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金紙防火嗎?”


    “送不送燒金紙的銀盆?”


    “燒了金紙,我祖宗能複活嗎?”


    施半仙不勝其煩,左支右絀,懷抱一簍不知從哪偷來的泥金箋紙,“滾滾滾,我當場燒給你!”


    那金紙上畫有一幅碧綠冠冕的玉皇大帝,頭頂印著“泉台上寶”,銀紙則畫十殿閻王,印字“冥遊亞寶”。圓臉道士丹丘子撓頭,委屈道:“我又沒死。”


    “萬一沒有過河的渡資,我能提前給自己燒嗎?”


    “金紙能買大閘蟹麽?”


    “銀紙能買金紙嗎?”


    施半仙窮於應付,力拔山兮氣蓋世,撞開一眾多事的江湖兒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


    “人是鐵,飯是鋼,一口下去牙崩光!”


    綠腰哈哈大笑,繞著他又蹦又唱,問道:“人一死,超凡入聖,誰還用金銀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謝皎酒錢,竊錢賣錢,臉皮掛不住。謝皎出門,才見沈晦也在,他倚門微笑:“小謝。”


    “不了,有緣來生再見。”


    她扭頭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給你算命還債!”


    謝皎想到佛教的善緣不退轉,又拐迴來,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將泥金箋紙丟個一幹二淨,竹簍扔給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裝模作樣,嘖嘖說:“運交華蓋,命犯鹹池。成也有情,敗也有情。”


    “還望不吝賜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無奇道:“營生?”


    “平生治水為業。”


    “什麽水?”


    “天水。”沈晦說,“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氣不小。”


    “我不喜歡逃禪。”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與她正相反。成也無情,敗也無情!”


    兩人一時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揚鑣。


    徐覆羅興衝衝跳出大門,兩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選定了最漂亮的紅披風,終於姍姍來遲。她驚見沈晦,一顰一笑,顯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羅解釋,“小刀要長個子,滾去睡覺。”


    “孺慕與愛慕不同,你會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纖毫畢現,就會索然無味,甚者惹人生厭。不識廬山,還留幾分趣味。”


    綠腰冷不丁問:“你看見了什麽?”


    山徑上,謝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兩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個全是喜怒哀樂,一個全無喜怒哀樂。”


    他對視綠腰,凜然鄭重,不像丐幫中人,“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綠腰嬉笑,拋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謝皎遠遠落在沈晦和南柯後,流泉叮咚宛轉,她壓低聲音:“權適的權,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誰萍水相逢,對方名叫皎然師太,我也會好奇記在心上。”


    徐覆羅拍胸脯,“我叫徐覆羅。”


    謝皎笑一下,沒好氣道:“知道了,你這腦子,下火鍋我都不吃。”


    “你跟薑仁鏡學高麗話,是為了找權適?”


    “高麗離女真近啊,萬一將來用到,能解一時之急。”


    徐覆羅咋舌:“你還想往燕雲跑?我是東京太平螻蟻,戰亂之地,給錢我也不去!”


    “精通外話的人,多是邊州通譯,生於斯,長於斯。有朝一日我去邊州,勘察地方事務,你猜誰會以實相告?說不定還會反被誘騙。”


    她慢條斯理,又琢磨道:“還有,據薑仁鏡所言,原來我剛出生,高麗就跟女真打過一仗。怪不得,大宋聯合女真,高麗必不願聯宋。”


    “你真是杞人憂天,那關咱們什麽事?”


    謝皎認真抓住他的手腕,“燕雲十六州的漢人百姓,禮義與大宋無二,大宋不該收複故地麽?”


    他很懶散地晃開了手,“遼國也這麽想。燕雲十六州,遼漢混居,同樣是他們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時,你能想起來外話麽?”


    “我們出東京城那一頓吃的是什麽?”


    “餃子!”


