柳。她用力一振,牽來一雙踉蹌束手的老夫婦。水青螺左繞右轉,一把撕掉鶚公假貼在臉上的掛耳白胡須,露出他的賊眉鼠眼。


    謝皎一慢,南柯衝出去,撥開千山萬水。


    小刀引來蓬頭亂發的錦衣女使,南柯繃著臉數落:“甜桃,我說過不要亂穿我的衣裳吧,很危險啊,你看我都不穿綢緞了。”


    這對人牙子是知綁錯了票,鶚公氣得踹了鶯婆一腳,鶯婆撕掉偽裝的老皮,啐他道:“癟犢子,看到我就動手動腳!”


    她衝柳必柳說:“你給我分開綁,兩條依偎的狗,再暖和也狼狽。”


    柳必柳誇讚:“賢伉儷天生一對。”


    “你罵我!”


    鶯婆發怒,鶚公被繩牽走,她一眼叨住小魚,破口大罵:“好啊,是你吃裏扒外!”


    小刀閉一下眼,深一腳淺一腳,睜眼朝小魚走去。徐覆羅奚落道:“跟緊了,你們沒有身份,失蹤也沒人找。”


    第四炮沒如意料中響起,碼頭西坡上,蕭頤人身形一晃。火引子跌落在地,人則跌在了謝皎的臂彎裏。


    紫衣太保定了定神,一眼就對這名少女記憶猶新。第一名拔武王刀的後進之輩,江湖膽氣新風。


    “幸會。”


    謝皎扶住了蕭頤人,老老實實道:“蕭太保,幸會,晚輩失禮。”


    蕭頤人捏住她的臉頰,謝皎杏眼圓瞪,就聽她說:“再來一碗!”


    “見笑。”


    謝叫一抬眼,一名三十初的標致女子輕飄飄推開自己,接過了微醺的蕭頤人,像是熟稔之交。她一身淡墨衣裳,罩著銅錢紋樣的半臂短衣,素麵朝天道:“蘇州太保,錢辟邪。”


    錢辟邪狐眼薄唇,謝皎連忙點頭:“錢太保,幸會。我叫謝皎,王謝的謝,皎月的皎。”


    蕭頤人歎出一口酒氣,“我見過白雲似的心,也見過爛泥似的人。好孩子,後起之秀。”


    她捏緊眉頭,跟錢辟邪附耳說話。錢辟邪掃視一圈,沒見奉碗之人,但比祭龍那日多了不少生麵孔。


    蘇州太保向謝皎略微點頭,薄唇抿成一線,扶蕭頤人去香棚歇息。十三幫的幫眾湧上來,圍攏了巨竹炮車,謝皎隻好讓開。


    “十三幫竟然會配火藥,我離開京東路這麽久,不知道炸炮仗玩的獨腿老鶴還活著麽?”


    第四炮的硝煙散去,謝皎捂耳跳開。烏有蠻拍了拍兩袖,舌頭一鼓,舔舐被佛珠擊中的腮幫子。


    他率著嘍囉,很不客氣地找上謝皎,大聲怒斥:“那赤發鬼窮兇極惡,你竟然能活下來,你肯定也不是好東西!”


    謝皎哎呀一聲,驚訝遮嘴道:“照你此說,邪不勝正,正也是邪。秦皇暴政,漢立新邦,漢也是邪嗎?”


    她杏眼半眯,睨視鹽幫二當家,有股對牛彈琴的年少氣盛。烏有蠻惱怒道:“你用鼻孔看我!”


    他自然聽不懂秦漢典故,謝皎低嗤一聲,擺正臉色。


    “我都還沒看到你,你卻說我看不起你。”


    她眉目生得極好,英氣斐然。烏發濃濃蓬蓬,一絲不苟束在頭頂,真像畫中人。


    謝皎生性強黠,烏有蠻心頭一突,直見她額心天生一點紅痣,和天後宮裏的娘娘彩像如出一轍。他忽然忌憚三分,大言不慚道:“你怕了!”


    “人若怕了,隻會下跪,不會挑釁。”


    眾聲喧嘩,烏有蠻揚頭一望,大步一跳。賁先芝慢慢走出香棚,一手招走了他。幫主不言不語,麵龐消瘦,照舊好死不如賴活著。


    鹽幫弟子一擁而上,搡倒他麵前的一名兔耳司爵。衝在最前頭的卻是黑沙院之首史萬夫,他狐假虎威,對司爵左右開弓。那隻兔耳襆頭的帽子跟破碎的酒碗,一齊嘟嚕摔在地上。


    “蒙汗藥喂到我頭上來了?”