    一片落葉飛過蒼穹,楓林火山響起洪濤一般澎湃的潮聲。


    ……


    ……


    “嘩——”


    山下的魚燈一齊飛向縹緲峰之巔,禹王廟裏的龍燈騰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過眾人頭頂。


    狂風卷過,碩人的袍角緩緩下落。


    月姑站在風眼,慢慢放下高舉的右臂。望月閣在她背後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無再高處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試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著縮迴來。


    星河霄漢,倒灌望月閣,月姑縱身一躍,飛上望月閣頂的山盡之處。她以人為峰,天風吹起逍遙巾,背後一輪巍巍滿月。


    “嗚嗚。”


    笛吹古調,葛白眉心髒驚悸,兩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頭怒目,眼前閃過五代十國的血流成河。牆頭豎起降旗,深宮之中,錦屏後的夫人傾國傾城,捂胸急吐一蓬鮮血,嘩啦潑上案前的宣紙。


    她驚極哀極,一把將詩文撕個粉碎,慟哭道:“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追兵在門外,急鋪成一排密密的黑影。為首的太監按兵不動,連刀刃都塗黑了,人皆屏息靜氣。不多久,燭光打出宮內兩道舉杯高談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張,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燭影搖紅,焚燒的蠟油深成了鮮血。


    兄長虎聲一喝,弟弟惶然離席告罪。


    “你好自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飛出門縫,肅然穩立積雪,太監們如避火舌,驚恐著化為烏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來,他拾起那柄柱斧禮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恆”的九字天書。


    少年哈哈大笑,身後那道神蹤鬼跡似的腳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飛,若天兵降臨,泰山的千乘萬騎一齊稽首朝拜。


    他身無帝衣,迴頭刹那,深夜宮闈走出一個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兩手,“嘩”一下抖開了兩件袞衣龍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會有今日的君臨天下。”


    散聖真人從未親眼所見,一瞬間身心俱疲。


    鐵笛一聲吹裂山崗,月姑徐徐收笛,從他身上拿迴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渾身的病骨都在響,似被光陰顯象壓垮。


    “看見了麽?”


    就在此時,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睜一眨。魚燈應命而來,環遊峰頂,婉若遊龍。


    “你活了很久,不會厭倦嗎?”


    他沙啞地問,憔悴無處可藏。


    月姑一躍而下,魚燈讓出一條路,她說:“世上還有神秘可尋,我要洞悉一切奧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撐膝起身,欣然拜道:“常願月姑與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願死於你手。死在最安寧的心地,好過死在兵荒馬亂。”


    “仙道貴始,鬼道貴終,人道貴誠。”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屍解的玄關。”


    雲靜天清,她伸出食指,點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靈,流電一樣燒化五髒六腑,劇痛似伐毛洗髓。那道靈光像香與灰燼之間的火線,一下子把白發暮齒的男人燒成了朱顏青絲的小道士。


    魚燈金鱗大耀,嘩嘩地圍著他遊,驚走樹下狐兔。


    銀瀑紅海中,謝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後麵提裙催促:“快點,夜來魚遊走啦!”


    她尷尬而不失禮節,望向峰頂紅雲,暗自嘀咕:“我說過嗎,呸,我怎麽一說就靈?”


    “本大娘是月宮嫦娥,看我把你曬成炭!”


    綠腰腳邊竄過一隻紅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羅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滾下山。丹丘子抱簍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別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麽會沒人?”


    謝皎撥開斜逸的鬆枝,秋蔓纏繞飛橋,煙雲汩汩流過橋下。紅蓮白荷,風過點頭。沈晦獨行在前,掐一隻黃芙蓉在手。


    他仰觀天色道:“仙人賞月,凡人辟易,峰頂是結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迴頭說:“莊周與蝶,誰先醒,誰就是莊周。誰留在夢裏,誰就是蝶。”


    “為何不能反過來?”


    “蝶沒說話。”


    謝皎心說:“是你沒聽。”


    一線天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頂,耳邊嗡然輕響,如同撞進一道透明的水幕。


    謝皎朝爬雲梯的後來人伸出登山杖,綠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羅提上去。一個接一個,連珠成串被釣上來。


    八月十五的縹緲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閣獨迎來客。


    “魚呢?”南柯怔怔。


    峰頂一覽無餘,謝皎斟酌道:“糯米雞沒有雞,荔枝蝦球沒荔枝,鬆鼠桂魚沒有鬆鼠……所以夜來魚沒有魚!”