    賁先芝懨懨地揚起嘴角。


    方濃捋起袖子,便要上前去,邵甘棠默然橫手一攔。那冒失的司爵霍然四顧,驚懼中帶著一絲憤恨,正是昨日在天後宮露過麵的戲班子班主。


    鹽幫的弟子們歡喜踴躍,一路將他腳不踩地,提擲在石橋口的香案麵前,幾乎要震翻了案上的紅燭香爐。


    謝皎撥開紛紜不定的江湖派眾,匆匆一掃,到處不見徐覆羅。後人擠壓,她腳下一崴,一肩撞進了白衣公子懷中。


    沈晦清冷地盯住她,不知窺伺多久。


    謝皎再眨眼,他又一無心事,仿佛生來無喜無怒。她濃眉大眼,日光照得烏發如鱗。沈晦心裏一動,很想為她的眼尾飛抹一筆胭脂。


    但那神色轉瞬即逝,片雲獨遮,謝皎的唇色深重下去,鮮明得毫無稚態。


    “你不是喜歡漂亮男人麽?”


    “失態。”


    “舉手之勞。”


    謝皎悻悻,她站直了腰,越過沈晦的肩頭,眉頭驟凜。


    生迦羅敞著結實的胸膛,兜帽下露出幾縷紅發。他在人群中朝謝皎揚起下巴,笑容愈高,慢慢做出一個抹脖子的威脅。


    “你要失態到什麽時候?”


    謝皎被話一燙,舉起兩手,正經道:“我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沈晦不動如山,她越開了人,生迦羅現身四麵八方。河漢人流,快如殘影。謝皎伸手一擒,赤發鬼好似泡影破滅,隻留下一抹詭笑,旋踵不見蹤跡。


    她空錘一記拳,“區區凡人,裝神弄鬼。”


    “怎麽了?”


    “有個刺客。”


    “居高自引雷劫。”他走向石橋,謝皎猶自逡巡,耳畔忽然被生迦羅吹氣:“我壞了,你救救我吧。”


    她霍然轉身,南柯嚇一大跳,從沒見過謝皎這樣兇神惡煞,支吾壯膽道:“你,你嚇得姑娘我小鹿亂撞!”


    南柯一手指向龍燈,一手拉住她的袖子,放軟了語氣:“那邊好奇怪,我害怕,你陪我去。”


    小團主怕她不應,舉起一條金絲繩吊著的雙魚環佩,“這個送你,好不好?”


    謝皎按平眉心,輕籲一口氣,有些懊惱,“尾巴伸來,給我抓著。”


    ……


    ……


    香案鎮守龍尾,紅羅鋪蓋的金盤上,壘著鮮豔的供果。賁先芝拿起一隻赤紅的林檎,掂量在手心,咬了一口,身後的太湖水嘩嘩直響。


    “滾海蛟,就是你吧?”


    他刷的抖開一張畫像,畫中人赤裸上身,小臂有一條環蛇刺青。


    班主被鹽幫弟子所押,不明來曆,垂頭而跪。賁先芝一把抓住他的發髻,用力反掰人頭,果子硬塞進他口中。班主左擰右撞,嗚嗚兩聲,幾乎被那枚果子嗆死。


    烏有蠻嗤的一聲扯掉他右臂衣裳,天日之下,果然有臂釧似的纏蛇刺青。


    “東海漁民原本靠海吃飯,獨孤標現身江湖,就變成了看東極宮的眼色吃飯。多行不義必自斃,鹽幫敢來神君大會投名帖,自是問心無愧,做了為民除害的好事——”


    烏有蠻叉手而立,厲聲一喊,遠遠送出雷吼。


    “我們除掉了東極宮!”


    送龍派眾一聽,登時聳然大異,忽然有個滿頭插花的老嫗,以袖掩麵大哭:“七年了,我那孫兒孫女被送去東海祭龍,整整七年了!”


    她悲痛難掩,哭得癱倒在地,原本鬱鬱寡言的施半仙伸手扶起老嫗。四下義憤嘩然,卻踏枝一臉不快,不滿鹽幫收買人心。


    老態龍鍾的黃發刀客,勃然大怒道:“老天開眼,獨孤標的死訊早該昭告天下,以平東南民怨!”


    水青螺咯噔吞唾,她拉住蘭芽的袖子,小聲附耳說:“不對啊,爾朱殷姑姑那麽好的人,東極宮怎麽會罪大惡極?”


    蘭芽微微側首,珍珠耳環簌簌擦響。她按住水青螺的嘴唇,無聲地搖了搖頭。


    謝皎低頭問:“你昨天說,獨孤標死在他兒子手裏?”


    南柯豎掌耳語:“江南有個市井聞名的包打聽,他跟我爹吵架,我偷聽到的。”


    賁先芝麵朝眾人,兩臂一揚,叫得太陽穴青筋暴突:“我不滅了東極宮,難道等他們橫行海上,殺人放火,再受朝廷招安?”


    “殺得好!”


    “鹽幫仗義!”


    “我等自愧不如!”


    群情激昂,紛紛應聲舉臂,極口辱罵東極宮。方仲永惴惴不安,方濃沉默擰眉,低聲說:“倒把自己撇幹淨了。”


    “鹽幫今日,斬滾海蛟,送龍神歸位!”


    賁先芝言之鑿鑿,南充華大驚,忙說不妥:“賢弟,十年神君大會,從未有過以血祭龍的舉動。龍神隻吃香燭供奉,血祭一事,有辱龍神靈氣。”


    他敢血祭,鐵了心要立威,明花團的勸阻就像佛手打上鋼板。


    謝皎不動聲色,暗想:“鹽幫刀頭舔血,絕不會把南充華放在眼裏。賁先芝有求於明花團,想必也是過河拆橋。”


    “謝教主,你當仁不讓,請為斬魔拔刀。”


    賁先芝霍然朝謝皎一喊,諸人熱忱的目光一齊射過來。


    謝皎左右一瞥,指了指自己鼻尖,沈晦淡淡地瞧她。她裝作受寵若驚的茫然,抱肩溜達到班主麵前,賁先芝大方遞出了攥成烙鐵似的武王刀。


    “賁幫主的盛情,謝皎心領了。不過,那晚在七十二峰堂夜宴,我學到一個忌諱,菜名不能犯了人名。我叫謝皎,這位仁兄叫滾海蛟,我殺他是自討黴頭。名傷其類,還請諸位,另請高明。”


    她鄭重其事,頗有點難為情似的,婉拒了賁先芝居高臨下遞過來的寶刀。運河雨幕中,鄭子虛一劍殺了奉劍人的機變,尚且曆曆在目。


    賁先芝鼻息如雷,噴斥道:“不識抬舉!”


    謝皎立刻威武不屈,她慷慨陳詞:“大唐按律,不吃鯉魚,避的就是李唐皇姓。你們說,本是同根生,我能下死手麽?”


    “後生小輩,看不起能登大雅之堂的禮義。”


    南充華苦歎,對女兒招手道:“柯兒,別亂跑了,過來!”


    謝皎迴頭,瞧向雙手遮臉的南柯,眼色朝南充華一遞。南柯從指縫間偷瞄,尾巴一甩,訕訕地躲去父親背後。


    那班主嘔的一聲,噴出了咬過一口的果子。他兩眼血紅,抬頭咳嗽,嘶聲道:“老子就是滾海蛟,你有種就殺了我!”


    “動手。”


    賁先芝轉過身,背對眾人,一人麵朝太湖。鹽幫弟子將滾海蛟按上一塊踢倒的太湖石,形如砧板魚肉,烏有蠻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大刀。


    方濃叫道:“審也不審,就能自己織烏紗帽往頭上戴?”


    邵甘棠不著痕跡,後退一步,免得衣裳濺血。卻踏枝後退兩步,想拉住蘭芽衣袖,也被她不著痕跡避開。


    烏有蠻緩緩扭過頭,眼裏頭一迴放進方濃。小郡之女,裝束樸素至極,並不富貴。麵色卻板直得有如微服私訪的皇帝,她直言無忤,理直氣壯得可笑。


    “唉呀,”謝皎大聲密謀,“神君大會這次可是自己請迴一個閻羅王。”


    明晃晃的大刀映出方濃的小臉,仇奭按下烏有蠻的手,沉聲勸諫賁先芝:“大哥,入鄉隨俗,酹一碗血,何如酹一杯酒?”


    “你最好殺得全天下都對你俯首聽命!”


    滾海蛟強笑挑釁,被人踩住頭。賁先芝轉過來,歡容漸露,笑得眼尾炸花。


    “借你吉言。”


    謝皎這才見他滿口壞齒,心裏將下半張臉一遮,頓時恍然大悟,瞥向沈晦。


    “狗東西,你一定會眾叛親離……我身陷絕境,必有超凡之勇……放開我,救命,救命啊!”