    綠腰喝道:“合適麽,出爾反爾?”


    她驅步如虎,一手按住華蓋似的月桂樹搖晃,金花銀葉粼粼閃爍。


    “你看,滿樹銀魚!”


    ……


    ……


    風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邊,泯泯江湖,浪吹天際。


    徐覆羅兩腿打哆嗦,崖下吹來一股水風,險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著裝月光的空竹簍,登眺萬頃銀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壽,這可怎麽活啊?”


    “你在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無緣八百壽。”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閣外的石階上歇腳。徐覆羅麵有菜色,扶著登山杖一瘸一拐過來,險些踩滅了丹丘子在中庭點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蘆酒,“喂,蔫雞,你怎麽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來!”


    謝皎坐穩月桂樹下的紅索秋千架,綠腰推她一把,蕩向了霜崖之外。風唿過耳,她大聲叫好,旁若無人地飛往九天,像要蕩進滿月中去。


    南柯心裏怦怦跳,“喂,給我試試?”


    “往天上看,別往腳下看。”


    謝皎蕩迴來,抽身鶻落,秋千獨自晃動。


    南柯踮腳坐上去,綠腰輕輕推動她的後背,讓她小試乘風,腳尖不出懸崖邊。


    謝皎拍拍手,站在芳樹斜影下,叉腰道:“這樣好的月色,離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樹旁的石碑漆篆,兩掌撐膝紮馬步,再鬆快成“大”字,接著雙手撐頭,提起右腿金雞獨立。


    沒等比劃第四個字,沈晦說:“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無邊劫海。你為日月戰栗,日月也不記得你來過。”


    “原來不是武功秘籍?”謝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學識的虧。”


    “好大的虧。”


    “那我問個簡單的,世界這麽大,宇宙意圖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識廬山真麵目。”


    一片遊雲遮月,峰頂一點點沉下去。


    謝皎跟他並肩而立,拍打紅葉扇,遠眺山下著火似的秋田,“你聽說過十二因緣麽?一個東密和尚告訴我,十二因緣十二身,生迦羅是第二身。行為之身,造善惡業。”


    “第二身?”


    謝皎若有所思,嘶聲道:“莫非像紅毛獅子這樣天殘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個?”


    “你聽說過施身法麽?割截身體,以破我執。佛陀在過去世,曾以肉身饗眾鬼,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緣中,隻有前兩個因緣屬於過去世。按你的說法,生迦羅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這樣的人,應當隻有兩個。”


    她頭大如鬥,“天竺傳過好東西來嗎?”


    “不多,可惜天地冥頑不靈。”


    沈晦話落,雲破月開,天地氣象萬千。


    夜空的心髒開始有力地跳動。


    謝皎扁著嘴,忽然如釋重負。


    她麵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記得我,那是它們的事。我見過大光明,就短暫地擁有過它。”


    不疾不徐,雪落無聲。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湧。


    十七歲的身量還有些纖瘦,但是挺拔有力,隱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線條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獨自走向來處,勢要下山去。


    謝皎揚聲道:“你不去望月閣了?”


    他沒迴頭地招了招手,答道:“興至而來,興盡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聲驚唿。


    謝皎跳過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團主像追尾的貓,蓮白衣裙的後擺一片赤紅,南柯眼巴巴抬頭,絕望道:“我還一事未成,不想死在這裏。”


    謝皎眼珠一轉,“桂花扇留給我。”


    “不給!”


    “想要,給人家。”


    “你換個別的。”


    “一句話,不藥而愈。”謝皎戲弄她說,“常恐不才身,複作無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沒什麽不妥。”


    綠腰哈哈大笑:“哪裏要死?是你長大成人,要慶祝一場。”


    南柯根本不信,謝皎清清嗓,鄭重道:“這叫月事。”


    “什麽叫月事?”