    烏有蠻提刀一旋,唿唿生風,一顆人頭滾落,快得眾人來不及眨眼。滾海蛟的腔子汩汩冒血,歪頓在一旁,有如水銀瀉地。


    賁先芝斯文道:“很好,還祝我稱霸天下。”


    南柯臉色慘白,人都木僵了,欲哭無淚。南充華嘴角繃緊,攥牢她的手腕,卻沒給她一遮半擋。他對女兒低哂:“你看好了,行百裏者半九十,成敗不到最後一步,有九成的路一樣。你走的每條活路,都有死人試命在先。”


    “入戲太深。”烏有蠻甩掉白刃血珠,一腳踹開人頭,“看,他根本笑得合不攏嘴。”


    沈晦抹掉臉上濺血,眼見烏有蠻的血手在嘴邊一抹,將要歃血為盟。他歎道:“非用絕境之勇,掩蓋身陷絕境的愚蠢。”


    徐覆羅摸過來,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他推一把謝皎,忽然扶住了後腰,很怕被前夜捅他暗刀子的鹽幫弟子認出臉麵。


    謝皎麵不改色,徐覆羅心頭亂跳,沒由來想起昨夜的縹緲峰訪月,二人並肩走在一明一滅的樹影下。


    “你把趙別盈說成陳世美,不怕他迴東京找你算賬?”


    “那你給他編個殺人放火的罪名?”


    徐覆羅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謝皎瞄一眼前方正爬石階的沈晦和南柯,低聲說:“蕭何與民爭田,太平公主與百姓爭碾子,難道真是為那一田一碾?得民心是功高蓋主,想失民心,就要敗名自保。”


    她麵色淩霜,徐覆羅一時呆住不動。他疑心自己選上一個太聰明的同僚,生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趙別盈是宗室子,有人殺他,就有人保他。在他們眼中,拋妻棄子,隻是無損私德的小把柄。放出流言,投石問路,省得我為殺手費神。”


    “陰私,真就比金銀更能收買人心?”


    “結盟最快的手段,不是誌同道合,而是把柄。歃血為盟,真能讓非親非故,從此稱兄道弟?我才不信,你猜那是牲血,還是人血?”


    風吹草動,紅塵滿山陌,二人高低相對。他快爬三四階,追上謝皎,心想:“我這樣囂張的人,竟然對你小心翼翼。”


    血酒晃蕩,遞到徐覆羅麵前。他猛然迴神,謝皎手背一推,避開酒碗不受:“小籠包教一共兩個遊俠,你指望結盟之後,靠我這種閑雲野鶴賣命?”


    “敬酒不吃,吃罰酒?”烏有蠻端著酒碗,晃得血絲徹底溶入酒水,“沈少俠,你來嚐鮮。”


    沈晦掩口拒絕:“恕難從命。”


    “我先幹為敬!”徐覆羅一把奪過血酒,仰頭一飲而盡,啪的一下摔碎酒碗。烏有蠻不忿離開,刀劍嘍囉也跟他一起散去。


    謝皎埋怨道:“你忘了碧螺春?”


    徐覆羅抹了抹嘴,“反正我習慣茹毛飲血。”


    滾海蛟的屍身被鹽幫抬走,鞋已鬆掉,光腳在擔架外晃蕩。南柯黯然揮涕,哭得直打嗝。烏有蠻逗她調笑,南柯使勁推開這龐然大物,憤怒道:“壞蛋!”


    “我若真壞,你們可沒有罵我的膽子。”


    ……


    ……


    百丈宗、明花團和靈犀穀一齊喝過了血酒,魁首神色各異。南充華反胃,兀自掩口咳嗽。蘭芽咽下血腥氣,水青螺為她點燃了火把。


    一片紅葉飛落,龍燈獵獵作響。十丈長橋的盡頭,白浪拍打送龍亭。


    “唿!”


    火舌亂飛,嚇得水青螺直跳,蘭芽接過火把。龍燈緩緩向前飄,卻踏枝箭步衝上去,一把奪住龍尾。他使力一拽,龍頭竟有一股氣勁跟他作對。


    “靈犀穀蘭芽,代穀主抱雪長老,恭送龍神歸海!海神娘娘一片丹心,寄望龍神,安居水府,護持江南百姓。”


    火光舔舐龍尾,蘭芽的彩衣唿唿揚起,人如將飛未翔的洛神。


    她剛要點了龍燈,卻在這時,碼頭的巨樟轟然斜倒,黃紙封條飛到半空。一幫身披刺青的赤膊綱兵們如潮而來,唿喝著拖行神樟,運上水邊的綱船。


    恭其盛油頭粉麵,冒逆東風,率領囂張人馬,烏泱泱地圍住明月灣。


    “各位,別急啊,客人都沒來齊。我還沒大駕光臨,你們就想送龍?”