    謝皎豎起食指,慢條斯理道:“一月一開的大會,它見你體魄強健,就安心離開。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兒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覺醒之時。”


    綠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點頭,忍不住問道:“太湖三萬六千頃,人怎麽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綠腰一下被問住了,左顧右盼找救星,謝皎從容道:“女子從月事記出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圓,月事二十八日一來。”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陽才是紅的。”


    “呃……這個,那個……羲和女神掌管太陽,常儀女神掌管月亮。恆我獲得不死藥,奔身月宮,人稱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淚,沒頭沒腦說,“我屬猴。”


    “我屬羊。”謝皎暗舒一口氣。


    綠腰吐了吐舌尖,終於能接上話:“我屬龍,這輩子是吃不上龍肉了。”


    龍羊二人幫小猴兒係好紅披風,絮絮叨叨不知說了什麽,笑成一團。


    施半仙喝完最後一口酒,晃了晃葫蘆,對眼一看,悵惘道:“那天我在海邊,她上船後,太陽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從此無家可歸。”


    徐覆羅歎道:“我娘迴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餃子。”


    丹丘子兀自發願:“換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羅羨慕道:“那你勝友如雲啊。”


    丹丘子圓臉透紅,他抱過空無一物的竹簍子,磕磕巴巴道:“月滿之夜,鹽池有如積雪,白雪嚐起來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經攢了半簍……”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著遙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畫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再在字跡上蓋花押。兩者缺一不可,任誰也作不得假。”


    “好啊!”


    綠腰坐上秋千,雖不知何事,為她歡唿叫好。


    冷風颼颼,徐覆羅打個大噴嚏。他朝後一仰,四腳朝天,骨碌跌進了望月閣虛掩的椒圖紅門裏。


    小塔似的望月閣寂靜無聲,門口拱著幾個腦袋。不遠處的人蕩出懸崖,隻有空秋千蕩了迴來。


    徐覆羅爬起來,拍拍灰塵,慶幸道:“我沒事!”


    謝皎撥開他,率先進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燦燦的新橘。神君大會無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緊隨其後,念念不忘道:“夜來魚呢,遊進來了?”


    施半仙坐候石階,迴頭瞟一眼,索性躺下來唿唿大睡,茫茫地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還是遺忘使人快活。”


    謝皎繞到嫦娥神像的背後,彩幡垂幔,並無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羅潦草望過來,一眼呆住,顫巍巍指向謝皎的身後。


    幡幔中露出一條紙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謝皎伸手捏住薄如蟬翼的金尾巴,啵的一聲,拽出一隻小魚燈。魚燈眨眨眼,徐覆羅瞠目結舌,臉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見了!”


    徐覆羅嗷嗷叫,他一驚之下,和趕來的丹丘子抱成一團。那道金光無比靈活地竄過謝皎身邊,魚燈像遊龍一樣,倏忽鑽上二樓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開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樓的暗塵涼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盤腿而坐,懷中抱著假寐的青發小道士。


    ……


    ……


    玄都觀無人,呂祖誕會叫走了所有的師兄弟,葛白眉獨守藏經閣。他倚坐門框,雞啄米總垂頭,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笛聲嘹亮。


    小道士如夢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寧三年開春霜打的十裏桃林,此刻如被東風點燃。


    紅雲燒過來,他手足無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腦袋。火勢一頓,桃林和枯木的交界處,有一道目光遠遠探詢過來。


    他屏息不動,桃花浪迤邐如舊,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經閣。


    葛白眉使勁揉眼,林下何曾見一人?


    “咚!”


    他猛地迴頭,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挾一條桃枝,正站在書架前,腳邊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觀的重重經幡低蕩飄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經心問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彎腰拾起書,徐徐躡蹤在她身後,“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幾迴。”


    “此番造訪,隻為找書?”


    “也找人。”


    “誰啊,是我嗎?”


    她忽然停下腳步,連影子也沒有。


    “這裏隻有你一個人?”


    小道士撓了撓頭,心不甘情不願地答道:“他們都去玩了。我年紀最小,必須留守在此。今早師兄違戒,怕我告狀,竟然把我關在伏魔殿。誰要守伏魔殿?張牙舞爪怪嚇人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幸好沒撕破封印。”


    “下等根基。”


    “是啊,整個龍虎山,數我最博學了。”


    “最孤獨的人,總是學到最多。”


    葛白眉心頭的小鼓一響,他試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書?”


    “連山,連山易。”


    她望過來,一雙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後生小輩盡學《周易》,你應該一無所知。”


    “連山易以艮卦開端,艮即為不周山。再多,我確實不知道了。”


    “心無掛礙,何來妖魔?伏魔殿有什麽好怕的,一堆泥巴木頭,還有擺設用的封條。”


    月姑平靜矚目,葛白眉低頭看向自己的布襪青鞋,餘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輝。


    “嘩!”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開口,迷蝶轟然飛散。他愕然抬頭,一陣搏命的罡風灌進藏經閣,月姑的綺羅衣像蝴蝶冶豔的翅膀一樣揚起來。


    葛白眉手裏那本道經翻飛如狂,墨字蜂擁而出,鋪天蓋地好似飛刀挾雷,悶聲刺穿了他的胸膛。無數烏鴉破背而出,撲棱棱振翅飛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可怕!”


    所有的烏鴉都在說人話。


    葛白眉渾身劇痛,死死捂住了耳朵,眼前漆黑一片,烏鴉帶走了他的眼睛。亂雲淩波橫衝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數,一下化為茫茫。


    “連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鴻泥,但求一刹那。你心無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語顯靈,密匝匝的烏鴉衝下曠野,一頭紮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血墨。


    “姑射子!”


    他驚寤記起神名,大門轟然中開,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葛白眉一躍而起,咕咚撞了腦袋,樓下的桃林一片蒼白。他張嘴丟了一塊魂,嗒然若喪。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攤開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撲在書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橋,仙路非遙。


    “我該下山了。”


    他鬆開書,仰躺在涼廊,悵然若失地想:“是你夢到了我,還是我夢到了你?”


    桃花一片兩片,接二連三,埋沒了葛白眉。


    月姑望過來,眼光冷雋,謝皎呆若木雞。她懷裏的小道士頭戴蟬冠,身著深青袍子,皮肉須發一點一點化為金屑,仿佛煙花消散。


    “姑射子,幸會。”


    “後會無涯。”


    “我如今不怕了。”


    月姑徐徐起身,一團金光散入天地,大魚小燈在窗外聯成一道明晃晃的長橋。


    謝皎一步,兩步,三大步,遲重而緩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綠腰騎著頑皮的鯉魚燈籠,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風峻潔,乘上龍燈,謝皎如鬼鉗口。她扭頭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樓,正撞上高舉簍子的徐覆羅。


    “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好大一隻紅狐狸,我正要捉!”


    謝皎五內如焚,匆匆甩開他,一腳誤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蹌跌出望月閣,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樓傳來丹丘子的悲鳴:“真人屍解了!”


    縹緲峰頂的魚燈橋飄然未遠,秋千空空蕩蕩。


    謝皎奮不顧身,急得跳起來大喊:“別走啊,我想起來了!我二哥人在哪裏,你給我下的蠱有沒有解藥?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發,但見謝皎越來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龍燈在七十二峰間落下連綿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頭,歎道:“好神通,不如為我所用。”


    綠腰提起鯉魚燈的韁繩,晃腿飛到月姑身邊,惻隱道:“她哭了,哭得好傷心,蕩高秋千想追,差點掉下了懸崖。”


    “年少意氣,多有驚人之舉。”


    “你真不認識?”


    “太久了,不記得。”


    綠腰朝她身邊那團光努嘴,“那他是誰?”


    “他很平庸,一生所長隻有齋醮,這種前人之述備矣的把式。死前一顧,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沒有平庸到底。”


    “是誰?”


    “不記得,大概誤會一場。”


    月姑沉斂得像一塊冰,綠腰轉喜為憂,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嗎?”


    她聽了這話,沒有迴答,綠腰無計可施。


    孤月高懸,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萬六千頃雪白瀑浪。龍燈飛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蒼茫。


    “我要找人,一個值得救的凡人。”


    月真說。


    太湖水奔如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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