    碼頭一陣騷然,邵甘棠一瞥,拳頭顫握。應奉局的板車上,竟然拖來了白雲莊的素女石像。他們連夜搜刮一遍西洞庭,今早滿載將歸,連黃銅飛鶴也沒落下。


    謝皎頓悟,水灣停泊的是官船。


    恭其盛隻差把“小人得誌”寫在臉上,自己尋件青蔥色的官服披了,鬆快得頗不合身。迎風一鼓像氣球,紮著兩隻黑靴小腳。


    一幫麵刺黥文的船工料匠仿佛銅牆鐵壁一般,撞開守衛的綠衣郎,攔下滾海蛟屍身。西洞庭的百姓們驚慌失措,遠遠圍視巨樟。


    “這幫大俠,怎麽沒人挺身而出,聲討應奉局的胡作非為啊?”


    “唉,民不與官鬥,他們也有苦衷。”


    “英雄好漢原來是賣雜耍的麽?”


    “那解天餉豈不是白交了!”


    小刀牽住小魚,站在花衣招展的百姓當中,踮腳望向碼頭。方濃瞥見素女石像,大吃一驚。南充華越眾而出,有禮有節道:“恭大官人,神君大會與民同樂,隻為慶祝中秋豐收。佳節當前,花石綱也歇一迴吧?”


    恭其盛捋袍一坐,料匠搬來交椅,儼然一個撒潑太尉。他右腳抬得很高,不可一世道:“吏不與官鬥,我也有苦衷啊!這龍燈很好,燒燈籠的人也沉魚落雁,不知可否賞光,一道去應奉局做客?”


    蘭芽華麗耀眼,卻踏枝把她攔在身後。他橫腿高踢,一腳擊昏青龍盤胸的雄壯船工,另一名衝上來的料匠吃他一記掌擊,兩人噗噗落水。


    “承蒙押綱官厚愛,草木天生無情,可在下非花非石。蘭芽是活人,有血有肉,不湊花石綱的熱鬧。”


    她朗聲迴應,恭其盛桀桀怪笑:“你們江湖人開一場神君大會,就敢用活人血祭。待我上報朝廷,你說,誰來剿匪?”


    他環顧一周,“再說了,廟會出巡,小民百姓就敢扮成金銀貴人。元旦過年,是不是還想黃袍加身?”


    “哎呀,官爺所言極是!”


    謝皎大嚷道:“冤有頭,債有主,兇手近在眼前。你連官差都帶來了,趕緊緝兇正法!”


    烏有蠻眉峰一挑,鞋底使勁兒一蹭,血跡十分刺目。


    他兩手背到身後,就聽賁先芝漏氣似的,枯笑一陣,慢悠悠答道:“實不相瞞,鹽幫久仰應奉局大名,想與朱汝賢大公子攀談世情。我手中這把武王刀,是神君大會的貢物。鹽幫割愛獻寶,隻求花石綱對百姓少些苛求。”


    謝皎暗罵狗賊,恭其盛眼前一亮,南充華慢吞吞道:“隻不過,這刀有些古怪,恐怕還要請個客人,為官民交好做個見證。”


    他緩緩盯住謝皎,欲言又止。沈晦與她對視一瞬,眼色斜掃,無動於衷。


    眾人身後,龍尾窸窣滑向橋頭的八角龍亭。火星一跳,蘭芽驚噫出口,她抓住追龍燈的卻踏枝,抓得他心神不寧。


    “蘭芽,那龍燈沒點睛,是蛇而不是龍啊。”


    龍燈鮮活如生,徐徐入亭,盤為一團,尾巴默默亮起火光。


    “嘶。”


    一條黑蛇高踞龍頭。


    浪打天門,遙見青煙一點。


    兩山之間有道隘口,一根沉沉碧竹,赫然漂進了明月灣的水澳。


    獨竹上,一人如履平地,兩手把持著橫竿撥水。天風泠然,她破浪度關而來,腳旁千點萬點噴雪。


    那女子身披紗衣似的避雨衫,人未至,聲已遠播:“最後的客人,莫非是我?”


    恭其盛驚異道:“你又是哪位?”


    臥虹長橋的盡頭,踏上一隻紅繡鞋。白紗衣沾了火星,倏然成灰,一下隨風而逝,亮出新娘似的火紅嫁衣。


    “十年前,第一次神君大會,你們送去東極宮的活祭品。”


    送龍亭砰然滾下八角紅綢,像一座天生的水上花轎。


    “我來自活地獄,從血海上岸。”


    龍燈燒得千光萬焰,黑蛇懶慢遊上她的右手。劈剝火光中,胭脂猛虎爾朱殷,容光四射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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